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送别(下)(1 / 1)
建武十二年正月,在岑彭死后的第三个月,刘秀派出大司马吴汉率领舟师挥军西进,迅速攻克武阳、广都,轻骑前锋直扑成都,烧毁城外市桥。武阳以东各小城皆降。
吴汉乘胜追击,在成都城外和公孙述八战八捷,到十月,汉军兵临城下,公孙述的成家王朝已是奄奄一息。
吴汉负手站在汉军大营之外的高坡上瞭望,不远处的成都城戒备森严。这是成家最后的势力范围,公孙述的老巢,拿下他,便是天下归一,海内一统的盛世。追随刘秀已经足足十三载,起初,他们都是年轻气盛的壮年,为着心中抱负而聚首,一寸一寸的打出这片锦绣江山,而今都已年近四十,早日打完这场仗,便能早日坐享这边挥洒他们多少热血的江山。
身边气息一变,吴汉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想不到你我年轻时相识,到了暮年,才终于有机会并肩作战。”
杜吴嗤笑一声:“我这算什么作战?混在军中跟着你只不过想打入成都,手刃方阳。”
“明日总攻,就是你报仇的机会!”
“多谢大司马!”
吴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年你要杀王莽,就真的手刃仇人。我相信你是一个说到就一定做到的人。如果我不收留你,让你混在汉军中,你单枪匹马闯巴蜀,恐怕连成都城墙还没看见,就枉死这里了。”他瞥了眼他的腿,“你老老实实的跟着我杀进城去,再怎么做就跟我吴汉没有关系,但是进城之前,你不要心急。”
“是!”
吴汉虽然声音冷淡,但杜吴还是感受到他掌心的热量从肩膀流遍全身。
正在这时,一乘快马匆匆来报,成都城外市桥之上,一队成家兵遍插旌旗,擂鼓鸣锣,大举出城挑战,而率领这些士兵叫阵的,正是公孙述的心腹,得力大将延岑。
吴汉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公孙述已经败得只剩下一座成都城了,还敢叫阵挑衅?延岑此人,奸诈善变,从更始年来到如今,他改投了多个主公,和汉军也算是老对手了。
吴汉冷蔑的笑了笑:“集结先锋军,迎战延岑!”
他转身刚要走,杜吴上前拉住他:“延岑狡猾,不可大意!”
“放心!原本计划明日总攻,看来天注定我军早一日打开成都城门!”
望着他风风火火而去的背影,那傲然的霸气纵然令人敬佩,但杜吴的心中总有种隐隐的不安。老奸巨猾的公孙述和延岑绝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决定,主动出城挑衅。
他朝远处招了招手,远处跑来一个魁梧的男子,正是方飞龙。
“公子,要随大司马上阵吗?”
杜吴摇摇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蜀地潮湿,这条伤腿已经没法让他上阵作战了,只能勉强骑马。
“我担心有诈,我们守在外围,见机行事。”
“是!”
一队先锋军从汉军大营中杀出,直捣延岑率领的成家军。甫一交手,吴汉就惊讶的发现,这些士兵并非训练有素的军士,而更像一群不要命的乌合之众。虽然打斗毫无章法,也并不是个中高手,但这些人个个豁出命去拼,也让汉军胆寒,打得畏手畏脚。本以为先锋军快速灭掉这伙士兵,等侧翼和后方援军集结完毕就能大举攻城,谁知被这些死士缠住,无法取胜。
汉军和成家死士激战正酣,忽听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吴汉以为是侧翼和后方的援军集合完毕前来增援,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队尾乱作一团,定睛一看,竟然是成家军从背后偷袭。
铺天盖地的成家军队如潮水一般从身后和两翼包抄,前面又是不要命的死士。吴汉大惊失色,眼看这一小队先锋军就要覆灭在成家军的前后夹击之下,他后悔不已。若不是轻敌和急功近利,就不会草率出兵,他果然小看了延岑,中了他的奸计。
眨眼间,先锋军死伤无数。吴汉拼尽全力也无法突破重围。混战中,从身后而来的成家军中,一只丑陋的面具格外醒目。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曾打败邓禹、冯异等人的赤眉面具将军,但从杜吴的描述来看,这人就是方阳不假。他驳马冲了上去。
“方阳!”
“大司马认识在下!”
马一错身,两人第一次交手。
不过几十个回合,方阳已然不是勇猛善战的吴汉的对手,打马就跑。
吴汉策马狂追,对这个男人已早有耳闻,不但奸诈,更加卑劣,善使下作手段,和延岑可谓臭味相投,既然被他碰到了,就一定要取其首级。
方阳和吴汉一跑一追,直退到了水边。方阳打马过江,吴汉也毫不犹豫,向江中追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越追越近,马蹄溅起的水花挡住了吴汉的视线。战马突然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吴汉猝不及防,掉下水去。
齐腰深的江水湍急,吴汉不识水性,江底的泥沙石块又滑,他几乎站不稳脚。四下突然呼声骤起,端着机弩的水兵蓦地从江水中冒出头,眼露凶光,向他靠近。
吴汉大惊,眼中露出濒死的绝望。对岸,方阳端坐马上,面具后面的左眼眯着邪恶的凶光。
正在这时,两匹黑马从战场的方向飞驰而来,立刻吸引了机弩水兵的围攻。一排排□□像受了魔力的召唤,直飞向黑马的身体。两匹马发出绝望的哀嘶,疼得扬起前蹄。
杜吴滚落马下,鱼儿一般游向奋力躲避□□的吴汉,拽着他爬上他的坐骑。
这匹宝马良驹虽然也受了伤,但还不致命,带着主人,奋力的往江对岸跑。吴汉和杜吴挥开兵器挡□□,但终是躲闪不及,在就要冲出包围圈的一刻,杜吴的腿上中了两箭,战马的腹部也中了箭,血流不止,仍拼着一股劲在跑。
杜吴护不住吴汉,于是拆下腰上的绑带,一头拴在自己腰里,一头缠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推,将他打落马下。吴汉猝不及防,落马的瞬间,一把揪住了马尾巴。两重力量拽着吴汉拖在战马身后,掩在江面飞溅的水花中,躲过了一波又一波的□□。
方阳横马挡在江水对岸,拦住即将上岸的吴汉。然而从江里游来的方飞龙先于吴汉的马上岸,挥手从怀中扔出一把匕首,不打方阳的死穴,偏偏砍断了他的面具。那仇恨的目光令方阳怔住,曝露在阳光之下的脸,让他无颜面对从江中死里逃生的兄弟。他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方飞龙扶起吴汉,往远处逃去。
“杜吴,你怎么样?”
吴汉抱住杜吴颤抖的身体,腿上、前胸、后背都中了□□,致命的一箭射在脖子上。若不是杜吴推他如水,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根本逃不过这一劫。
杜吴一把揪住了方飞龙的衣领,咬牙切齿的问:“为什么……不杀方阳?”
每说一个字,他的胸膛都会剧烈起伏一下,带动满身的伤口血流不止。
方飞龙羞愧的低下头:“公子,当年是我从死人堆里扒他出来,又和他在乱葬岗外一个头磕在地下,结拜为兄弟,我如何下得了手?”
“妇人之仁!”吴汉怒斥,痛心的望向杜吴,“你放心,我会帮你杀方阳报仇!现在不仅你和他有仇,我和他也有仇!”
“我要,亲手杀……”
杜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吴汉按住。手沾在他的胸前,血染红了他的手掌。
“再动你会死的!”
杜吴一把攥紧吴汉的手腕:“答应我,杀方阳!”
“我答应你!”吴汉望着从他身体里汩汩涌出的鲜血,叹了口气,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杜吴仰面向天,望着被风吹动的丝丝浮云,心忽然轻松了。想起这一辈子走过的路,就像做了一场梦。樊崇、刘玄、刘秀,三个曾追随的主公,他在他们眼中都不是忠臣。郭圣通、云筝、铃铛,三个不同的女子,他都辜负了。这一辈子,是失败还是成功?
除了杀王莽,他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现在,保住了吴汉的命。他是大司马,绝不能在两个大将遇刺身亡后死在蜀地,让军心溃散。只剩下最后一场决战,吴汉要带着汉军取得胜利,而他,恐怕没机会手刃方阳,替小妹报仇。
杜吴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活着的人,他无话可说。从前的执着抑或痴愿都已过去,不必在留给活着的人,空留遗憾。
吴汉站起身,背对他,仰天长叹。方飞龙跪在他身边,低低哭泣。
眼中的景物渐渐缩小,只剩下蓝天、白云。那湛蓝的颜色中透出一张笑脸,爽朗、清秀,仿佛就坐在青州的某个山头,拖着腮,听他吹埙。她的衣裙是天空的颜色,她鬓边插的是他送的步摇,一只小雀口中垂下的几朵小花,简单而美丽。埙的调调本该悠远而哀婉,可是因为吹给她听,竟也变得明快而幸福。
多想并肩坐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坡,遮一片清爽的树荫,眯着眼望向远天的白云,为她吹埙。多想就这样静静的过一辈子,与世无争,平淡恬然。这便是今生未了的痴愿……
然而不舍的,终要舍去,连风都不愿他多看一眼听他吹埙的豪爽女子。风儿吹来,云朵变了形状,与他并肩坐着的女子,换了容颜。平淡而朴素,却是衷心的微笑,向他伸出手,仿佛在对他说:“杜大哥,我等你很久了。”
也许是时候放弃世间的一切,追随铃铛去了……
建武十二年十一月,吴汉进攻成都,公孙述中箭,半夜死在成都皇宫中。第二天,延岑举城投降。吴汉进入成都,杀公孙述妻儿,灭公孙氏及延岑全族,将公孙述的大小官员抄家斩首,焚其宫殿楼宇。
起初,按照和杜吴的约定,吴汉找遍成都,遍寻方阳下落,没空理会手下士兵,等这一道抄官员家的政令演变成肆意抢掠、甚至屠城,吴汉再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方阳站在成都城外的高坡,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他伤痕累累的容颜。目光清冷骇人,默默看着昔日富庶的成都化为血流成河、火光滔天的废墟。
一统天下,四海归一,这是每一个帝王的心愿,如今终是被刘秀完成。即使他的将领在成都犯下了滔天罪行,却依然无法改变这个结局。方阳深深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从绿林到赤眉,从张步到隗嚣再到公孙述,他转战大江南北,可每保一个君主,刘秀就灭掉一个,难道真的是命数?
“师父,我们去哪儿?”
方阳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樊英和皇甫玉漱焦灼的目光黏在他的背上。他是他们的主心骨,他教会了这两个孩子仇恨,如今他要带着他们奔向他们的仇恨根源。
“北上!你们先到前面等我,我还要会个朋友。”
身后脚步声响起,带着一股肃然杀气席卷而来。
“方阳,原来你在这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方阳笑眯眯的转过身:“小龙,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你害死了公子,我要杀你报仇!”方飞龙仓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好!那日我放你们一条生路,逃出重围,就算报答了你当初的救命之恩。这辈子你我二人两清了!我给你个机会报仇,但是你杀不了我,我就杀了你!”他的嘴角勾起一丝阴险的笑容。
“拿命来!”
手中佩刀高举过头顶,方飞龙眼含怒火,风驰电掣一般扑向方阳。
一道寒光划过,一缕鲜血泼洒,生死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