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西行(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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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一向敬重三藏,因为他不仅是观音菩萨选出的取经人,还是如来弟子金蝉子的转世。
但这次的事件让我真正发现三藏不过也是个凡夫俗子,怪不得观音要他西天取经。若不西天取经,他一辈子都得是凡夫俗子。
这次的事件,我将它取名为“三打白骨精”。
好了,还是不说废话了。
那日我们行至山前,见那山峰岩重叠,涧壑湾环。真个危崖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待到正午,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
猴子赔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
三藏心中不快,口里竟骂了出来,说自己当年在两界山救了猴子,现在猴子倒生懒惰之心云云。
他们吵了几句,三藏的火气十分大,最后猴子妥协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
我知他是不放心,这山险峻,百□□杂。他这一去寻斋,一时半会儿怎么赶得过来。
我不认为三藏不知他的担忧。
不久,猴子又驾云前来,取了紫金钵盂,奔南海摘桃。
猴子走后不久,便见山凹处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不过二九年华,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右手提着一个绿瓷瓶,眼见就要到我们面前。
三藏见了,不满道:“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
八戒连忙争先,跑过去问那女子话道:“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什么东西?”
那女子连声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
八戒满心欢喜地对师父说这些,三藏上前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是什么人家,有什么心愿,来此斋僧?”
那女子眼波流转,答得十分顺嘴:“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无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依,只得将奴找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
三藏闻言道:“女菩萨,你这话就不对了,俗语讲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然有父母在堂,又有夫婿在身边,有什么心愿,找你夫婿还就好,独身出门在外,这是不守妇道了。”
那女子笑吟吟,忙道:“师父,我相公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几位远来,却似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献与圣僧们。”
三藏恐那丈夫责备这女子,坚决不收,那女子一心要斋僧,八戒也一心想着吃,谁也不肯让步,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时,猴子从空而降,放下钵盂,未说一句话,执金箍棒就要劈头打下。
三藏忙扯住他道:“悟空!你走过来要打谁!”
“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猴子道。
三藏不信,猴子便玩笑道:“师父,你见她那等美貌,必然动了凡心。若真有此意,你与她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伙。何必又跋涉取什么经!”
趁三藏羞惭,猴子当头就打,女子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就一头栽倒在地。
“这……这猴头着实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姓命!”三藏战战兢兢道。
“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内是什么东西。”猴子指着罐子道,那里面哪是什么香米饭炒面筋,明明是几个青蛙、癞□□满地乱跳。
“师父,你想常人见了八戒猴子,不都是一脸惊恐么?偏偏这女子一脸笑意,对答如流,说明是早有准备啊。”我在一旁说。
旁边的八戒气不过,凉凉地说:“人都已经死了,是不是妖精,还不全由你们说。想是哥哥手痒了,走过来打她一下,不期就杀了。怕你念什么紧箍咒,故意使个障眼法,欺负师父老人家是凡人,看不出来哩。”
“猪八戒!”我叫道。
哪知三藏竟信了八戒的话,口中念咒,疼得猴子翻来覆去地叫:“头疼!头疼!莫念!莫念!”
“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却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辜平人!取经何用?你回去吧!”三藏恨恨道。
猴子闻言忙跪下,苦苦哀告。我也求,沙僧也求,三藏才道:“且饶你一次,再作恶,我将这咒语颠倒念二十遍。”
“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猴子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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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行至山坡下,又遇见一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
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来寻人了!”
猴子道:“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八十岁,怎有六十多岁还生产?断乎是个假的,待我看来。”
猴子用他的火眼金睛一看,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
三藏吓得立刻下马,更无二话,也不听猴子解释,口中只一遍遍念着紧箍咒。
“师父,且听我解释啊,师父!”我拉着三藏的衣服道,不忍看猴子痛苦的样子:“猴子当年在太上老君的炉子里练了一双火眼金睛,他是不会看错的,师父!”
三藏不理我,足足将紧箍咒念了二十遍,才冷冷道:“我知你与这猴头素来交好,你竟然为了帮他也跟着欺瞒师父!”
“师父,这妇人口口声声要寻她女儿,为何还不见她女儿,就已经痛哭?这不是咒她女儿么!师父,你再想想,那女子不过走到了山凹,这八十老妇就走到了山坡,难不成她女儿前脚刚走,这老妇后脚就来寻么!”我用眼神阻止了要辩解的猴子,三藏正在气头上,他解释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你莫再为他狡辩。”三藏冷然道。
我一时无言,看着面前的三藏。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觉得他变了,变得不像在两界山将猴子救出的那个圣僧了,也不是那个温柔地唤我“墨染”的师父了。
“她是妖精。”猴子只说。
三藏当然不信,一心赶他走。猴子便向三藏要“松箍咒”,好回去继续当他的大王。三藏没有,没奈何,只得饶他这次,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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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多久,又见一个老公公,手柱龙头杖,另一只手拿念珠,口中喃喃念着佛。
猴子首先上前,叫声:“老官儿,往哪里去?怎么又走路又念经?”
“长老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中无儿,只有个女儿,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至今未归。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回去。老汉特来寻看。”那老公公答道。
又是一个不怕猴子的雷公脸的。
猴子冷笑声道:“你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
说完他举起铁棒,又是毫不留情的一击。这次人刚倒下,就变成了一堆骷髅。
八戒在旁大笑道:“好哥哥!疯发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三藏正要念#咒,猴子急到马前,说:“师父,莫念!莫念!你且看他是什么模样。”
那骷髅妇人脊椎上有四个字:白骨夫人。
三藏信了七分,哪知八戒又道:“师父,他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成这个模样,掩你的耳目哩!”
三藏真叫个耳软,又信了八戒,遂复念起紧箍咒。
我心中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恶狠狠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孬货,该宰的瘟猪!猴子何时得罪过你,要你这般害他!”
我扑过去便要揪住他的耳朵,用力地捏:“你还不对师父说明真相!”
八戒刚要开口,三藏又道:“墨染,你这般可是恼羞成怒了?因为八戒将这猴头的诡计说了出来?”
“师父!”我不敢置信。
八戒也道:“我素以为你不过是和猴子熟络,却这般帮他,难不成你……”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我不再揪着他耳朵,我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眼眶有多热。
猴子道:“师父错怪我了。明明是实有心害你的妖魔,你却听信这呆子的谗言冷语,屡次逐我。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
猴子走前要拜一拜三藏,可三藏只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
猴子见他不睬,只能变出三个猴子,四面围住三藏下拜。
然后他嘱咐沙僧:“途中要仔细,倘有妖精要拿师父,你便说出老孙的名号。”
三藏还道:“我是个好和尚,不提你这歹人的名字。”
我心如刀割。
猴子一路降妖除魔,没让三藏受过半点委屈。不曾让他瘦了些,不曾让他黄了些,不曾让他的衣服污过。有斋饭吃时,先让着三藏;夜晚露宿时,他帮三藏铺好被褥;镇元子要打时,猴子三番两次抢先,不曾让三藏受一点苦。
但三藏说:“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
三藏说:“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
三藏说:“这……这猴头着实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姓命!”
三藏说:“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
三藏说:“我是个好和尚,不提你这歹人的名字。”
三藏说着自己是“好和尚”,说猴子是“歹人”。他这个好和尚怎么知道,他只需念念咒,猴子就要受割心挖肺的痛苦,还要在阎王殿外救他一救。
三藏最后说:“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他说的自己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猴子还是走了,我能看见他在天上停云住步了许久,才离去。
他似是哭了。
也该是我看错了,我记得那猴子被压在两界山,到了渴了只能喝铜汁,饿了只能啃铁丸的时候,都没有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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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去放马,听到小白龙对我说:“在五庄观时,悟空刚把师父他们解下来,镇元子就醒了。悟空想你和镇元子熟络,定不会伤你,才和我们先行一步。等过后再去救你……你莫怪他。”
我的泪一下子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