4 得胜头回(1 / 1)
雕花桌子上仅摆着一盘炒素什锦、一盘油焖春笋、一盘平菇肉片,再是一道薄荷肉片豆腐汤。颜介遥遥看见,心里已有十二分的委屈不满了。只吃得一小口,就摔下筷箸道:“你要显摆对下人的宽厚,也犯不着牺牲自己的味蕾吧?”他眨眨眼,专注地盯着顾西樵夹起一口菜放入嘴里,“啧”了一声,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敬佩之情。
不知道为什么,颜少爷一副机灵相,但一面对顾西樵,就会忍不住嘴贱地说一些人神共愤危害和平的话。
侍立在旁的小南不由火大,握着粉拳噔噔噔冲上去:“连少爷都没嫌弃过我的手艺,你居然、居然……”颜介一双凤眸不屑而微怒地向她看过来,目光实在慑人,小南不由自主地把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嗫嚅着低垂了粉颈。
“你既让我叫你顾兄,总要做足兄友弟恭的功夫罢。桌上这些货色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入乡随俗,此间不分主客,亦不分尊卑。小南做的是家常菜,虽比不上你以往吃的侈丽宴席,但胜在清淡可口。你再挑三拣四的话,饿肚子的人是你。”
小南感动地抬眼望向顾西樵,后者回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
颜介见他二人“眼波流转”,主仆情谊固若金汤,分明他是个外人更显突兀。心里也不知是甚滋味,呆了半响,起身走出几步,又原路折回,抬脚欲踢翻桌子。
可是顾西樵坐在他对面。
颜介的动作在空中短暂地搁浅了,然后华丽地踢向木凳。挑衅地看向顾西樵,“你家虽然确实鄙陋得不堪入目媲美和尚庙,但本少爷可不是来这边做苦行僧的。”
“颜弟,我想你还不明白你爹的苦心。颜伯送你过来的目的是修行学习,并非来享受。”
“所以,本来是怎样安排,今后还是照旧。不会因你来了有什么改变。”
颜介见他眼眸深沉如夜,看不出情绪,不由气恼,他果然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再怎么胡闹,他亦是作三岁小孩戏耍看待,波澜不惊。
胸口一阵莫名气馁,颜介拂袖离去,回了西厢。
远远闻得他门摔得乒乓作响,顾西樵摇摇头笑了一下。
“少爷,我再去叫下颜少爷吧?”小南扶起木凳放好。
“不必了。你等会儿去做碗桂圆莲子羹,多放些糯米进去熬。”
小南有些纳闷绝少吃甜食的人会这样吩咐,但也没多问。少爷做事总是有他的道理的,她想。
寂静的深夜更漏子滴滴地流转似阶前雨声,突兀打破暗夜平衡的是一阵阵咕噜咕噜的响声。声源却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颜介。因为饥肠辘辘难以安寝,因为难以安寝更加饥肠辘辘,如斯恶性循环愈叫人烦躁不安。颜介低低地埋怨一声,随手罩上一件披风,翻身下床。
穿过拱门进了后院的厨房,黑灯瞎火的一片,颜介翻橱倒柜地搜找食物以果腹,却不料连点心碎屑亦没有。生食倒是有些,不过自小金枝玉叶的人哪里肯去倒腾那些。放弃地捂着干瘪肚子一脸哀怨的颜介,真有些西施捧心的风姿。
“没见过这样小气的,家里连点心都不备!”
“颜弟。”低沉的嗓音似暗室回声。
颜介心里咯噔一下,几乎夺窗而逃。想到顾西樵也有武艺在身,若被追上才真是说不清,才不甘愿地卸掉脚上的力,强自镇定地转过来。顾西樵着一身薄青衫立在风口。
“哟,你也散步啊?”颜介觉得自己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脸红了,幸有夜色掩护。
“不是。”顾西樵厚道地没拆掉他台阶,举高手里的碗:“做了碗桂圆莲子羹。你能否帮我尝尝哪里做得不好?”
“啊?”风吹来阵阵食物香气,勾起颜介肚里饥饿的馋虫,他虽然很想痛快点头,可是之前踢椅摔门负气而走的是他啊会不会太没面子啊啊啊。
顾西樵静静地看着颜介搔首踟蹰,又补充道:“我想你是金颗玉粒养大的人,口味自然比别人有品。是你的话,一定吃得出来罢。”
他说得这么合情合理,颜介也不好意思拒绝。硬着头皮接过碗,还是温热的。舀了口送进嘴里——
甜甜的浓浓的,饥饿许久的胃终于有了慰藉,颜介只觉心也像被调羹搅着,化开一道道甜。
“糯米放过多了。”
那是为了你能吃饱。顾西樵想着,嘴上却说:“明天我会和小南说的。”
“这不是你做的啊?”颜介指着碗瞪大眼睛,有点失望。
“颜弟愿意指点一二的话,我下次亲自做给你尝尝。”
“我愿意我愿意。”颜介飞快应着,又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过急切,只好画蛇添足地咳了一声,“刚吹了风有点咳意,所以说话急了点。”
“呵,”顾西樵低沉而愉悦地笑了。他生得英俊,却总摆着冷峻的脸,这样眉眼嘴角悉是笑意的样子很少见。
颜介有些怔楞,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几下才回神。
“那都吃完了吧?我不喜欢浪费粮食。”
最后颜介摊着终于饱满起来的肚子倒在床上,饱暖思□□般地想,其实顾西樵笑起来还是挺顺眼的嘛。
怪不得戏台上戏子做戏唱双簧,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软硬兼施真是好收服人。
“少爷,我叫了半天,颜少爷总没来应门。”
“嗯。”
顾西樵在外面沉吟片刻,抬手推开门迈了进去。颜介在床上睡得很安稳,薄衾掖得紧紧实实,只露出一张肤若凝脂的脸,长睫如扇,鼻腻鹅脂,俨然是一幅睡美人图。但顾西樵不是惜花之人。
“起来。”
没有反应。
“起来。”顾西樵稍微提高了音量,见颜介竟把脸也缩进被窝,就利落地掀掉薄衾丢在床角。
春天的清晨还有些料峭寒意,颜介蜷起身子,喃喃着“冷冷冷冷”,闭着双眼胡乱摸索被子。
“已经卯时注:古诗六时至七时了。“
“我再睡会儿……”颜介赖在床上嘟囔着。自己在家里睡到日晒三竿还不是常事。
“颜弟,一天之计在于晨。”发觉颜介来了后自己说的话常常像是迟暮老人警戒之语,顾西樵心下无奈,“再不起我拿冷水来泼了。”
“啊啊!。”颜介抓狂地揉着头发跳下床,习惯性地张开双臂,闭眼等着人上前伺候穿衣。
“自己穿。”只有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颜介撇撇嘴,挑了件翠白交织的绸衣磨磨蹭蹭地披上。上面的丝绦他是真的不会摆弄,结了又拆,拆了又结。顾西樵看不过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近颜介,微微低下头,双臂绕过他的的腰,挽起丝绦。
他们认识好多年好多年,这个人是第一次靠自己这么近。恍若梦境,那冷冽而干净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是从他身上传来的么?颜介恍着心神看顾西樵修长有力的双手灵活地打结,而又刻意放得缓慢而清晰的动作。
“看明白了么?以后自己来,少爷作风也应适可而止。”
抬眼发现颜介呆呆愣愣的大异平时的盛气凌人,顾西樵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打个结有这么难么?”
“你不必……不必勉强自己对我这么和善的。你以前不是一见我脸就臭得跟什么似的?”颜介的声音闷闷的。万一……万一这只是因顾忌我爹而来的善意,不要也罢。
自己以前是那样的么,顾西樵反省自己。
“我从不做勉强的事。”能够帮上颜伯的忙,他万死不辞,谈何勉强。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颜介的眸子里盛了无知的惊喜,亮得波光潋滟。那么明显的变化,令顾西樵古潭无波似的双眼也起了抹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