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非常规面试（1 / 1）
光葵十七年。六月。
印川。
谭序打着一把折伞，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走着。
其实他一直喜欢的是长柄伞，很小时候总是扛着一把几乎跟身高相等的大伞胡乱挥舞，假装它是棍棒或是拐杖，要不就把它当马骑，若是下雨，他喜欢旋转伞柄，让伞上的雨滴由着惯性飞旋而出，溅身边的人一身水……
不过，长柄伞现在已经不方便了，虽然比折伞结实，但自从折伞出现，用长柄伞的人就少多了。
延绵半个多月的高温炎热被雨驱散，星期一的午后，灰色的天光温柔而慵懒。这种时候的六月下旬，最是舒适宜人。
这种天气真让人爱啊。虽然他的裤腿已经被行走时带起的水珠溅湿了。
他穿过一个极具现代气息的大广场，广场被各种人造景观布置得生意盎然。广场的一边是一座巨大的双层单体书城，设计同样大气而宏伟，充满现代感。书城刚建起来没多少年，坐落在这座城市的新中心区，这座城市的人都叫它中央书城。书城的周边散布着各种全球连锁的知名店铺，他在一家咖啡店撑着大型遮阳伞的露天小圆桌边坐下来，收起自己湿淋淋的小折伞。
咖啡店名为“听雨轩”，店内装饰以墨绿与咖啡色为主，红木桌椅，藤制装饰，古色古香，大方典雅。他笑了笑，店名在此时倒是挺贴切的。
随意叫了份饮料，他在干净的深色木桌面上摊开一份当日的报纸，似看非看，意不在此。
四点的时候，他走去附近的小学，等了几分钟，接了一个刚放学的二年级男孩，又带着男孩回到了“听雨轩”。
谭序跟这孩子就要给他点热巧克力奶还是冰巧克力奶争执了片刻，这小猴孩子抓耳挠腮努力了一番还是终于妥协，同意喝热的。
“好了，你快点写作业，不然等会儿她来了你还在写，看上去很滑稽的。”谭序拍拍孩子的脑袋，像一位老爸似地催促他。
“哦……”小男孩不情愿地打开书包，将今天的作业摊在人家咖啡店的餐桌上，刚拿出铅笔还没写几个字呢，突然又抬头，忽闪着晶亮的眸子：“组长，我饿了。”
“啊。”谭序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钟，“那我去给你叫个蛋糕好了。”
“不能先去吃饭吗？”孩子期待地凑近谭序，一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我们还去昨天那家店吧！”
“等和她谈完了再去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我们会谈到什么时候。”
“啊？……这样啊……”孩子一脸遗憾，夸张地揉着肚子，抬头冲谭序撒娇道：“谭叔叔，那我不小心饿瘪了怎么办？”
“沈照！”谭序哭笑不得地喝了一声，轻轻推了一下男孩的脑袋，指了指咖啡店，“那你想吃什么自己进去叫！”
沈照欢呼了一声跳起来，谭序趁他还没跑走连忙追喊道：“但是今天就不去昨天那里了！”
“没问题，组长！”沈照笑嘻嘻地回头嚷道，连伞都不打就跑进了咖啡店。
不过这个顽皮的孩子倒很有分寸，只是叫了一个蛋糕和一个三明治，期间还探出头来问谭序要不要也给他买点心。他一边吃他今天的晚饭一边写作业，谭序也由他去了，自己还是翻着报纸。
将近五点的时候，沈照将他的好几个作业本推了过来，“写完了，检查！”
谭序照例把沈照的作业本拉到自己面前开始检查，他还没有给自己的孩子检查过作业，却已经为组织里孩子的作业本和考卷签字签了很多次了……
他指出了沈照语文作业里的几个错字让他改，沈照乖乖地改完，把作业登记本拿了出来：“组长，签字！”
“签字。”谭序嘟哝一声，微微一笑，所有让他签字的东西里面，小孩子的作业本总是给人很不同的感觉。
谭序照着沈照的作业一项一项地核对，确定他都做完了，才拿起笔准备在“家长签字”的那一栏里面冒充家长，忽然他悬空的笔又顿住了，“等等，‘英语作业’这里原来还有一行字，你擦得那么不干净？”
他瞥了沈照一眼，却发现他移开了目光，竭力装作若无其事。
“这里本来那行字是什么？”谭序不由得追问，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家长”当得实在是多疑又啰嗦。沈照磨磨唧唧地说了句“没有”，谭序狐疑地看了他一下，把本子偏了一个角度，就着光辨认了一会儿，“背……诵……课后的十个重点句型。”
谭序板起脸很有压迫感地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沈照，看他把头低得越来越下。
“沈照，不要告诉我……你打算让我签了名之后再把这一行写回去啊？”
沈照知道把戏又被谭序看穿了，脸直红到耳根，紧张地小声说：“……对不起。”
“照，你是不是……以后想让我叫腾勤给你检查作业？”
“不要嘛……对不起嘛谭叔叔。”沈照低着头，谭序知道他一撒娇，就会不自觉地管自己叫叔叔。
“你这么做，是想我叫腾勤来把你接回去？”谭序又问。组里的小孩子都敬畏或者说害怕腾勤，主要是腾勤监督他们学习的时候实在是太“秉公执法”了，把他们都弄得很紧张。谭序心里暗笑，没办法，谁让腾勤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也被管得太厉害了，积累了不少“经验”，现在一有机会，就会好好地充分发挥这方面的“优势”。……哎，腾勤现在都还是孩子嘛。
沈照嗫嚅着说：“不要嘛……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谭序绷着脸严厉地敲敲桌面，把沈照吓得一抖，“你上次也这么说！”
小男孩急忙保证：“这次是真的，下次真的、真的不会了！”
谭序让自己的声音稍微缓了缓，“照，那你现在把句型背给我听。”
沈照张着嘴愣了一会，“我……还很不熟。”
“不熟还是不会？”
沈照被严肃的组长吓得快要哭出来，声音都颤了，“不熟而已……”
“好吧，那你回去再背给我听。”
“嗯！”沈照重重点头，憋住眼泪，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可以跟你一起见那个人的吧？”
“可以。”谭序看着沈照的样子忽然心里一酸，终于伸手摸摸沈照的小平头，“只要你认错。”
“嗯……”沈照又急忙点头，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好吧。”谭序搂过沈照在他背上拍了拍。沈照终于被原谅，放松下来，一时间哇哇大哭起来。
哎呀。谭序其实最害怕把孩子弄哭了！他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沈照的椅子旁边，隔着椅子扶手将他搂到怀里，其实也不太懂该怎么办，只好默默地抱住小男孩任他哭个够，知道自己刚才肯定是把他给吓到了，这孩子跟自己还没到彻底地亲密无间，他的脸色稍微变一变，沈照都如惊弓之鸟。
忽然，谭序觉得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凝视着他。他还没有回头，但觉得这种目光并不刺人，没有威胁感，却又看不透。
“照，那个人似乎来了。”谭序低头对怀中的男孩说，男孩吓了一跳连忙抬头，谭序却不急不忙地对沈照说：“好了，让我亲亲，不哭了啊。”然后捧着沈照的小脸亲了一下，揩干他的眼泪，这才回过了头去。
一惊之下谭序抬头——刚才感觉还在不远处的那个女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
“你好，是谭序先生么？”
女子的声音清亮悦耳，不带多余的情绪。她安静的目光径直落在他的眼底，一身白裙在阴雨天中显得格外洁白明亮，飘逸出尘。女子打着一把浅绿折伞，一个身着黄纱衣裳的稚童挽着她的胳膊站在她的身边，梳着古老的发辫，相貌清秀，竟一时间看不出男女。
谭序愣了一下才站起来说：“你好！是何小姐？”
“嗯，何吟默。”
谭序请她们坐下，可那个看不出性别的孩子却坚持站在女子身边，像位侍童一样，直到女子让那孩子坐，那孩子才拉过一把椅子，紧挨着女子坐下来。
沈照愣了一会儿，自告奋勇地跑进店里给她们叫饮料去了，谭序甚至还未及阻止。何吟默笑了笑，望着沈照的身影，“你儿子？”
“对——啊？！不，不，沈照是组织的孩子，是我们收的孤儿。”谭序连忙说道，“我刚从旁边小学接他放学！”
“他刚才怎么哭了呢？”何吟默静静地又问。
谭序有点摸不着门路，她怎么今天一来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呢？
“呃，他之前被我批评了。”谭序忙着收拾沈照摊了一桌子的本子，当然，那个作业登记本谭序还是没有给沈照签字。
何吟默又温柔地笑了笑，然后随意地一指身边的孩子，“这孩子非要跟着我来。”
谭序哦了一声，仍然既没搞清楚这孩子是男是女，也没弄清他们两个之间是什么关系。
她说完后就是一片静默，沈照回来发现一桌子人安安静静，感觉很意外，可是又不敢作声，只得悄悄地在他的位子上坐下来。
组织上面告诉谭序，有一位边识打算转进他的组里，请谭序考虑，谭序答应了考虑，不多时上面就告诉了他，那位边识想和他见见面，谭序排好了见面时间，今天来他就是为了见这位边识的。
谭序已经拿到了这位何吟默过往在边协的全部资料，既包括人事档案，也包括她所参与的行动的记录，甚至还听到了她原来所在组织里的人对她的评价。奇怪的是，她的人事档案是残缺的，年龄籍贯之类全部未填，并且，她在加入边协之前的资料为空白，什么都没有。可是，既然她已经是边协成员，并且过往记录也很干净，谭序虽有权利，可是却不好再去追究什么。
可是此时此刻，谭序真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考察谁了。
沉默，尴尬的沉默。
像是寂静了一百万年以后，何吟默幽幽地松开了一直含在嘴里的饮料吸管，侧过脸望着谭序，低声说：“谭先生，你不是应该问我一些问题的吗？”
她觉得，他不问自己问题还真是奇怪，他不是来面试自己的么？她主动要求被面试，说要跟印川的组长见面，就是为了让对方可以考察一下自己。虽说之前的组里都没有明说，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怎么受欢迎。她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但她并不打算改变。没有欢迎她的地方，她就换组，一直没有，就一直换。反正，她也并不是非呆在边协不可，世界这么大，多少年她都过来了，只是她比较喜欢边协可以给她提供的方便和隐蔽性而已。
约他出来，就是给他可以考虑和拒绝的机会，可是谁知，他一反常态，什么都没有问。
她觉得谭序怔了一下。
“问题？”他说，平静地摇摇头，“没，没什么问的。”
没有问题？“哦。”她垂下眼，没说什么。望望身边的稚童，孩子面前的饮料完全没有动过，甚至没有被碰过。注意到她望着自己，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深邃，却也像什么都没有。
“尔，不要就别碰。”
孩子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又转开了视线。
谭序捕捉到了一点：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尔”。——可是，怎么是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沈照忽然发现了什么，忙问道：“小妹妹，你是不是不喜欢巧克力奶，那你喝不喝果汁？”
尔抬头，眼神里有一缕光一闪而过。沈照瞥见了那缕光，心不知为什么一缩，顿时迟疑了。
“我不想喝东西，谢谢哥哥。”尔很有礼貌地说，并微微一笑。
尔的声音甜甜的，沈照觉得自己的心又松了下来，也报以一笑，“哦，那好吧。”
谭序觉得自己很感谢沈照——起码沈照帮他弄明白了那个小孩是女孩，可是谭序心头总有点挥之不去的感觉，那孩子真的分不出性别，既像小女孩又像小男孩……
她本能地低头，因为知道尔在望着她。
尔用晶亮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樾，可以。”
她拂了拂手，不欲多说，只是静静地命令，“你安静。”
尔低声道：“是。”
她们两个声音极轻，谭序只知道他们在说话，可是却听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她望进谭序的瞳孔深处。
谭序并没有弄错，尔确实是个分不出性别的孩子，那是因为——尔根本就没有性别。外人把尔当女孩，尔就是女孩，反之也一样。但尔从未亲口告诉过别人自己的性别。
尔没有性别，是因为她并没有打算赋予尔性别。她的尔就是一个小童，男女皆像的小童，至于为何如此，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决定好，她喜欢尔是男孩还是女孩。反正——性别对于尔来说，也不重要。
她静了一会儿，再度问谭序道：“你真的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的吗？”
谭序摇了摇头，“你也知道，部里已经把你的资料都传给我了。作为工作调动需要了解的资料也就那么多，你选择加入我们印川，我们欢迎，其他所需的了解在日后的工作中就会了解，并不取决于此刻的言语。”
“嗯，”她不露声色地点点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报到呢？”
“最早明天早上九点，最迟下周一早上九点。”谭序不假思索地说。
“嗯，好。”她露出一个由衷的轻松笑容，这是谭序今天第一次感觉自己看见了真正的何吟默。何吟默起立，谭序也忙跟着站起来。
何吟默向谭序伸出手，谭序有些惊讶，但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有力地握住。
吟默握着他的手认真地说：“我喜欢你的话，很高兴你欢迎我。那我们明天在核心办事处见，组长。”
何吟默和尔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沈照这才回过神来，吃了一惊，大叫一声：“组长！”
“怎么了？！”谭序被沈照吓了一跳。
“就这样啊？！”沈照盯着他惊讶地嚷道。
谭序耸了耸肩，做了个滑稽的表情。
“你说的面试就是这样？！那个阿姨果然是个特别的人啊！！”沈照眼睛睁得老大的，尔后他拽拽谭序的短袖，“组长，你就是这样面试哒？”
谭序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呃……这次是啰。”
“跟我以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诶！”男孩兴奋地喊着，拽着谭序手舞足蹈，“谭叔叔，你也好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