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会停下的趋往(下)(1 / 1)
有人在门外敲敲门,随即是一个童声问:“谭叔叔!在吗?”
“哦哦,沈照么?门开着!”谭序马上坐直了说,随即便见一个十来岁小男孩走进来,手里抓着一大把银笔,足有十来支。看见青葵,沈照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走过来,“顾问姐姐!”
青葵连忙打了招呼,起身闪开一边,让沈照过来。
“哎呀,照!”谭序见沈照将一大把银笔都拍在桌上,难以置信地地嚷了起来:“小伙子!不要告诉我你们这次把全部配额都用完了!”
“没用完,还有……一支。”沈照吐吐舌头小声说,把剩下一支银笔小心翼翼地搁在谭序手上,随即又一本正经道:“组长,凉姐让我来汇报啦!”
青葵向谭序告辞,让沈照汇报去。同时忍住笑走向门口,这两个家伙太有意思了!
注意到沈照回过头,笑着朝门口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这才发现原来辞凉站在门外,也笑眯眯地向小男孩眨了一只眼睛。
“耶?”辞凉看见青葵走出来有点惊讶,“你啥时候来的?我刚带沈照去练习回来!组长又找你啥麻烦了?”
“没事,没什么,说说话而已。”青葵照实说,不过可能辞凉不是这么理解,她就不知道了。
辞凉跟着她并排走,“你现在去哪儿,要回去你的下界了?”
——辞凉每次跟青葵提起下界,都喜欢说是“你的下界”。
“不回!”青葵叹口气,半开玩笑地说:“我消极怠工!”
青葵把手插在衣袋里,径自往前走着,辞凉要跟,她也没意见。
不过两个女孩走在一起,区别就出来了。辞凉裹着厚厚的冬衣,但青葵却把督道袍贴身穿着便已经够保暖,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才在外边另加一层薄薄的衣物。看见辞凉会觉得暖和,但看见青葵会觉得爽利。
“你也会消极怠工吗?”辞凉好奇地跟在她身边,似乎不关心她会不小心跟着走到哪儿。“冥界的大人物也会消极怠工?”
青葵笑了,“大人物也会消极怠工的!更别说我还只是个小虾米。”玩笑着化解了两人之间的怪异气氛。
辞凉仍然充满兴趣地跟着她,“那你现在去哪儿?”
“不知道。”青葵苦恼地说,情绪低落下来,连带着语速都慢腾腾的,“没地方可去……就……随便走一走吧?”
“那我……陪你去便利店买瓶啤酒呗?”辞凉知道青葵会喝啤酒,有时随他们出外勤归来,她会说她要到他们周边的便利店买啤酒,有时鸿杰在,还会陪她去。
“其实我不喜欢喝那玩意儿,味道真糟糕。只是有时为了祓净才去喝的。”
“扶什么?”辞凉一脸迷惑。
青葵看了看她,解释道:“不是扶什么,是‘祓净’,禳灾祈福、扫除、清净的意思。”解释完了又说:“我唯一能接受的啤酒就是菠萝啤……但是鸿杰总是取笑我说那个根本就不算啤酒。”
辞凉对前半句还是一知半解,不过青葵的后半句话让她笑了:“啤酒喝起来像马尿一样!”
“……喝起来感觉真不大好——但我没喝过马尿,不知马尿啥样……”青葵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辞凉咯咯地笑个不停。
“嘿!不对,怎么说得我好像喝过似的!”辞凉忽然醒神,没经大脑就笑着伸手捶了青葵一下,过后才暗自吃了一惊。天!怎么就捶上人家了!
饶是青葵被秦蓝捶惯了,还是没躲开,缩着脑袋挨了一下,傻傻地摸着头笑笑,“不过倒是个好主意……我去买瓶橙汁好了。”
然后就拐出了大楼直奔底下便利店,辞凉跟在她身边,怔怔然还没有从刚才自己的夸张举动里醒过神来,这让她几乎十分钟没说话。
和辞凉各买了一瓶冰冰冷的橙汁,青葵双手捧着瓶子悄悄地用法术将它捂热,也没急着喝,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她不小心就走出小区了,辞凉叫她:“诶!青葵,你要走去哪?”
“嗯?”青葵这时才茫然地抬起头,“啊。没去哪。”
“印川市你熟吗?”辞凉站在她身后担心地问,“不会迷路吧?”
“不熟——也不至于迷路吧?”青葵说。
辞凉不放心地跟上来,“我还是跟着你好了,把你搞丢不好交代。”说是这么说,但辞凉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只是莫名其妙地,想与青葵同行而已。辞凉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哦。”青葵也只是这么说,就让辞凉跟着。没什么,有个伴也好,即使只是暂时的合作伙伴。
“随便走走?”沉默了许久,辞凉问。她们走到了天桥上,站在栏杆边上,青葵迎着凛冽的北风往下望,停住不走了。
“随便走走。”青葵点了点头,“随便。最近心里乱得很。”
“工作很繁重吗?”迟疑了片刻,辞凉小心地问。
“岂止是繁重。”青葵心不在焉地说,不想跟辞凉讨论工作,更不想因此导致现在不得不思考关于工作的事情。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把橙汁递给辞凉,“跟你换吧?这是温的了。用法术捂热的。”
见辞凉犹豫,似不好意思,青葵直接就跟她换了,也没等她说话。冬天谁喜欢喝冷冰冰的东西啊,辞凉还不是为了陪她。换了一瓶在手里捂着,青葵把瓶底搁在栏杆上,下巴顶着瓶盖,望着底下车水马龙的视线却没有聚焦。
她茫然地说,“敌人真讨厌。即使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
辞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小声道:“别这么想,他们干扰我们,我跟你是一边的。”
青葵听了,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又坚定地赞同道:“是啊,虽说众生都有存在的权利,可是我当然会偏心自己的眷族啊,也许他们是有他们的道理,可是我们不是也有我们的道理!就像我感冒了,虽然我觉得众生平等,感冒病毒也有存在的权利,但是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掉感冒病毒啊,这还用问!”
辞凉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止不住地咯咯直笑。
青葵见她笑,也挑起了一个微笑,虽然本来说到这些她是笑不出来的,虽然青葵的本意真的不是要逗她来着,不过她发现自己倒真的选了一个很无厘头的比喻。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又是许久的沉默之后,青葵突然开口,毫无预兆。
“死?”辞凉愣住。这个转折也太大了吧!而且,一位来头听说很大的冥界的工作人员在跟自己说她不想死——这是什么情况?!
“你?你也会怕吗?”辞凉忽然觉得自己不懂她了。
“嗯,是啊。我当然会怕啊。”
辞凉犹豫:“可是你……”
青葵以摇头打断她:“冥界可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就算是我们也一样。”
辞凉低声说:“可是起码你了解诶。”
“太熟悉死亡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会发现根本无法了解。是,我是觉得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前人不死,不把位置让出来,我们不就没地方住了。”
青葵故意说了一句混话,“可是即使是我,也会舍不得,也会害怕啊。不怕死,我们就不是生物了,任何活着的东西都怕有一天不能再活着,所以想尽办法也要挣扎……所以众生会传承,会繁殖,即使活下去的只是自己的子孙,不是自己,即使是通过代代绵延的方式,也执着地要存在下去。起码……自己还是在这世界上留下了一点点痕迹。想方设法也要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想要为自己的存在留下一个证明。”
她出神地望着前面,“……可是这样,我仍然已经不是我了。”
辞凉只能看着她的眼睛,却不知该如何答话。
“如果我真的非死不可,也只好这样,可是……我不想这么仓促,太仓促了……‘不在’之前,我真的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青葵低低地说,“我真的不想知道那么多……我见过很多垂死却清醒的年轻人,像我一样大,或者比我还小……看着死亡一步一步走近却不能把头扭开。他们会知道从不远的某一天开始,将永远都不再有明天,那天就是最后一天。那天跟别人说再见,自己却永远都不会再和那个人见面。心里很难过,他们想一想都要掉眼泪,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明明知道有东西正在接近,可是却连去想的力气都没有,一去触碰,就疼若剜骨,无法不想,却不能想……辞凉,我连安慰他们的办法都没有。我那时还可以转开头不看,因为我的那一天还有很久,我转开头就可以忘一下,假装它不存在。可是……现在不行了。”
手臂钝痛,辞凉抓着青葵的手臂,不知不觉地就握紧了。侧过脸看,辞凉的泪竟然已经汪满了眼眶,注视着青葵的眼神却那么认真,几乎充满力量。
“你……很……勇敢。”静了半天,辞凉望着她努力憋出这破碎的四个字。
“我不懂你的意思……”青葵茫然地说,把脸埋在臂弯中,“……我只是不想死。”
辞凉没有让泪水掉下来,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高高的天桥上,吹着凛冽的北风,青葵对辞凉说她不想死。
辞凉握着青葵捂得暖暖的橙汁瓶子,怔怔地看着她无言以慰。
忽然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力感。
这个时候的辞凉,情感还是会被青葵轻易地拖拽。
后来青葵知道,虽然辞凉当时没有掉泪,但当日晚上辞凉哭了一夜完全没办法控制。
辞凉虽然不明白青葵自己的“死”是怎么回事,但相信一定跟她自己概念里唯一的那个“死”含义相同,甚至更糟。
青葵不知道的是,此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的话语会不期然地闪过辞凉的心头,辞凉会在黑夜中悄然流泪,这种深沉的无助持续了至少一个礼拜。而青葵的话在她心里刻下印痕,那一天了解到的价值轻重,几乎左右了她一生的取舍。
如果青葵知道这些,不知她在天桥上是否会强忍住不要失控。
那天,她们喝完了橙汁然后告别,青葵为自己的失控和辞凉的陪伴道歉与道谢,辞凉怀着难以言述的震撼感说不要紧。萧瑟寒冷的冬日,青灰色的灰霾遍布天空。
橙汁曾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