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五·冰冷炎夏（1 / 1）
荆涯。
炎夏。
燥热难耐。
虽已经是下午，但没到下班时间，马路上仍然几乎没有行人，只是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比中午稍稍多了那么一点。然而，这种多只是相对的，十五年后的这个地方，这条没有变过的大马路在市民眼中已经变得太窄，车辆比此时最多的时候还要多上几倍，拥挤不堪，常常堵塞。
而此时，这条马路仍是荆涯数一数二的大路。
柏油马路晒了一天已经发烫，就连街上的地砖也热得不行，一个四岁左右的小丫头穿着拖鞋在街角走着，那种炙热几乎要把她的塑胶鞋底融化，把她的小脚板给烤焦。
小丫头咬着指甲，迈着小小的步子沿着大街一直走。这个时候的荆涯还没有那么发达，城中村外人气仍然不够旺盛，新的移民还将在此后的数年间陆续地充实着这个地方，而此时，街上的繁荣程度仍不能与她十五年后的样子相提并论。
小丫头的身边没有大人，她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在烈日底下晃荡了半个下午，没有人关心这么小的孩子是否会中暑，由于她不哭不闹只是像有目的似的一直走着，也没有引起人们的太多注意。
她自己还是很怕热的，自然也很仔细地一直挑着路边商铺有屋檐遮挡的地方走，居然也没出什么危险，只除了有一次被路边忽然窜出的流浪猫吓了一跳，但那只脏兮兮的猫儿吓得比她跑得更快……
走得太累，丫头的呼吸很快，几乎连气都喘不匀了。太热了，丫头浑身大汗，浑身粘糊糊的，汗水流过她身上新新旧旧的伤痕，让她感觉火辣辣地疼。
她很想回家，但是还不敢回，在家里只有妈妈和奶奶的时候，她还不敢回。她在等，算着爸爸、大姐和哥哥都回家了，她才能比较安全地溜回去，而不招来妈妈的一顿打骂……即使只有大姐回去了也行啊，起码大姐也是会护着妹妹的。
好想回家。丫头又热又渴，一个下午没有喝水了。这么小的小孩出门什么都不懂得带，何况她临出门前还是逃跑出来的。
回家。丫头终于熬不住了。
走走歇歇，好不容易快要到家了，还隔着一条马路，就能进城中村。丫头蹲在路口原本供交通协管员使用的大遮阳伞下休息，不顾周围车辆来往掀起的烟尘。她打量着马路，又小心地伸出头向上望了望，想看看太阳到底要晒到什么时候……仍是一轮白灿灿的烈日，丫头连忙缩回来。
丫头决定再休息一会儿。绿灯再亮三次就走。
行人绿灯亮了第一次。这时，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走到了同一把伞下。丫头的余光掠见了这人，却没有留心，忽而注意到现在正是绿灯，这个阿姨怎么不走呢？
丫头抬头看去，不看还好，一看又吓了一跳——那人灰蒙蒙的，看上去只是一团影子，甚至能透过她的身体看见她身后的马路栏杆！
又是这种人！丫头最害怕看见这种怪怪的人了，她觉得害怕跟哥哥说的时候，哥哥却总是说没看到！
丫头赶紧转回头来装作没看到，但是女子已经注意到了丫头的目光，她有点意外地低下头来，盯着这个蹲在地上的小女孩，神情恍惚的脸上慢慢出现一丝清醒。
而小丫头死死地看着地板，尽力把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团，祈祷那个阿姨不要理她不要理她快走开快走开……
一只冰凉的手用力地掐住了丫头的胳膊。
是那个阿姨！丫头惊恐地尖叫起来，用尽全力挣扎，那个阿姨恍惚地笑了笑，神情温柔，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掐得丫头好痛，觉得骨头都要断了。
“小妹妹……你是不是不敢过马路？……乖，阿姨带你过……”女人的语气空虚而飘渺，慢慢地说着，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抓住小丫头，“没关系……阿姨带你过去……”
她像是没感觉到丫头的挣扎似的，拖着她就想往马路中间走，丫头恐惧至极无计可施，张口便狠狠地咬在女人的手臂上，可是女人竟像没有丝毫感觉，依然蛮横地将丫头拖向马路中央……汽车里的司机看见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姿势怪异地正向马路中间移动，心想这女孩莫不是个疯子，开始猛按喇叭……
丫头的力气哪里够用，她拼命向后仰着身子，努力反抗，仍是被拖出一步，两步……
丫头又累又难受，顾不得害怕，她无助地大哭出来，“哇……放手！阿姨我好疼！……”
电光火石间，女人遽然松手，仿佛被强电击中。
丫头往后摔出去好远，整个人重重地磕在马路牙子上，可她顾不得疼，立刻跳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马路对面逃去……
那个女人怔怔地站在马路的第一条车道上，望着丫头的身影，表情空白，没有追。
丫头刚刚踏上对面的大街，行人绿灯跳了。
心还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丫头被吓得狠了，面色铁青，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一边仍是不敢停下踉跄的脚步……不要追我、不要追我……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那是小葵吗，小葵！别跑，小葵站住！”
丫头马上转头看去，十几米开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此时还年轻高大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小男孩，男孩背上还背着一个幼儿园统一的小书包，见了她，男孩马上开始大叫：“小葵、小葵、小葵……！”
“呜哇……”见了家人，丫头马上放心地放声大哭，踉跄地跑到他们身边，抱住父亲的大腿，委屈惊恐地哭着叫：“爸爸抱！爸爸抱……”又害怕地往刚才的十字路口偷偷瞥去……
父亲不知为何女儿哭得这样，连忙将她抱起来连声询问。丫头不敢说又被奇怪的人抓了，又哭得说不出话来，父亲什么也没问到……只得吃力地抱着一双已经不轻的儿女朝家里走去，他怀里，男孩扭着小身子去给女孩擦眼泪，女孩一手攥着哥哥的衣服，一手牢牢地抱着父亲的后背，哭得歇斯底里……
行人绿灯跳了。
红灯刺目地亮起，马路两边，车辆完全无视女人的存在，兀自加速……
女人忽然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想扑向丫头的姿势……
但另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狠劲地将她拽了回来！
“够了，站住，安静！”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响起，女子被喝止，似乎清醒了那么一点点，茫然地扭头，看着抓住自己的那个老者……她一身月白色长袍，飘逸出尘，气质高贵……一位简直不像是活在现世的夫人。
望着这个女子，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些人都喜欢来找刚才那个小女孩……不是想让她帮助自己回家，就是想跟她说话，强迫她听自己的故事。总之，就是喜欢接触她……这丫头有什么错呢？不就是因为有一双能看见真相的眼睛而已吗，因为能看见，所以大家都把她当成桥梁。可是除去这一点……她和普通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这小丫头什么都做不了啊……
唉。我可不是在保护她，可她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什么“东西”……那些人逗她就像是在玩一只小昆虫一样……不能让一个无辜的活人小孩子被弄死吧。虽说……有些悲苦的亡魂，也不是故意的。正如上回那个老婆婆，在偌大的现世迷失了方向，想让丫头带自己回家……可是，他们这么做，除了把丫头吓得厉害之外……也没有别的用处。
夫人不由自主地向刚才那个小丫头看去……总觉得她在盯着自己。可是没有。她被一个男人抱走了，那个男人一人的怀里抱着两个大孩子，看着挺费劲的样子。
“忘记那个小女孩！”夫人凝视着女子的双眸厉声命令。
在夫人的注视下，女子忽然感觉自己的心静了下去，凉意从被抓住的手腕处一点一点地扩散，终于凉透全身……
……终于安宁……归属……归程……心中的燥热被扑灭，好累，总算可以休息了。
女子朝老者露出一个感激的虚弱笑容，身子一软，栽倒下去……在最后的片刻里，她只感觉自己被温柔地抱进了谁的怀中，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苍老而悲悯的声音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响起，“可怜的孩子……”
女子看见，世界发出苍茫的白光，连带着已经遗忘的和未曾遗忘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尽数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