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西行(十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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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刚要出声反对,我就扯住了他,低声道:“你忘了白骨精那段吗?”
三藏自己要找的麻烦,我们拦不住,只得护他性命。现在的三藏,还不是十世前那个坦坦荡荡与佛论法的金蝉子,他只不过是个在长安学过小乘佛法的凡夫俗子,自以为是个高僧,却识不得路途遥远,妖怪本色,手段诡计……识不得辨人之术。
最值得他相信的人就在眼前,他却执着于自己的慈悲心。
朝声源处行了不到一里,声音越发清楚了。三藏抬头看时,见一个小孩童,只穿了红肚兜,被人吊在树上。三藏兜住马,忍不住道:“这泼猴多大怠懒!全无一点儿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泼行凶哩!我说这叫唤是个人声,却万般拦着我!你看树上吊着的不是个人么?”
猴子张了张嘴,见三藏发怒的嘴脸,遂低下头,再不回言。
三藏来到树下,问道:“你是哪家孩儿?因什么吊在此处?说与我,我好救你。”
那小孩见他问,眼中噙泪,越发可人起来,回道:“师父,山西去有一条枯松涧,涧那边有一庄村,我是那里人家。我祖公公姓红,只因广积金银,家私巨万,混名唤作红百万。年老归世已久,家产遗与我父。近来人事奢侈,家私渐废,改名叫作红十万,专一结交四路豪杰,将金银借放,希图利息。怎知那无籍之人,设骗了去啊,本利无归。我父发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银人,身无活计,结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门,将我财帛尽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亲有些颜色,拐去做甚么压寨夫人。我母亲舍不得我,将我抱在怀里,哭哀哀,站兢兢,跟随贼寇。不期来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得我刀下身亡。却将我吊在树上,饿冻而死。”
他抽抽搭搭地说着,奶声奶气的嗓音十分讨人可怜:“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今日遇到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
三藏闻言,也叹息不止,就叫八戒解绳索,救他下来。猴子在一旁,忍不住喝道:“那泼物,你道你已被吊了三日,这山中严寒,鸟兽出没,怎么还存活到此?身上连淤青冻疮都无?”
那小孩听到猴子这么一说,打战得越发厉害,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滴泪道:“我……我也不知,想是祖上积德,父母一向斋僧信佛,才叫我遇见大慈大悲的师父……万望师父救我一救!”
三藏听了心软,更加坚决地道:“原来也是有缘佛法之人,八戒,救他下来。”
八戒听说,使戒刀挑断了绳索,放下小孩。那小孩对三藏眨着泪汪汪的双眼,只管磕头。三藏心慈,便叫小孩上来骑马,小孩几番推脱,最后叫猴子驮着他。
猴子驮着小孩,渐渐落在了三藏他们后头。
“你不随师父前行怎的?”猴子瞟了我一眼。
因为跟着你安全多了。
我笑,不答他,却仔细打量着被他背着的小孩:皮肤是孩童特有的白嫩,五官也精致得紧,活脱是一个该备受宠的孩子。
“你这娃娃也真是胆大,谁驮不好,非找这个坏脾气雷公脸的猴子驮你。”我拍拍他的脑袋,实在是讨厌不来这个可爱的孩子。
猴子呲着牙“啧”了一声,不知是为什么感到不满。
那小孩像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搂着猴子脖子的手也紧了紧。
“我们打个商量如何?”我笑呵呵地戳一下他的小脸蛋,道:“你莫害我师父,我们就当做不知道你身份,驮你到山下,好不好?”
小孩子眨巴眨巴眼睛,眼中又是一片泪光,“师父,我是好人家的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已对你们说过了。”
他倒是不提害不害三藏。
我只能叹息,跟着猴子继续下山。
忽听猴子笑道:“我的儿,你弄重身法压你老爷做甚!”然后他神情一凛,猛地将背上的小孩往旁边的石头上一掼,掼得像个肉饼一样。
“……”我真真被他吓到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你还真下得了手……”我看着那摊不久前是个鲜活小孩的东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亏得他,今后我就算不和他们取经,也再吃不下肉了。
猴子挑眉,刚要说话,就见三藏的方向刮起了一阵旋风,走石扬沙,诚然凶狠。
我看一眼猴子,几乎是立刻回到了他的耳朵里。与此同时,猴子已经急速纵步赶去了。
这样的默契,我们还是有的……虽然我日渐觉得自己像是金箍棒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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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白马在一旁嘶叫,行李丢在路旁,八戒和沙僧被风吹到了崖下,只不见三藏。
“师父在哪里?”猴子问道。
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
这意思便是不关他八戒事了。
猴子气极,气三藏不听自己劝,又气两个师弟不尽心,叫道:“兄弟们,我等就此散了罢!”
八戒闻言,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
我又要上去揪八戒耳朵,被他先知觉地躲过,不由更气道:“你这夯货,猴子说的气话也听!我们几人中就你最爱散伙!”
八戒不服道:“我老猪说得是实话!我看啊,你这丫头就因没有去处才这么大反应。你干脆和猴子回花果山。”
这次打他的是猴子,八戒自然躲不过,被打得哎呦呦叫个不停。
猴子冷静下来,将他掼那妖怪的事一一说了,八戒怕再挨打,顺着他道:“我方才也是失口胡说了,其实不该散。哥哥,我们还得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
猴子点头,我们遂寻坡转涧,行了五七十里,累得秋日里都出了汗,也不见妖怪踪迹。猴子心急,掏出金箍棒左打一路,右打一路,两边不住乱打。
“完了,师兄寻不见师父,恼出毛病了!”八戒惊慌道。
“呸!他又没有猪癫疯。”我用力戳戳八戒的猪鼻子,道。
一会儿功夫,猴子打出了一片穷神,都是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他们跪在山前,磕头道:“大圣,别打啦……山神、土地来见。”
我看着原本空旷的山岗被他们几乎站满,忍不住抽了一下嘴角,又瞄了猴子一眼,却见他也是一副没想到的表情。
土地和山神出来后,先是抱怨了一堆妖怪对他们的不好,最后才来了几句重点的,“说起他来,或许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大。牛魔王使他来此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大,猴子又叫他‘我的儿’……”我陷入了深思,半晌道:“难不成也是猴子的儿子?”
八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猴子没注意到这边的情景,只满心欢喜地喝退诸神,跳下山头,对我们说:“兄弟们放心,师父绝不会遇害。妖怪与老孙有亲。”
“果然是猴子的儿子。”我对八戒说。
……我都不愿意说了,你们都知道,他又踹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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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站在石洞前,厉声叫道:“那小妖们,趁早去报与洞主,叫他送出我唐僧师父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若有半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碾平了你的洞府!”
真真是威风。
“说起来,你到底是跟来干嘛的?”八戒不满道,“小丫头凑什么热闹。”
“我要不跟过来,你转述给我这场面?”我哼道。
不多时,一个穿着锦绣战裙,赤着脚的小孩拿着一杆火尖枪,从洞中走了出来。虽显稚气,却不减特有的气势。
“这小孩真的是牛魔王生的?那不是牛么,怎么小孩生的这般好看。”我转头冲八戒低语。
八戒不屑道:“要是我老猪的孩子,只会比他更好看。”
……我真的不想理他。
“你不就娶了个好看的媳妇么,得瑟什么呀?”我比他更不屑道。
“有本事你娶一个?”
“我……”我还确实娶不了。
八戒嘿嘿笑得那叫一个得瑟,我“切”了一声,扭头去看猴子与红孩儿的对峙。这时,猴子笑呵呵道:“我贤侄,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脸面,失了亲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像样子。”
红孩儿更加恼怒,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什么亲情?你在这里满嘴胡话,哪个是你贤侄?”
“你也该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称兄弟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哩!”猴子道,“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未闹天宫时,遍游四海,无方不到,专慕豪杰。你令尊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兄弟,让他做了大哥。我老兄弟们那时节,还不曾生你哩!”
红孩儿皱眉想了想,了然道:“你便是昔日妖界之王,孙悟空?”
“正是。”猴子道。
见红孩儿有印象,我们无不放松下来,亲戚好办事,想他也不会伤害三藏了。
他却仰天大笑,哼了一声,道:“你这泼猴莫想骗我!我听家父说过,那孙悟空自由不羁,心高气傲,怎肯护送这么个凡人去西天!他至今还在两界山压着呢,不知从哪冒出个泼猴,也敢冒他的名?!”
猴子的颜面立刻冷了下来,抡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棒!”
他们争斗起来,我和八戒一片哑然。是,昔日妖界之王皈依佛教,护送这么个凡夫俗子,对他说一不二,换做我,我也不会信。
三藏啊三藏,你何德何能?
红孩儿与猴子战了二十回合,八戒抡起九齿耙,上前助猴子。我已看得分明,这红孩儿本就不是猴子对手,八戒这么一去,就十拿九稳了,遂放了心。
我一个恍神,却见那红孩儿口里喷出红焰焰的大火,直烧得整座火云洞烟火弥漫。八戒慌张地跑来,扯着我就跑,嘴里念着:“这一钻到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烧个熟透,加上香料,尽他食用哩!丫头,快走!快走!”
“二师兄!”沙僧远远见到我们,本是开心地冲我们招呼,却见我们的狼狈样子,笑的嘴角就垂了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八戒便将事情讲与他,这当中,猴子从天降下,喝八戒道:“你这呆子!你败走逃生,却把老孙丢下!”
八戒赔笑道:“我这不是顾着这丫头么……”
猴子余怒未消,狠狠瞪了我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沙僧忙拉住猴子,道:“师兄,我闻那妖怪手段不如你,枪法不如你,只是多了火势,故不能取胜。不如去哪里寻些水来,扑灭妖火,可不救了师父?”
猴子点头道:“你们只在此间,莫与他索战,待我去东洋大海借水,捉拿此怪。”
八戒道:“你安心去吧……”
……这话怎么这般别扭?
我们于是在此间休整,满心以为猴子此去,必定全胜而归。却不想,千等万等,等来的是四海龙王惊慌地叫道:“天蓬元帅!卷帘将军!御前玉女!快寻你师兄出来!”
他这话音未落,就见上流处翻波滚浪,急流中淌下一个人来。沙僧忙跳入水中,将那人抱上岸,竟是猴子!
“天啊……”我几乎站不稳脚,猴子的不少毛已经被烧焦,双眼紧闭,满脸急躁痛苦的样子。
沙僧已然垂泪,八戒却笑道:“你们莫这副脸面么!这猴子佯死,吓我们哩!你摸他胸口,可有热气?”
沙僧依言摸了,不解道:“全身上下冷如冰,只有胸口有热气,如何救得?”
八戒只一笑,将双手搓热,按住猴子的七窍,按摩起来。
过了会儿,猴子猛地睁开眼睛,开口却是:“师父!”
我不免有些心酸。
若是三藏同猴子重视他一样重视三藏的话,哪里会有这几番周折?
我同沙僧搀着猴子到松树下坐着,沙僧安慰道:“哥哥,且休烦恼,我们再想计策。”
“不如去南海观音菩萨那里,菩萨不是许我们,若有大灾,菩萨会助我们么?”我思索道。
“只是我这样子,去见菩萨……”猴子迟疑道。
八戒插嘴道:“有甚话吩咐,我去请。”
“不行。”我马上否决道。
“如何不行?”八戒问。
“你和沙僧还得去与那红孩儿纠缠,不然,我们这里一停顿下来,他们那里将师父上锅了怎么办?”我帮猴子擦擦他头上的冷汗,道:“猴子,南海那边还得你去。”
他们也没反对,即刻便出发了,徒留我在这里照看白马和行李。
“……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我摸摸白马的毛发,黯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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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了太久,我靠在一旁的松树上,睡了一小觉。
将我推醒的是猴子,他已然是原来那副活泼样子,怪道:“我们兄弟累死累活,你却在这里睡大觉!”
“是,是,是,你辛苦了。”我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人,问道:“菩萨到了?”
他翻个白眼,“菩萨降了妖怪,现已走了。你快收拾东西,随我去火云洞救师父。”
我忙照做,一路上他将菩萨收服妖怪的经过将于我听。末了,道:“菩萨有言要我说与你听。”
原来他是为此才来接我,我失望地吐了口气。
“是什么?”
“‘不以功高自傲,不以位低菲薄。功高自有盖主时,位低不缺金身刻’。”猴子淡淡道。
这倒是像在保证什么了。
……并且,菩萨这番怕是不仅讲与我听吧?我看了一眼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