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六·灵之始(1 / 1)
现世。
灰桐。
他自己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贴着桌边,笑眯眯地陪着蹲在桌上那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孩子玩。
虽然桌上的东西没有一件可以称之为玩具,但小丫头仍然摆弄得不亦乐乎,丝毫不觉得无聊乏味,专心致志地把玩着各种她自己还弄不明白的稀奇古怪的物品,她不时咯咯地笑出声来,声音稚嫩悦耳,在严肃的办公室中竟像一曲恍然响起的天籁。
而他没有一点自觉,没觉得在上班时间把孩子带到办公室里来有什么不妥,这就罢了,他甚至也没觉得让个孩子踩在自己的桌上有什么不严肃,给人看到了会怎么样……
“伯伯,这是什么?”丫头忽然把手中拿着的东西举到他眼前,睁着纯澈的眸子期待地问。
“这叫订书机,订——书——机——”他拖长了声音温柔地告诉她,“它能把纸钉在一起——”
“纸!”丫头的目光马上在桌上四下搜寻着,很快发现了她想找的东西,于是一把抓过几张纸,递到他手上,叫道:“呐,纸!”显然是想让他钉给她看。
看看那几张纸是作废的草稿,他很爽快地示范给她看怎么“玩”订书机。丫头好奇心大盛,兴奋不已。“订——机——!”
“是,订书——机。”他笑起来。丫头望着他的眼睛,也嘴一咧跟着笑了。
传来敲门声,丫头扭头看了看门,飞快地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用大手搂着丫头的后背,朗声道:“请进。”
一个年纪跟他相仿的妇女探进了头来,先喊了声“组长”,紧接着看见紧紧抱着他的小女孩,表情不由得生动起来:“组长,你女儿吗?”
“是呀,我的小孩!”他本来想开个玩笑,结果小娃娃不答应了,奶声奶气地抗议道:“不是!他是我伯伯,不是我爸爸!”说罢还认真地冲他扮了个鬼脸,让两个大人都大笑起来。
“嗯,我是帮我朋友带小孩啦。”他随口带过,将小娃娃从桌上抱到腿上,这才正色,望着称他为组长的妇女说:“——上次那个漆树大道的案子结了吧,收尾工作完成得怎么样?”
在两个大人谈正事的时候,小丫头也严肃地望着他们,一边将自己的小身子贴在她伯伯的怀里,一边在他们脸上来回扫视,仿佛她也正在参加讨论。他们谈完,那妇女已忍俊不禁,他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会儿望着小丫头不住地笑起来。
小丫头不明白为何这两人都盯着自己这么笑,茫然地望着他们,也傻乎乎地跟着他们笑了。
一个忍不住,他用脸在小丫头的脸颊上贴了一下,让小丫头咯咯笑着直叫:“哎呀!好扎!胡子!”
小丫头把他桌子上的东西都玩了个遍,他临时手头有点事情,也就交代她自己先玩,小丫头便乖乖地在一旁,居然能好长时间不吵也不闹。到最后玩腻了,她才又慢吞吞地从桌上爬到他的身边,趴在桌上盯住他手头正在做的事,居然又是好半天安安静静。
他原本以为她对自己拿着笔正在做的事很感兴趣,正要给她解释他正在写字,她却忽然盯着他的手腕咯咯笑起来,把他笑得莫名其妙,这才意识到她可能不是在看自己写字。
“看什么呢小凉凉?”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没有沾上什么脏东西,更没有什么能引人发笑啊?
“猫猫的眼睛!看!”丫头指着他的手表嘻嘻笑着说。
“眼睛?”他的困惑更深,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手表。他从来没有对这块手表看得这么认真,黄色的表盘,没有阿拉伯数字,只用点标明了十二个刻度,夜光的莹绿色指针,用的时间长了,表身有些磨损,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孩子常常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啊。
丫头却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什么眼睛啊?”他又问了一次。
“猫猫的!”丫头喊道。
忽地,他产生了一种联想,顿时觉得有一道电流通过全身!
丫头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突然变化,只是专注地盯着那表盘。他心里发紧,也追着孩子的目光片刻不敢移开。其实只是一小会儿,但这时间在他那里仿佛被无限延长,期间的一切思维,都化为了空白。在那漫长的片刻里,他觉得没有发生任何事,因此也产生了一种更错觉,仿佛永远都不会发生任何事——
两点四十五分时的时针与分针在表盘中央几乎贯成一竖。在幽黄的底色映衬下,整个表面赫然是一只眼。一只猫咪瞳孔倒竖的眼。
若是这样就罢了。
若是这样就罢了……
这只眼,迅速地在一个难以捕捉的瞬间,眨了一下。
仿佛有一双眼皮似地,合拢,睁开。
他骤然觉得自己的脊背发冷。
不是幻觉。他比任何人都更容易相信,不是幻觉。
“哦……”好半天,他发出这么个声音。
“看到啦?”丫头兴奋地问,在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他迅速地掩藏起自己的表情,然而她似乎看见一点痕迹,笑容慢慢变得犹豫。
“伯伯……?”她有点迟疑地,唤了一声。
“……再让我看一次,再来一次给伯伯看看?”
似乎是他的伪装打消了小丫头的顾虑,她便又盯着手表,而手表便又对着他们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述说着什么意味深长的事情……她期待地望着他,想看他的反应。
天啊……世弟的这个女儿……这个女儿……居然……能碰到我们的边缘世界。
辞家并没有这类血脉的渊源啊!还是说,中间相隔了数代?
……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迅速冷静下来,没有去问她“怎么弄的”,而是问:“你学会多久了?”
“学会?”她不懂,“它本来就这样的!”
“哦,那好吧。”他这样回答道,其实现在去追问她是怎么学会的,估计她也回答不出什么来,这么小的小娃娃连话都说不清楚呢。她也不知道,这不是普通的小孩儿能玩出来的花样,虽然她不觉得这是她自己弄成这样的,而是觉得这个手表“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
很久很久了,那种许久不再出现的无力感,现在又在他的心头晃过。
去追问这丫头她学会多久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之前她的父母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就说明他们还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女儿身边有时会发生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或者平常不可能看见的现象。那就说明她现在还生活在那个世人所知的显世界中……这样好,这样她会生活得比较安全……
然而以后呢?以后?
我将要消掉她的特殊能力,让她平平凡凡却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还是仅仅是小心保护她,等到她将来长大,再自己选择?
——她不能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吧?
他在心里激烈地与自己斗争,而小丫头却丝毫不知道她的伯伯心里正为她起着什么风暴,正乖乖地坐在他的书桌上,想方设法地啃他给她剥的一个巨大橙子,让橙子汁液流得到处都是。而他,此刻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将困扰他数年,直到——她自己做出选择,抑或是——这世界逼他做出选择。
“嗯?哎,凉凉,不要把手往衣服上擦!”他从沉思中惊醒,回过神来飞快地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包住丫头粘糊糊的小手,他夸张地皱着眉头做着怪相唬她“真不乖!”,她知道不好意思,也顽皮而讨好地冲他嘻嘻直笑。他假装无奈地叹了一声,一把从办公台上抱起她,留下桌子上的狼籍:“来,我们去洗手……”
他用脸盆接了半盆温水,让丫头先自己洗,然后到一边去找毛巾想给她洗洗脸。知道丫头一定会玩水,他没有让她不准玩,而是事先在脸盆底下垫了东西。
他听得丫头不时发笑,又见她玩得专心致志,从她背后悄悄走近,猛然间大吃一惊!
玩水也能玩出这名堂?!他纳罕了!
真不能低估了丫头的想象力!如果这是可以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能力该多好!她的父母一定会为了她的创造力而兴奋的……
这世界……
这世界。
小小的脸盆中,不时跃出透明的微小海豚,迅即融在水中,甚至会有小小的水柱冲出水面……鲸鱼吗……形容惟妙惟肖……
这丫头,在拿水来做手工呢……
“凉凉?”他强抑激动莫名地唤她一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她回头,看着他的眼神里显得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她自己明白这景象的不合常理还是其它,她看上去似乎有点担心被他看见。
——不知道这感觉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是我希望她知道要保护自己,所以产生了这种错觉?
——徐百夫,你一定要好好说,好好说,千万不能吓着她,不能吓着她啊!可是怎么给她解释在显世界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别人看见这些?!这太难了!她还这么小!怎么教她区分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啊!……凉凉,你说伯伯该怎么办呢?
这份与己息息相关的责任,实在是需要强大的内心才能担负得起,但是,他已经承诺了,在心里向自己承诺了,向世弟一家承诺了,更重要的是,向小凉凉承诺了。
这个丫头,他已决心护佑。这个像是奇迹一样的灵慧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