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若此行然（上）（1 / 1）

光葵二十年。四月。

下界。

交界领域巡守者驻地。

青葵睡眼惺忪地席地而坐，一身浅绿色睡衣，左手撑地，右手不停地揉着眼睛，坐姿活像只巨大的青蛙。

纵横坐在她身边沏茶，动作悠然娴熟，美得就像是一手抒情诗。他将热水壶坐在小炉上之后随意地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望了青葵一眼，微笑着和蔼地问：“恕以，喝茶么？”

“不喝！”青葵放下揉眼的手大声地回答，像是抱怨，又像是在迫使自己坚定决心，她那么大声地拒绝了，却又眼馋地盯住纵横慢慢地料理着的茶壶茶叶，“我今晚还想睡觉呢……我怕喝了之后就睡不着了……”

纵横不动声色地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用自己的动作吸引着青葵。青葵可没意识到纵横的动作这么夸张其实就是在逗她呢，只是不甘心地偷瞥着他和他的茶，然后又举起手来揉眼睛，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今天从早到晚一直都在打哈欠，纵横已经见怪不怪了，现世眼下有地方正处于战争期间，下界忙得乱七八糟，据说是王让她昨天一直忙到凌晨五点才睡觉，今天她一大早就跑到驻地来了，说是要躲王。然后她就在纵横的屋里毫不避讳地写起了纯理性的作业，到中午的时候跑去现世吃了午饭，回来继续写个不停。

纵横感觉恕以这孩子自三月第一次带修篁来过这里后，变得有点不同。为什么她还是心甘情愿地让王指挥着没日没夜地工作？或者说……王为什么还敢去叫她？王答应了还她自由，可现今看来，青葵似乎忘了。还是说，她刚从大劫之中恢复过来，又忽然间知道了王那样的一个允诺，却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暂时还不想彻彻底底地离开下界？

纵横不大清楚，也不知道青葵是不是忘了他曾告诉她的，有关王给她的允诺。但纵横不想去问。他不想干涉，也不想评判青葵的选择。只要她开心地生活，他并不打算过问她做的决定——即使是以前辈的身份。

纵横今天在屋里也一天没出去，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青葵很高兴纵横一直在，她很高兴纵横在屋里陪着她。午后叶翊和敬知两人来了，巡守队这次轮到他们俩轮值，他们是在出发前例行来见虚主。他俩见了青葵，对着青葵的脸又捏又掐玩了好半天，又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这才出发了。

他们走后青葵用手对着自己的头发一阵猛梳……谁料忽然感觉纵横走到了自己身后，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对她说了句别动，之后便不知从哪儿拿来个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青葵惊呆了。

“没事，这是行然的梳子。”纵横很冷静地对青葵说。

他说得快，青葵没听清他到底说的是谁，愣了片刻问：“‘行’什么？”马上又补了一句玩笑话：“‘不行’什么？”

“去，我是说行然。”纵横在她的头顶拍了一下，“嗯，好了。”

“谢谢啊！”青葵冲他一笑，“行然？——哦、哦。”

其实行然不是别人，正是修篁。记得当时听见巡守队给修篁取了一个这样的代号青葵还嘟哝了两句，说纵横偏心，应该取一个比“恕以”难听的才对！惹得纵横和修篁都笑。……不过，没办法啦。人家偏心是正常的啊。

“怎么搞的？她连梳子这种东西都放在你这里？”

纵横听出青葵的语气酸酸的，轻轻一笑，从背后捋了青葵的刘海一把。青葵的额头潮潮的，都是汗。

纵横苦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

“呃……好啦。”青葵忽然也意识到了不对，顿时有点窘，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

才怪，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吃醋而已。虽然这醋吃得莫名其妙。某人有一男一女两个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谁知有一天这一男一女却自己在一起了，并且还是失散多年的一对，在自己分别认识他们之前，他们早就认识了而且已经密不可分……于是这个人吃醋了……虽然这个人知道自己这样蛮不讲理。

其实纵横也知道她是吃醋，好似孩子看不得父母相互亲密却把自己撇在一边。……可是他们已经尽量不要把她忘在一边了，但这别扭的孩子还是会觉得好受忽略。

他们于她不是父母……不过，两位师长，也是一样。

纵横知道自己和修篁在青葵心里都很重要。

“呵呵，你是怎么回事，你吃我们的醋呗。”纵横耿直地说出来，青葵的脸红到耳根，转过身把纵横抱住，将脸死死地藏在了他的怀里。纵横用力地抱了抱她，这孩子自从三月过后性子倒真了许多，有什么都敢表达出来了，他都替她感到舒畅。

“……不好意思，我不该的。”

纵横只是笑着说了句没关系，用力地抱抱她，拍拍她的后脑勺。她把脸藏在他怀里，寂寞地笑笑。

从这里望出去，是下界永恒的黄昏。不过此刻现世正是黄昏，青葵总算把她堆积了好几天的作业择要写完了，英语也择要写了一点——别那么对不起栩正颜嘛。

随随便便地写完作业，青葵困得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醒来发现修篁正坐在自己身边，用一条毛巾给自己擦着湿漉漉的后背……青葵吓了一跳，连忙悄悄地抹去自己流到桌上的口水，结果自己刚才是趴在作业上的，然后……作业就很恶心地湿了。

“你热成这样！”修篁接着用毛巾给青葵洗脸，动作是那种熟悉的温柔，口吻依然怜爱。“谁让你趴在纵横的炉子旁边睡觉的……”

然而青葵却觉得有点不妥。几天没见修篁，修篁给人的感觉怪怪的。虽然她仍然对自己很好……可是这不对。好得有点不对。

青葵莫名地有些不悦。自己都没来得及意识到，没来得及阻止自己。

纵横这时从屋外走了进来，“行然。……恕以，醒啦？想喝茶吗？”

“要。”青葵干脆地改了主意，自己跪行到纵横沏茶坐着的方位，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就喝。

“哎，恕以！”纵横惊讶地叫了一声，却见青葵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很平淡地说：“我很热嘛。”

这么明显，纵横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事。不过纵横真的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事。

修篁也同样一无所知。

青葵仍旧装作没事，回到修篁身边，淡淡地问：“修篁，你出了什么事了？”青葵没有对修篁改口。她不习惯。

虽然修篁已经放弃了在下界的身份，完全归属于了巡守队，从下界几乎彻底地消失了，但青葵一直没有改口。修篁原本要为了青葵而守着的那座宅子……彻底地空了。修篁搬到了巡守者驻地，就住在纵横的屋子旁边。

青葵没有想到，当初使用四字诀，四字诀说她的下界会恢复她执业以前的样子……可是她执业以前，她的下界里是没有修篁的。青葵曾担心修篁会走，不过现今想来，原来四字诀实现这一点的方式竟然是这样：修篁奇迹般地加入了巡守队，至此只属于交界了……

尽管修篁知道纵横身上只有雪的一点点影子，但修篁不在意。她加入巡守队，纵横本来就是她的上司，她不是因为纵横曾经是雪才决定加入的。况且她认识了纵横之后，也觉得纵横作为纵横也是个很好的人，现今的她，并不因为纵横曾经是雪才喜欢他的。即便那诚然还是占了份额很小的一个原因。

“我……”修篁讶异地望着她。

“你……”修篁尝试着说话，知道肯定瞒不过她，索性一下子说出来：“青葵，你还是那么敏锐，敏锐得一针见血。”

青葵摇头，淡淡地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瞥修篁一眼，继续跪行回到自己的位置，漫不经心伸手把作业本上的口水印子烘干，又拿过修篁手里的毛巾，好好地把自己的脸仔细地擦了一遍。

修篁欲言又止。回头与纵横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又转过头来，青葵却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

“唔，我走了。”青葵也不打算再问修篁什么，现在她本能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走开，远远地走开，回现世，找正颜，或者去找笠光，找思仲……总之就是，找一切能让她心里踏实的人。

“站住。”纵横在她还没迈开步子之前便喝住了她，严肃却不严厉，他绕过去双手按住青葵的肩膀，感觉用了一点力气才将她按回桌子旁边坐下。青葵终归还是坐下了，垂着眼眸不看他俩。

“恕以，你又在闹什么别扭？”纵横依然用那种能让人安静的口吻，双手依然按在她的肩上。

“没有。”她硬硬地说，不看他们。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告诉她自己并不逼她。“没什么事的话那你就回去吧，今晚早点休息。”

青葵定定地坐在原处。纵横的一切用意青葵都明白，当然也明白纵横留给她的空间，她可以随心所愿地进退。

纵横还是对自己很好，一如既往。

青葵忽然感到自己还没有那么寂寞。

就是纵横的这个小小的举动将她从自缚中解救出来，青葵感觉自己又掌握着自控了。她抬起眼感激地望了纵横一眼，随即迅速地转向修篁，直视着她，语气已经恢复了正常：“修篁，你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啦？没有事的话你不会想到要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的。”

最最坦率的直白。不是抱怨，不是责怪，只是理解，并直接地推测而已。

……修篁沉默了许久。

正如她所说的，青葵仍是那么敏锐，一语中的。虽然修篁心里不乐意承认，但她不得不说青葵的感觉是对的。一开始对青葵的感情是很单纯的，完全是老师疼爱中意的学生，可自从她魂魄分离，想起前世之后……前世已经不可避免地干扰了她今世的生活，并产生了很多难以预测的影响……她自己也有些混淆了。后来她照顾出了事不省人事的青葵，除了师生之情……已经掺杂了别的情感，对于自己之前为了深爱的前世的孩子而伤害青葵的愧疚。再后来，又一次伤害，又一次竭力弥补……修篁知道这种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事到如今，青葵不是已经用这么安静的口吻说出来了么？青葵已经认为这是常态了……虽然修篁对此感到悲哀，对不起青葵的悲哀。

可是自己若从今以后又开始对她好……别说青葵，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因为雅阙和颀玡的离开，又将感情转移寄托回青葵身上了。更不要说想对青葵解释。

是，雅阙和颀玡已经决定转生了。他们已经离开了。

说不清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说不清他们再一次回到下界之后会怎么样。

修篁没有去送，他们走得很安静，他们不让修篁去送。修篁听说他们只让了一个人去送行，那个人是——炼淅蔚。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修篁，别这样，我不是雅阙的妹妹，我只是苏戢锐和尘音的妹妹，陌念的朋友而已……我是——炼青葵。”

“我——知道。”

青葵对她温柔地笑了笑，“知道就好。”

修篁却觉得分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谴责，即使她想青葵可能没有那个意思。

“青葵——雅阙和颀玡已经转世去了。”修篁非常唐突地说出来，语气满含着抱歉。

“是呀我知道。”青葵爽朗地说，“所以你对我才忽然这么失常，算了没关系，我该有经验了。”说着耸了耸肩，青葵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刺激修篁，想来也是有的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痛快，是有的吧。

任是谁也不高兴做别人的替代品啊，怎么了嘛。

青葵一偏头，看着忽然哭了的修篁。“嗯……对不起，我不是在否定你我之间的过去，你发现你是莲藏之前的过去。”

青葵心里暗自笑了笑，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依旧很过分。算了吧我还是走吧，免得说的话越来越伤人，别干这种事啊不仁不义的小青葵……人家修篁又不是故意的……不过，即使不是故意的，也不妨碍我介意啊。

是的，我确实是介意啊。

修篁只是很茫然地看着她，半晌不知所措。

之前青葵重病的时候死活不让修篁靠近，那时修篁还可以用青葵遗失记忆来安慰自己，可是这一次，青葵很清醒，也许是修篁她自己……她自己不够清醒。其实自青葵在交界出事以前，青葵对她已经开始有点心寒……修篁知道的，她不能假装那件事没发生过。

青葵不想再与她相对，也不想去思考她们俩之间的未来到底会怎样。若修篁真的就此疏远于她的生活呢？难道这也是那个四字诀的一部分？

青葵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没发现自己确实把这个动作给做了出来。

“好吧我先走了。”她说着又站了起来，这次纵横没拦她。青葵看了看修篁，含义不明地对纵横点点头道：“纵横对不起。”

纵横我貌似当着你的面在欺负你的修篁。

然后拿起自己的东西不慌不忙却又十分迅速地离开了。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纵横终于打破寂静道：“行然，恕以那孩子……性子是这样的了。”

“我知道，毕竟曾经是她的老师。”修篁努力地笑笑，把手捂在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毕竟我老没完没了地一次次把她伤得很深……她已经很克制很客气了……青葵……丫头长大了。”

“嗯，生灵小孩子都长得很快。不过，我还是有信心。你呢？”纵横意味深长地望着修篁，笑了笑，给她端上了一杯青葵还没来得及喝的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