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二姐（1 / 1）
光葵二十年。
八月底。
星期六这天晚上九点多，青葵刚刚回到自己的宿舍。她之前在图书馆自习，平时她可不会这么早出来的，不过今天晚上出门之前宿舍停水，而晚上热水停止供应的时间又很早，荆涯大夏天的天气可容不得人一天没洗澡，青葵只好提前回来碰碰运气，看看水来了没有。
运气不错，有热水了。
她还在浴室里的时候，宿舍的电话铃响了第一次。
那个时候她一头的泡沫，伴着哗哗的水声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外面电话铃在响，她犹豫了一下，把水关了，确定电话铃是在响。
不过她可没有这么积极，会满头泡沫一-丝不-挂地冲出去接电话，因此电话那头的人只好干等一阵子了……
电话第二次响的时候，青葵衣服刚套了一半，等到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奔出去，手一放到电话听筒上，那该死的铃声居然正好停了。宿舍里的电话连显示屏都没有，更别提来电显示，青葵朝电话机子撇了撇嘴，趿拉着拖鞋回浴室洗衣服去了……
对方好有毅力，电话铃第三次响起，青葵匆匆忙忙地把手上洗了一半的衣服往盆里一丢，满手泡沫地终于接到这个电话了！
谁知那头却是一个男孩的声音，直直地叫了一句：“二姐？”
……二姐？青葵怔了一下，声音难掩诧异，“噢，苏刻啊？有什么事？”青葵相信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让苏刻打电话过来聊天，因此把话说得很直，不过苏刻会打电话过来，不管是为了什么事，已经足够让人惊奇的了。
青葵听苏刻在那边支支吾吾，那头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人的说话声，听他的口吻，好像还有爸爸和妹妹。
青葵等了他一会儿，然后问：“你说什么？说清楚点，我听不到。”
苏刻终于说了句清楚的话：“二姐，我想问，去初中部的宿舍最好要带些什么东西？”
“带什么东西？”青葵重复了一遍，苏刻以为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急忙解释道：“下个星期我要去联大附初报到，二姐你以前也在那里上初中，我觉得你最清楚去那里要带些什么东西了……我从来没有住过校，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你肯定要带够日用品啊那些的……”青葵心平气和地开始给苏刻列清单，直到苏刻大叫着“慢点慢点”的时候，青葵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正在把她说的东西都写下来。于是青葵环顾着自己的宿舍，开始详细地把她视野所及内需要自备的东西都念出来。
苏刻忙不迭地打断青葵询问一些细节问题，详细到衣服袜子需要带多少件，学校洗衣房洗一次衣服怎么算钱这种问题都问出来了。青葵干脆握着电话坐下，一手捏着听筒跟苏刻说话，一手拿着毛巾悠悠地擦干自己的头发。
“……你自己会不会洗袜子……实在不行就多带几双，周末再带回家去洗。这种东西别拿去洗衣房，很恶心的……”青葵发现自己有点啰嗦，忽然想起了同样啰嗦的思仲，心想自己这毛病肯定是他传染的。
“二姐，要带的东西这么少吗？”苏刻的语调带着怀疑，“好少……”
“很少？你把它们都打包起来就多了！不过……”唉，苏刻的境况跟她不能比呀，“爸妈会不会送你来？会啊，那你可以再带点零食水果牛奶什么的——不怕，生活老师查的时候你把它们放柜子里锁好就行，水果没事的……嗯，我要用到的东西我都告诉你了，那些就够生活，至于你自己还有什么东西，那我就不知道了。”青葵瞥瞥自己桌子底下私藏的锅和炉子，那些苏刻一定不至于用到——那是青葵周末自己做饭用的，那时苏刻完全可以回家吃饭。
“哎呀，对了，别忘了带一些常用药，校医室很纠结的……”差点忘了，常用药这些自从青葵认识下界的他们之后，除了一些风油精创可贴的之外，基本上就用不着了。
苏刻又开始详细地询问作息时间啦，饭堂洗衣房医务室的具体位置啦等等若干，青葵解释得头都大了，苏刻因为曾来高中部找过她的缘故，对初中部甚至还没对高中部熟悉。青葵实在是受不了，她道：“我说不清楚诶，要不你来的那天我带你去逛校园吧？”
说完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起对这个亲弟弟那么热心了？
青葵估计苏刻一定会想也不想就回绝的，结果苏刻居然说：“真的？呃，好呀……”
挂电话后，青葵坐在原处愣了足足一分钟，在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估计，是因为这个暑假自己曾回家呆了几天的缘故？
她们高三都开学快一个月了，初一的孩子们居然还有一个星期才开学？哎，青葵挠挠头，回到浴室继续洗她的衣服……
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荡开去，苏刻都已经要上初一了啊……在青城去世那年出生的苏刻，居然已经要上初一了……青葵又想起自己刚入初一的时候，随即又甩甩头，将思绪从那上面移开——想太多她会不舒服的，而且过去的那些，就让它过去吧……
初一报到那天，只有她的大姐苏琳陪她来办入学手续，又帮她一起把少得令其余同学侧目的行李拿到宿舍门口，随后就将她留在那里，让她孤身一人面对整个不可知的初中生涯……
而今，苏刻入学的时候，自己这个做二姐的居然会去带他参观学校……青葵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还是一个星期后青葵带苏刻参观学校的时候。
苏刻前一天晚上问青葵说，第二天周六早上可不可以在校园城大门口等他，青葵没问太多就同意了，于是在约定的时间，青葵站在学校大门口的岗亭下，一边等着苏刻，一边跟那值班的保安闲聊——那个保安其实是个兼职的大一学生，青葵恰好认识这个师兄。
远远地开来一辆蓝色小货车，在入口栏杆前缓缓停下。兼职师兄没有像对其他普通小汽车一样叮嘱一句：“开慢点！”就放行，而是凑上去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送学生？”他的声音变得很诧异，显然是惊讶他们送孩子来寄宿居然开着一辆像是搬家公司用的货车……
当他犹疑着要不要相信的时候，青葵一瞥车里的人已经惊讶地叫了出来：“师兄，他们真是来送学生的……”
师兄捏着票夹回头，推了一下帽子问：“你怎么知道？”
青葵指着车窗里露出的脸蛋脱口而出：“他是我弟弟！”她不等师兄反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声问：“苏刻！这车哪来的？”透过副驾驶座看见司机，她又惊讶地叫道：“爸！”
“借的！”苏刻和她爸爸异口同声回答她，师兄见他们真的认识她，于是便叮嘱了那句“开慢点！”接着就放行了。
青葵盯着那辆车驶开，正纳闷苏刻干嘛让她到门口等，却看见货车驶了十几米远后靠边停下，一个小女孩从后座车窗探出头，笑眯眯地冲她叫：“姐姐！”
幼年？叫她做什么？青葵走过去，幼年打开车门，对她说：“二姐快上来！”
上去？青葵犹豫了片刻，终于一手抓着车门一手扶着座椅，笨拙地钻进了车里。
不过车门刚关上青葵就后悔了，她情愿一个人再从这里走十分钟的路走到初中部门口——除了苏琳没来，父母弟妹都在，青葵不习惯和家里的人一起挤在一个这么逼仄尴尬的空间里……
一路尴尬，父母除了叫了她的名字之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倒是三月份在正颜那里发生过事情之后，幼年跟这位她出生以来一直不在家的二姐开始莫名地亲近。青葵唯一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刻，就是当遇到岔路口时，青葵娴熟地给父亲指路，随即顺带着扯两句走错路会造成的后果……
原本那不是青葵要做的事，但青葵一下车就顺便带苏刻去报到注册，找教室，看宿舍分配，苏刻紧紧地跟在二姐旁边，知道有二姐在，所有事情都干脆利落起来……幼年黏在哥哥身边，父母跟在三个孩子身后……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在青葵的背影上，在这个他们还没有足够时间来熟悉的女儿身上……
聊着聊着青葵发现自己跟弟妹又熟起来了，就像今年暑假到家里住的那几天一样，不禁松了口气。
后来，青葵便带着苏刻顺便还有幼年在初中部这一块校园里走走，开学只上四年级的幼年似乎像在逛公园一样开心，一手牵着哥哥，一手牵着姐姐走在中间。青葵有时望望苏刻和幼年的身影，心里会感慨，原来家里做哥哥的都会很疼爱妹妹。苏刻对幼年的照顾让她想起自己的哥哥。
把青葵吓个半死的是，她刚转过这个念头，就见苏刻举起左手冲一旁猛挥：“哎！平睿！看这里！”
平睿一开始一定是没看清这里，他走过来和苏刻打过招呼，紧接着便望着青葵吃了一惊的样子，“青葵！”
苏刻知道平睿和自己二姐认识，可他不知道他们熟到会让平睿只叫二姐的名字……但想想也许是他不懂的戏剧社里的什么缘故，苏刻并没怎么往心里去，拍着平睿的肩膀：“你怎么也来这么早，你下午不走了是吧？”
平睿点点头，“嗯，不走了。”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掠过青葵的脸。
“哦啊，我下午还回家，明天晚上再过来，后天早上开学典礼……”
他们还聊了什么青葵都不知道了，她脑袋里净转着一些嗡嗡作响的念头……这里不止她一个人知道，其实他们这四个人，原本都是亲手足……
这个念头，让青葵在大热的炎夏正午，感觉全身泛起凉意。
苏刻这学期没有和平睿分在一个班，不过他们分在了对面宿舍，这就意味着，他们仍然可以不时黏在一起。
周一晚上，青葵鬼使神差地往苏刻宿舍打了个电话，正好是苏刻接的，青葵问他习不习惯，还缺不缺东西，缺的话就先到初中部小卖部买，也可以先到姐姐宿舍借，周末回家再带过来。
她说的那些其实都用不着说的，苏刻这么大了肯定都懂。青葵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给弟弟打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后来终于想通，也许是知道当年的自己太过孤独了吧，其实想要人关心的，正是当年这个时候的自己。
苏刻接到二姐的电话很是惊讶，随即就噼里啪啦地说开了，青葵很快就弄明白两件事，第一，他们宿舍现在其他人都不在，第二，苏刻不愿意在住校的第一天就打电话回家，也许是想对父母说明自己长大了，够独立了——因此苏刻说了很多话，很多不好当着同学的面说，不好说给爸妈听的话。
青葵在电话那头微微笑了，她喜欢弟弟的倔强，硬憋着也不肯显示出稚气懦弱一面的坚强。好像她自己。
还有一点青葵注意到了：苏刻并不太多地抱怨。这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可挺不同寻常的，他只是有点郁闷地说了一句他们宿舍既开不了风扇，空调也坏掉了，晚上热得不行，紧接着便转移了话题。
但青葵记住了这件事，在要挂电话的时候，青葵说：“苏刻，你知道我的宿舍楼在哪对不对？”
苏刻不解地说：“嗯，知道呀。”
“我这里还有个多的电风扇，你过来拿吧？”
苏刻似乎不相信姐姐还记得这件事呢，声音有点惊奇：“你不用吗？”
“不用，我这里的空调没坏，而且屋顶有吊扇。”青葵没必要告诉他，其实她也从来不去用空调和风扇，那台多余的风扇，是这间宿舍上一个主人丢下来的。“过来拿吧？”
苏刻犹豫了一会儿，“……嗯，好呀，二姐谢谢！”
“那记得骑单车过来！初中部位置最靠外面大路了，走过来很远的！”
青葵走到阳台上，望着外面。对面的宿舍楼明明暗暗地亮着灯，隔居其中的人们时而安静，时而忽起喧闹……此刻胸前悠悠悬挂着的黑铃的温度不再接近她的体温，而是淡成一缕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温柔清凉。
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不知道。
青葵低头，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