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棺生（1 / 1）
现世。
午夜时分，夜浓如墨。早前不久时仍暴雨倾盆，此时夜雨稍霁，乌云厚重，不见星月。远离人烟的荒地上，野草茂盛及膝，嶙峋的枯木稀疏而立，茂密蓊郁的小树稀稀拉拉，独自占尽天光，生得张狂而肆无忌惮。
早前下过雷雨，空气带着泥土与植物的芬芳，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新，但在此处却难免显得凄寒瘆人。无比寂静，唯有零星的虫鸣，水滴从叶上滑下滴落，发出轻响。
荒郊野岭，乱葬岗上。
偏僻处，有一堆小小的土包，黄土裸.露，没有植被，是新近开挖又被草草填上的，很明显，一座新坟。
坟上不出意外地没有任何标记，没有碑，甚至没有任何加以区别的记号。天长日久后，这里将长满荒草，一如周边其他平平无奇的土堆，注定了被人抛弃、遗忘。
人生苦短，在此寂灭。
黄土堆旁，立着两个人影。
男子挺拔伟岸，一身如墨的长袍隐没在夜色里。女子娇小单薄，裹着一件相似的稻黄色长袍，勉强撑着抖索索的身体站在男子身边，努力不要瘫倒在这座乱坟上。
“求您……救他……”一阵寒风吹来，身边的树木幽凄地沙沙摇动，女子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掌按进泥泞的黄土中。几滴水洒在她面前的土地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救你，只救他？”男子低沉浑厚的嗓音缓缓响起，若有所思，透着不可模仿的威严与睿智。
“妾身不要再入人世……不要，不要……”女子哭道，凄凉苦涩，心情复杂，更多的是无奈和绝望。她鬓发散乱，俯身深拜，青丝便不由自主地逶迤在地。“但吾儿、吾儿！吾儿尚未出世……乃是妾身遗世的唯一血脉……求求大人……恳请大人……”
女子不停地磕头，额头上沾满泥浆碎叶。男子不忍，伸出手去欲扶，却又生生地停在半空。
“礼节就都免了罢……我既然已随你来，姑娘请起。”
女子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这个男人，以及他伸出还未缩回的手。
“大人的意思是……”她不敢相信地犹豫着说，缓缓直起上身，迟疑地伸出手，却又胆怯地滞在半空。
男人见她并不排斥，利落地出手将她扶起，不顾她满身的泥浆，轻轻地一挥手，她全身的泥泞便消失殆尽。
男人没有理会女子的惊诧，只是绕着坟堆缓缓地踱了两步，淡淡地说：“你是臻王的家眷吧。”
他平淡的话语却让女子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捂住嘴几乎尖叫出声！恐惧地望着他，不知他怎么会知道。
“你是谁的家眷都无所谓，人间的恩怨与我无关。”男人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安慰她道。女子只会怔怔地看着他，满心惶然。
“行啊。就给你的孩子一条生路吧。”男人在坟边蹲下，思索着，女人不解地眨着眼睛，见男人示意，只好战战兢兢地也在他身边蹲下来。
“但你的孩子只能由你带入人世，你明白吗？”男人沉默了片刻之后，严肃地说。
女子茫然至极：“大人……妾身不懂。”
“就是……”男人叹了口气，盯着黄土不好意思了，“……你得给你自己接生。”
“……明白了。”女子愣了一会儿，转瞬坚毅地答道，只要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出生的机会，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也的确什么都舍弃了。甚至可以包括……她转生的机会。
男人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站起来，挥手。
黄土向其余三个方向飞开，露出下面材质上乘的棺木。棺木奢华至此，却葬在如此的乱坟岗。个中始末，男人一点都不想去深究。
瞥了咬着嘴唇的女子一眼，男子再挥手。
棺盖缓缓掀开。
见到棺中的自己，睡颜沉静，腹部高高隆起，女子的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坠下。
忍死以待，甚至在尸身已被草率地弃置埋葬，都忍着最后一口气，为自己的孩子争取最后一点出生的希望。为了忍死，甚至可以用大小玉石堵住自己的口鼻，将最后一丝气息用异术封存在体内。
男人一见就明白了，即使连他见了，都心怀不忍。
他将自己的法力凝成寒光凛凛的短刀，轻轻放在女子颤抖的手上。
“只能这样了，用这个快一点。”男人说，站开后退，背对着女子，又叮嘱道：“你要快一点！”
他背对着女子，只听得她断断续续的呜咽，但很快地，女子在他身后带着哭腔唤道：“大人！大人……”
男子转过身去，棺中女人沉眠如初，但腹部已经平坦下去。打开的棺椁边，站着一个怀抱婴儿的满脸泪痕的女子。
婴儿面色青紫，显然并无气息，未曾出生便已经死去。
女子的饮泣已转为绝望，她仔细地蘸着身边水洼里的雨水擦净婴儿，撕下棺中自己的衣服小心包裹，茫然地搂着自己的孩子，亲着他毫无知觉的小脸，哀哀地哭着。
男子只是平静地盖了棺，覆好土，直到收拾完后，才走到女子身边，轻松地说：“好了，别哭，给他一口气吧，他没死。”
没有死？婴孩的模样，分明已死多时。但女子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猛然抬起头，满怀希望地问：“如何给他一口气？！”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渡气。”
女子马上就懂了，掰开婴孩乌紫的嘴唇，将口对上，深深地吹进一口气，全身都因为激动与期待而剧烈颤抖。
但没有发生任何事，婴孩仍是一动不动，女子再度跌入绝望的谷底，抱着孩子发着抖，这次连哭都没有力气了。连这个男人都没办法吗……那就是彻底没有办法了吧……
“哎呀，还没完嘛，因为……”男子微微俯身凑近女子怀中的婴孩，手掌虚握成拳，隔着手也往孩子口里吹了口气，“……还欠我的气息。”
“呜哇……！！”
男子话音未落，婴儿忽然发出一声有力的啼哭，小脸顿时转为通红，挥舞着胳膊小腿踢打起来，饶是男人躲得快，还是被这小婴孩挥了两下。
“咳！不识时务的小鬼……”男人打趣道，望着死而复苏的婴儿苦笑，揉揉自己被打中的脸颊对小家伙说：“看得见我就罢了，还打我？你是个棺生子诶，棺生子不可如此嚣张。”
才刚出生，这孩子便打了男人一拳。
唉，孽缘啊孽缘。
女子像被雷劈中，又哭又笑地抱着孩子陷入狂喜，根本不知道男人在身边还做了什么。直到她终于想起他来，她扑通一声又抱着婴儿跪下，不停地磕头感谢。
男人再次无奈地将女人请起来，女人却在一种清醒的疯狂中将已经安静下来的婴儿交到男人怀里，尽管依依不舍，像是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给你的儿子一个名字吧。”男人平静地接过婴儿，对女人说。
“你的儿子”这四个字似乎刺中了女人，女人充满不舍地望着婴儿，恍惚了片刻，终于坚定地说：“从我姓，芒。从他名，蔚。”
“行。母亲的姓，父亲的名，芒蔚。知道了。”男人点点头。“他长大，我会告诉他名字的来历的。只是……”
……你真的不想陪他长大？男人抬头看着女子，女子却含泪摇头。
“不！”她用力地大叫，“不！”
“好吧。”男人又说。他知道这女子究竟度过了怎样风雨兼程的一生，在死后将儿子诞下便已经是她的极限，他也不忍心再强迫她为了孩子留下来，但是，她很想留下来的，她很想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他知道。
“给孩子找个好人家……给他找个好人家……我不奢求大人抚育，但请大人给他找个好人家，不要挨饿受冻……”女子抚摸着儿子的小脸，掩面啜泣，“吾儿，你从前是臻王的遗子，往后……永远不是了。你不是，知道吗？那些……跟你再也没有关系了！要记住娘的话……”她提高了音量，却又脆弱地压抑着，发出一声悲泣。
男人怀抱着婴儿沉默地看着。
女人跟孩子说完话，又转向男人，苦苦哀求：“请大人给孩子找个好人家……”
“好。”又沉默许久，男人望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孩子就由我收养，可以么？我名为炼铎驿，将来若要找寻，请呼唤我的名字。”
“谢大人、谢大人！”女子喜出望外，激动得连连谢恩。铎驿相劝无效，只得无可奈何地由着她。
片刻后，谢过铎驿又跟儿子匆匆别过，女子终于逼迫自己狠下心，扭过头不看儿子，拽着他的袖子，哭着叫：“大人……督道大人……送我走、请您送我走……”
铎驿凝视着这个女子，终于叹了一声。“好，我带你走。”
女子的脸色露出解脱后的极度轻松。
像是知道要与母亲诀别，铎驿怀中，死而复生的男婴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若干时日后。
冥界。
泠宅。
“喂，我说督道！”时任下界第二任大渡导的书桓无奈地喊道，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声音颇有些有气无力。
坐在地上抱着婴儿逗他玩的铎驿抬起头来，“干嘛？书桓，叫我名字。”
书桓没力气跟他辩论那些细枝末节，直奔主题：“我说！把小蔚放在奶娘那儿带行不行？你嫌我们现在还不够忙吗！”
“你我联合摄政本来就很忙了，所以也不怕多他一个呀。”铎驿从容地答道。怀中的孩子见铎驿不跟他玩了，小嘴一瘪就哭起来，铎驿天生不会哄孩子，小孩在他手里哭的时候居多。铎驿手忙脚乱起来，书桓皱起眉头，开始觉得头很痛……
书桓被铎驿的这种破理论呛得头昏脑胀，反倒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憋了半天才说：“可是奶娘会觉得奇怪啊！奇怪孩子平时被你带去哪儿，你要是哪天被发现是冥界的人，你就……”
“书桓，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那我把小蔚养到肃宅去好了，不麻烦你跟你内人……”铎驿想了想说。
“不不不不不……”书桓急忙摆手说，“拜托你了铎驿，不要把小蔚说得像小动物一样，他是个人！而且我和萤娘很喜欢小蔚的！”
整个冥界都知道两位摄政王——书桓与铎驿庄严肃穆，沉敛威严，却不知道这对好友私底下经常把对方弄得七窍生烟。
上回铎驿从现世抱回一个刚出生的小男婴，说是棺生子，孩子母亲托他收养。书桓当然不会不知道棺生子意味着什么——母亲去世下葬之后，才从母腹中抱出，经由铎驿还魂复生的婴儿……书桓不懂的是，为啥铎驿这次会允许一个棺生子降生，但他也没多问，铎驿肯定有他的理由，书桓只觉得有点麻烦而已——下界没有冥王已经有些年头了，全赖他们两个协力撑着，既然找不到受下界和冰影认可的冥王继任者，他们便只能继续撑，可铎驿还忙中添乱，打算要收养一个婴儿……
冰影在沅陵退位后曾推荐书桓或铎驿执任冥王职位，奈何两人不约而同地拒绝，冰影也没有强求，只是将摄政王的重任交与他们。书桓知道自己和铎驿都没有为王的野心与渴望，再说，他们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反正……册立新王之事不可草率，在冰影发话之前，他们只需要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只要冰影不下令书桓或铎驿必须继位，他们就可以继续现在的日子……但若冰影发话要他们上任，他们知道自己会上任的，为了下界，他们会的。
书桓放弃了，径自转回自己的桌面忙本该铎驿做的工作——铎驿现在正忙着哄小孩和发愣呢……他觉得自己肯定说不动铎驿，铎驿向孩子的母亲许诺要养大孩子，便会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遵守诺言，即使他书桓说再多把孩子寄养在奶娘家的好处，铎驿也多半会不理的吧……
书桓已经说了很多次了，而他决定，这将是最后一次。其实也只是有点忙，劝铎驿将孩子寄养在现世也只是不希望铎驿那么辛苦，但铎驿喜欢留着孩子说想“养着玩”……那就只好由他去了，虽然书桓不想说铎驿的照顾本事真的很差，是靠着他督道的身份和书桓妻子的帮助，才把小孩没病没灾地养活了那么久而已……
再忙也顶多十年而已不是吗，十年后……这孩子就该长大了，铎驿已经将这孩子选为自己的继承人，那时候也该带在身边教养了。
而且……难得看见铎驿像个凡人时的样子。书桓叹了口气，抬头瞥了被孩子弄得焦头烂额的铎驿一眼，又望望悄悄站在门外偷偷看着他们发笑的妻子萤娘……
算了，随他去吧。
只是书桓没有料到，过了两天，铎驿竟然舍得放手，将孩子寄养在现世奶娘家中，即使自己一天多次前往看望……
面对书桓与书桓妻子萤娘的询问，铎驿只是叹着气说，这孩子终归该在人间长大不是么？即使再不舍得，也得让小蔚在人间生活过，将来他该是我的继任者，他不能对人情世故一点都不懂吧。
唉。书桓与萤娘只是很舍不得而已，他们的子嗣在多年以前早已入了轮回，只有他们依旧停留在时间的洪荒里，铎驿收养了孩子，他们其实是很喜欢的，养在泠宅，已经认了这孩子做徒儿，便也看作是他们的孩子。只是铎驿并不是个任性的人啊，即使任性，也只是在与书桓斗嘴的时候口里说说罢了，心里还是比谁都明白的。若非如此，铎驿又怎么成得了威慑四方的大督道。
只是，小芒蔚毕竟是被冥界收养的孩子，童年注定要与众不同。即使寄养在奶娘家，萤娘和铎驿也三五不时地将小芒蔚接回泠宅小住。在小芒蔚还只会吃奶时，这样的接回顶多也就几个小时，然而当小芒蔚稍稍长大些，开始吃人间的烟火食，他越来越喜欢留在下界了。
毕竟在现世是寄人篱下，虽然有善良的奶娘，有奶兄弟姐妹作伴，但冥界有真心疼他的萤娘，还有真正关心他的师父——严肃的铎驿，温厚的书桓。
最后反倒是现世成了他去小住的地方，平日都住在泠宅，只要不让师父带出教养，就是腻在萤娘身边，或者在整个下界瞎逛疯闹。众执事也都对这个机灵活泼的孩子很是宽容，觉得他是整个冥界的孩子。
几岁的孩子还不够大，铎驿未曾跟他说过他的身世，而他却习惯了一贯自然而然的生活，并未觉得奇怪，也未曾想过问，为何自己与别人都不同。也许他会有一种骄傲，觉得自己生来就该是与众不同，铎驿也由他去了。
出生之前的一切都跟他没有瓜葛了……将来的某日，这个名为芒蔚的棺生子终于触碰到了关于他自己身世的前尘往事，然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