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已殇(下)(1 / 1)
一年到了尽头。那一天,他抱她到海边吹风,他坐在大礁石上,用厚毯子裹着她,将她搂在膝上。他轻声地对她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和着涛声,许久许久……
忽然,他感觉到她的头轻轻地朝他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却有一种试探性的信赖……最终,她完全倚在他怀里,小脸贴着他的胸膛,把自己的整个重心都交到了他身上。
忽然有点惊讶,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会儿,静静地伸手环住她,紧紧拥住。
丫头没动。他悄悄地看着她的脸。神情仍是安静的哀伤。她清澈的眸子凝望着远方邃蓝的海水,不再是呆呆的全然凝滞,在黑暗的深处,渐渐地有一点微明。
他压抑住心中的欣喜,俯首用脸颊贴了贴她的头顶。
他知道她的悲伤永远都不会过去,但是,她的生命力开始苏醒了。
小丫头突然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清亮的目光直直射入他的瞳孔。她的目光似乎在问他什么,盯着他看了很久。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对视,在那一刹那间思仲意识到,一个永远开始了。
他忍不住低下头,笑着狠狠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小丫头的眼里闪过惊讶,然而仅仅是惊讶,也许还有许多迷惑不解,但是,再没有像刚来时那样,眼里只有死亡的阴影。
她开口,一字一顿地问他:“为什么。”
“你是我们的孩子了,好不好?”思仲从容地说,当做是给她的回答。
两人的对话是那样没头没脑,然而两人都那么认真,思仲甚至认真而诚恳。
小丫头看了他许久,终于低低地说:“……好。”
他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她说好的意思是什么,然而模模糊糊地,他能隐隐感觉到她的心情,那种心情,无法言传。
“……妈妈不要我,爸爸也不要我……”她喃喃地说道,思仲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他们不要你,正好让我们可以要你……这样行吗?”
她不解地看着他,听不懂他的话。她没有回答,但她微微嘟着的嘴似乎在说,不行。最后,她终于转开注意力,怯怯地问他:“你们……是什么?”
思仲失笑,小丫头一定觉得这样问很没有礼貌吧?但她又不会别的问法……好直率的孩子。她一定知道他们不是普通人。
“小凡姑娘……”他近来一直都是这么叫她的,“我们?我们是……”
“我们是亡灵。”淅蔚此前一直在下界用映术看着他们,见思仲这边事情有进展,他赶紧过来了。谁知他太过突然的出现让小丫头很不习惯,当场吓得一下子抱住思仲的腰呜呜直哭。
思仲搂着她连忙安慰,顺便责备地瞪了淅蔚一眼,淅蔚则朝他伸了伸舌头。原以为小丫头不会看到,谁知却被她望个正着,思仲哄了半天也没把她哄好,这会儿终于让她慢慢不哭了。小丫头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希望他会保护她。在她眼里,现在的她除了他,也没有人可以依赖了。
又隔了很久,久到淅蔚都已经以为丫头早已不关心刚才那个问题了,她这时却又冒出来同一个问题:“你们是什么?”
“是亡灵。亡者。”淅蔚在他们所坐的那块大礁石上紧挨着他们坐下来,也面朝着海。
“是什么?”她又问一遍,淅蔚这时才意识到她听不懂,改口道:“我们是已经去世了的人。”
“‘去世’了?”
淅蔚就快忘了跟一个小孩子说话有多么费力。“嗯,就是死了。”
“死了。”小丫头重复了一遍,然而这次不是疑问也不是吃惊,单纯地只是一个重复,更像是为了确认一个事实。
她问:“然后呢?”
淅蔚感觉沟通确实有障碍,什么然后啊,然后哪里啊?
他还未及理解她的问题,她又问:“我呢?”
“没有。”这次是思仲接过话头,淅蔚的笨拙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应该死掉才对!”丫头略略加大了音量。
思仲从容地回答:“不对。”
“对!”
“不对。”
“对!”
“不对。”
“就对!!”
“……不对嘛。”思仲安静地回答道,亲了亲她的小脸,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丫头忽然嚎啕大哭,然而那种悲伤却让所有人都本能地知道,她不是因为吵不赢思仲,而是又想起哥哥已经不在,哀伤欲绝。
她的眼神又变得迷迷糊糊了,抽噎着喃喃地喊哥哥,喊青城。然而不一会儿声音就弱下去,她软软地靠在思仲身上,止住了泪,却显出了孩子不该有的无尽疲惫。
呆呆坐了一会儿,她又开始问问题,似乎只是不得不做的义务。整个下午她就在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状态中来来回回,但是却对淅蔚和思仲好一阵刨根问底,有时淅蔚甚至无力招架。但借此机会,淅蔚把所有想对她说明的都说了,他趁机教了她许多关于下界的知识,不过从此后小丫头的反应来看,她只听懂了一部分。虽然,知道好歹是都知道了。
到最后一次,淅蔚说了句话再度刺激到她,害她哭得歇斯底里,再度变得恍恍惚惚,这一次,她没力了,没有再恢复过来,而是又回到像半聋半瞎似的不知世事,让思仲都没办法了。他只好抱她回去准备照料她吃晚饭,一路上对淅蔚好一通责怪,说难得她有一个下午正常些,这一下子她又不知该昏沉到什么时候了,他难道就不能悠着点吗!
事实证明思仲的预见一点儿没错,她的清醒是那么可遇不可求,那天之后她又痴痴傻傻的了,似乎又要开始休眠,她重新对自己放任自流,不再关心任何事。饿了渴了想上洗手间了都不会说,累了也不会管自己正在哪儿,随便一倒便昏睡过去。又是整日整日地流泪不止,然而这次,除了念着哥哥之外,她还乱七八糟地说了许多前言不搭后语,让谁都听不明白含义的话。她的眼里再次呈现出一片沉沉的死气,更让他们看出不祥的是,她这次似乎不准备恢复了。
淅蔚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原本看着她的状态缓慢地好转,还以为她就此能逐渐正常,谁料他不该去考验她脆弱的耐受力,淅蔚隐隐不安。每次去思仲家探望终日倒在床上昏睡不动的小丫头,他都忍不住埋怨自己。安静望着她的时候,淅蔚会想起这个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与他有过渊源,因为青城的缘故,淅蔚甚至还抱过仍是婴儿的她,虽然是顺便,但他确实是在她刚刚出生和满月的时候都抱过。那个时候的他断然想不到,在她八岁的时候还会重新与她相逢,甚至将她接来下界养育,将新任督道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原本她跟青城一样,是个白白胖胖多么惹人疼爱的小宝宝啊。可是八年的时间里居然足够发生那么多事,将两个气息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变得截然不同,将他们原本可能单纯平安的命运改写至此。一个早夭,一个……如此凄凉可哀。
……焦心什么的,让淅蔚去吧。思仲可怜这个小丫头,已经决定往后不管怎样都会照顾她,就算淅蔚宣布她没救,放弃这个天赋者,他也会照顾她到最后……小丫头太可怜,他想,若她真的即将走向她的末日,就让她按自己想要的方式走吧。
就算淅蔚越来越对她不抱什么希望,思仲仍疼她如昔。在淅蔚看来,他怀疑一个精神状态这么脆弱的孩子日后是否能胜任督道。就目前看来,他没有什么信心。青城已经走了,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讨论。该怎么办呢?是挽留还是放弃?他无比矛盾。他是偏爱这个孩子的,如果她能够成为督道的话,因为她曾跟自己的儿子一起出世,可是……思前想后,他把笠光叫来看她,若她日后真要成为督道,她和笠光就是平级同事,他想听听笠光的意见。
那时笠光正忙着,匆匆来到见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趴在床上熟睡的小丫头的脊背,然后简单地说了句:“顺其自然吧。这孩子快要死了,硬来也没用。”
就是这句话让淅蔚决定听从。顺其自然。
他告诉思仲,这孩子他想怎么带就怎么带,带得成最好,带不成也只能算了。
丫头重新渐渐恢复过来,已经是开春的事了。
现在,她对思仲甚是依恋。她也许不懂什么是不离不弃,然而心底里一定能感觉到随之而来的那种踏实。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思仲会照顾她,但她已经认定了思仲,也许是某种自暴自弃的无所谓,也许是其他,她决定信赖思仲了。无条件地。
她逐渐地非常听他的话,听话得即使是有些不情愿的事情也会勉强努力照做,明白这样一点之后,思仲更加小心自己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麻烦的是,现在不论思仲去哪里她都要跟,揪着他的衣角死死不放,即使是在思仲家里她也跟着他到处乱转,让思仲又好气又好笑。有时他干脆一手把她抱在怀里带着,省得她在他身后磕磕绊绊,走太久累得气喘吁吁。
他平日里并不需要睡眠,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丫头睡觉时一定要他也在床上搂着她才肯睡,她答应他在睡着时可以不用他陪,然而她习惯了睡觉时身边有人,稍稍感觉身边空了她都会不自觉地惊醒,常常会惊恐地尖叫:“青城!你去哪里了!!”然后想起随之而来的种种,神伤不已,哀哀许久。她已经在思仲的要求下努力去改睡觉时喜欢含着人家手指的毛病,但是她惊醒的时候,思仲还是只有让她含着自己的手指,才能给她些许安慰,为了让她睡好,他终夜陪伴于侧。
日子久了,他渐渐明白了她的一些小动作所代表的含义。那些细小得青城当时想不起来要讲的事,青城与她默契到觉得不需要讲的事。
尽管有时小丫头还是会间歇犯糊涂,不过已经逐渐少了。
通常这样,思仲就会明白是她太过疲惫,需要休息。
思仲最开始喊她的名字,苏凡,后来,他就开始叫她“小凡姑娘”。小丫头不清醒的时候随便他叫,反正她也不搭理,然而当她终于知道思仲这样是在叫她时,她开始反抗了。
还不熟悉的时候,思仲有一次刚开始说:“小凡姑娘……”小丫头就恼怒地啊呜一口咬在思仲的肩膀上。“不要娘!”
思仲哎哟一声,急忙把她抱开一点。这孩子那时就像头野兽一样,一举一动都像只小动物。可是他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忽略肩膀上湿湿的沾着丫头口水的牙印,思仲耐心地试图沟通:“什么不要‘娘’?”
“不要娘!”小丫头忽然一下子带上了哭腔,“娘是妈妈,她不要我,我不要娘!”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思仲有点无力,一时想起她之前也曾经说过她妈妈不要她,也许她是听见与妈妈有关的词不高兴。小丫头的思维很混乱,他干脆也混乱地应道:“不要‘娘’那怎么办,变成‘小凡姑’?”
“……不要娘……”那时丫头还很虚弱,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又慢慢无力地软倒,身不由己地趴在他怀里。
思仲把她的身子扒拉过来,让她在自己怀里呆得舒服一点,“那以后喊你小凡姑了?不喊小凡姑娘了?”
丫头没回应,依偎在他身上眯眯着眼,又一脸疲态,昏昏欲睡了。
“唉,睡吧睡吧。”思仲抱着她,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没一会儿,丫头就睡得要流口水了。
她睡醒,思仲原以为她忘了这件事了,继续喊她小凡姑娘,不料又被她咬了一口——原来她还介意的!好笑之下,他真的开始管她叫“小凡姑”,喊着喊着他嘴懒,有时只叫凡姑,有时叫成了小凡。
直到她最终带着哥哥去世的阴影活过来,又恢复到他们放心让她返回现世的正常样子,已经是青城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这一长段时间里,淅蔚又去了她家好几次,确保青城下的保护法术依然生效。
她终于在冥王的授权下成为了她还没彻底明白意思的“督道资格”,也被告知了淅蔚、笠光和思仲的名号与身份。虽然经历了一个灾难性的过程,但在思仲的安抚下,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受到难以逆转的伤害。尽管这还是让她深受刺激,留下了一辈子不可磨灭的记忆。
但在赐予资格的时候,小丫头却突然打断了王的话,尖声说她的名字不叫苏凡。
王诧异地问她那叫什么,她清清楚楚地解释道:“我不叫苏凡!我的名字是苏青葵!家里只有妈妈要叫我苏凡,别人都是只能这样叫的!”
淅蔚进一步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哥哥没人的时候只会叫我青葵!我不叫苏凡!”
是啊,为什么是孪生兄妹,两人姓名差别会这么大呢?忽听她说她的名字不叫苏凡而是苏青葵,这个名字听上去才像跟哥哥是同胞妹妹!淅蔚有点明白了,决定有空去调查一下为何如此,又试探着问她:“那我们以后可以认为你叫苏青葵,不叫苏凡了吧?”
“嗯?”她只是嘟哝着发出了个声音,不确定她懂不懂,淅蔚说:“那我们以后就叫你青葵了?”
“好吧。”
“那我也这么叫了?”思仲勉强决定改口。
她却大声地说:“你不行!”
思仲奇怪为何不行,然而无论怎么问,她就只是倔强地说不行。到最后,他也不问了,不改就不改吧,反正他也叫顺口了。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次,思仲偶然想起那天授予她资格的时候发生的插曲,终于又问了她一遍,为什么当时她不让他改口?
那时已经长大的青葵靠在他身上,轻声地告诉他:“……因为我喜欢听你那样叫我。别人喊那个名字我听着都很讨厌,但唯独你叫……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就喜欢听你叫。”
原来如此,听罢的思仲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原来他那时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到了,而且铭记不忘,日日感念……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了。
他们想让她回到现世跟普通孩子一起长大,但是她却很不情愿。她不喜欢上学,不喜欢念书,更不喜欢做这一切时还没有哥哥陪伴的日子……然而,在少敏那一世过后,他们意识到他们需要一位了解现世,能在现世如鱼得水的督道。
于她,她想留在下界、留在她认为唯一要她的思仲身边……但她太听思仲话了,思仲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开导她时,她最终也答应了他们的所有要求。她勉强地答应回家,答应去上学,当然也是在思仲允诺每天都在没人的时候悄悄去陪她之后。
于是她回家了,淅蔚解除了青城对她的家人下的法术。因为青城所下的法术,她的家人看见她重新出现在家里也毫不吃惊,只当自己是日前因为青城去世而恍惚没注意到这个孩子。
重新回家的她终日郁郁寡欢,那时已经是暑假,她若非静悄悄地躲在往日和哥哥共住的房间里,就是到外面四处游荡,成日不归。她忽然注意自己变得有力气多了,不再向以前一样多跑一会儿就喘不过气,每次和同龄孩子们打架都得求饶……哥哥走了,把他的力量都留给妹妹了,以后,她会自己保护自己。失去哥哥并已满九岁的她,一身决绝的冲劲,平生头一回打架打赢,然而这已经是在孩子们最后的顽劣时光。随着年级的升高,别的孩子受父母管束渐严,更多地被圈在家里学习,他们也逐渐长大懂事,不再在巷子里胡闹疯玩了……
苦于小孩顽劣难以管教,父母给她转了学,转到了市内唯一寄宿的公立小学,寄希望于封闭的环境能给她些许约束……她来到联大附小,重读二年级。她无所谓,或许更开心一些,只要能离家远一点,离那些讨厌孩子远一点……以前就在离家不过五分钟路程的红鹰小学,同学都是巷子里熟识的顽童,到了学校里也一样地欺负她,困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让她无处可躲,即使哥哥与她同班,也不可能时时都保护到她……创可贴和红药水每日必备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对她来说,寄宿了,反而更加自由。即使同时也更加孤独。
她每天过得无心无魂,唯一盼的就是思仲不定时的探望,当然有时来的会是王。她与他不熟,况且有时他会拿捏不住分寸把她给吓着,她看他的眼神总是怕怕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忽然不理下界的他们了,看见他们也装聋作哑。这种情况持续了一阵子,让淅蔚和思仲都莫名其妙,百思不解,最后实在忍不住,淅蔚将她堵在角落里让她无处可逃,然后蹲下身抓住她的胳膊问她,到底在闹什么别扭。起先怎么问她都不吭声,直到最后她终于绷不住,委委屈屈地哭了……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里,他终于拼凑出缘由。
……她觉得,他们都是她想象出来的,一定都是她的幻觉,否则,为什么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听到……她好不正常,理会一些幻觉真是太蠢了,她决定不再搭理这些“幻觉”,她想变得正常……
她一旦在心里把他们归为幻觉,他们之前给过她的所有解释也一并作废,都被她自己看作是自圆其说的理由……
淅蔚哭笑不得,堂堂一任冥界之王,竟被他自己的督道资格当成是一个虚无的幻觉,淅蔚不知道自己该有何种反应!
淅蔚很不会哄小孩,他只得尽量以自己的方式劝解她……他把她说得几乎要睡着,也彻底昏头了。到最后,她扑通一下趴到他肩上,那无可奈何的无助样子让他忍不住大笑。她则恨恨地咬了他一口,奋力捶打着他,好不容易挣脱逃掉了……
不过至此之后,她再没说过他们是幻觉之类的话。也许是她放弃了,幻觉就幻觉吧,她不管不顾了。
青城离世整一年之后,青葵终于清醒过来,失去的彻骨悲伤,成为无关乎时间的永远想念。
回首再看,这一年变得那么模糊而混乱,再也无法清楚地看透、辨析与回忆。
是年,亦实亦虚。
亦真。
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