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又是雨夜（中）（1 / 1）
青葵将脸埋在他身上，低低地用她儿时学会的那种早已没机会使用的语言，重复着一个她曾在多年以前也重复念过许多遍的词。
他忽然相信她其实并没有将青城逝后在下界发生的事情遗忘殆尽——她用俄语，对他说了她对紫槐说过的唯一一个词，您。
“你其实记得紫槐对不对！”她重新抬起头后，他问。
她对他展颜而笑：“刚想起来的……即使那时的其他事情再记不清，我也会记得那个特别的家伙。”
他奇怪，“为什么？”
“因为在被我咬的人里，只有他会给我让我满意的反应。”
他瞪大眼，表情很是滑稽，她一下子忍俊不禁：“哈哈！开玩笑的啦！”
他笑，假装要去咬她的鼻子，她夸张地尖叫一声，没头没脑地用手朝他的脸推过去，他晃了一下，差点摔下自行车，青葵这次吓得真的来了一声大叫，紧接着却发现他笑得有点诡异，原来是在做假动作……
两人闹了一阵子，青葵忽然探头朝外望望，向他指了指天空示意外面。他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雨居然小了。
她朝外一扬手，征询地看着他，意思是问他走不走，他偏了偏脑袋思索片刻，对她摇头。
青葵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两个刚才的交流都没出声，心里顿时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看看他的眼睛，青葵知道他一定也和自己感受到了相同的东西。不行，太过默契让她忽而冒出莫名的害怕，刹那间，她决定出声打破这种微妙的氛围：“不走吗？”
他反问：“你有事吗？”
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诚实地告诉他：“没有。”
“那就再坐会儿行吗？”他问。
青葵突然感觉很别扭，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他对她太客气了。她微微地皱起眉，“……好。”
一种怪异的尴尬冒出头来，将四周的气氛弄得迷雾蒙蒙。他仍环着她，但动作似乎有点僵硬……怎么，他也感觉到这种尴尬了？
——她貌似不该这么规矩地答“好”……她不知所措地试图找点什么把尴尬驱散：“呃……呃……”
他垂下眼望她，她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忙乱间想随便抓一个话题，于是叫道：“啊！对了……”结果却被他满含笑意的目光给吓退。他伸手捂住她的嘴，柔声道：“哎，算了啦。别找了。”
她把原本就不知内容为何的一句话吞回肚子里，感觉嗓子都噎疼了。虽然单车棚的灯光不怎么样，但青葵觉得他一定还是看出她脸红了……
他放下手，青葵嘟哝着破口骂了出来：“……真是见鬼了。”
“哪儿呢？”他眼神明亮。
她瞪了他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沉默片刻，柔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很奇怪对不对？你在想什么我都能提前感觉到，你也很清楚我感觉到了……”
“其实不奇怪——”她低声。
他接话：“——对，因为我们以前——”
“——也是这样。”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沉默地凝视了他许久，直到他已经微微地胆战心惊，她忽而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叫：“……哥！”
他疯了一样地抱紧妹妹，知道不仅是怀中的青葵，就连他自己都是从头到脚地发着抖……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再次听到她用那个词真心地喊他……
“二十二年前如果我不出生，是不是更好一点？这样，你就不会有那糟糕的十年，你就会是一个名正言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孩，你就不会自生命之始就被无视。”
“我不知道。”青葵身子微微地抖。“我不知道二十年前如果不是会怎样，我只知道，无论怎样，二十年前不要让我一个人，二十年前不要让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青城。”
低着头，哽着嗓子说完，她抬眸，直直望进他漆黑的眼睛，“哥哥。”
“傻瓜。没有如果。”他心疼地笑，挽起她，把她拢在身边。“没有如果。”
她终于没有哭，眼里干干的，声音却难掩的发颤：“哥哥，你那时为什么要走呢？我是说紫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冒出来的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她抱着他的手臂，他转头看了看外面温柔飘飞的雨丝，“……其实即使我不说……”
“……我也懂。”青葵妥协地接过话来，“肯定是那些大理由，大道理。尤其如果当船长在你旁边。”
他只是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代替一句回答。他瞥见她眼里的阴郁一闪而过。“所以我才没有去想，你也不要我了。你肯定是有别的什么理由才会走。我无能为力。”
他吃惊了：“你那时就知道紫槐是我？！”
她嘟着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我问船长你去哪了，船长说你已经‘轮回’了，我不懂什么叫轮回，而且下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居然变成了那么个怪样子……把我吓傻了！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你了，我那个晕乎乎的脑袋就是理解不了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事！”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因为他像摸小孩子的脑袋一样揉揉她的头发，嘴里嘟哝着：“哦……可怜可怜，我不知道你真的认得出……对不起……”
她不得不把他的手稍稍拿开一会儿，“你搞乱我的头发啦！”她顿了顿，“——我想发生那些是不是有什么理由……我花了好久时间才让自己稍微习惯，可是你居然隔天就不见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希望还会有人跟我解释任何东西。”
他不语，只是怜爱地用手顺着她的头发。她直直地望着地板，“……后来我就彻底感觉不到你了。我唯一能给自己的解释就是，这是死了……就好像我自己的一部分死了一样……我想，肯定先从那个部分开始，然后渐渐地我整个也会彻底死掉……我真的是那么想的，而且确信事情一定会发生……所以后来我发现我还活着，觉得特别不解。”
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就要化进脚下的积水消失不见。
他严肃地说：“是啊，思仲说你那时确实是越来越死，淅蔚差不多已经放弃了。”
她一时失神，头一歪把全身的重心都交给他：“哦，他如果真的放弃就好了。”
他无法怪她。这些年间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全然清楚，然而就凭他已经听说的些许，他已经知道了她那跌撞磕绊的路程。
她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戳他的胸口，没再说什么。
冲动之下他一把抓住青葵的指头，几乎不明白自己为何就已经说了出来：“青葵，跟你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青葵明显被他吓到了。话已出口他已经别无选择，只好继续说道：“我是说，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魂魄才完整……”
青葵不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所以没有马上对他承认她听得懂。……其实，她何尝不是。
十余年前无法解释的纽带，到今日依然无法解释。
她小心翼翼地说：“那……所以呢？”
“所以……没有所以。”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只是用力抱抱她，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她听得出他在撒谎，他也知道她很清楚他其实是暂时不想说。
“所以……”她接过这个词，念了一遍，终究还是把它放在了一旁，没有再接下去。
当她站起身来，打量着单车棚外将霁的夜雨时，心里明白，他们两个其实都对“所以”什么非常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