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离人(下)(1 / 1)
听雨和耿弇奇迹的生还,又在这个秋天,奇迹般的痊愈。然而听雨没有离开。大哥拖着伤腿和方飞龙一起赶去蜀地,音信全无。皇上亲征公孙述,走之前并没有发话放了平安。不能确保大哥和女儿无恙,她无法离开雒阳。
自从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忠儿就整天粘着她,或许是她醒来时耿弇对她的承诺让这个孩子担心失去娘,一刻也不让她离开视线。不仅是忠儿,连恭儿都整天吵着要跟听雨睡,怎么都不肯跟飞雪住在一起。
忠儿自作主张留下了弟弟,这两个小家伙在屋子里嬉闹,听雨靠在榻上望着那些早坐好的小衣裳,眼泪又浮上来。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刚好在这个时候降生。
“九儿!”
听雨抬头,见耿弇站在屋门口,便站起身,收了小衣裳。
“你不是总说要去看看云筝?我陪你去。”
“好。”
自从醒来,不知为何,她和他就变得一切都淡淡的。笑容浮于表面,再不吵架、红脸,倒也不再为了那些曾梗在心里的芥蒂而纠结、痛苦。或许这样淡淡的很好,既然总有一天会离开雒阳,对他放手,何必再在心里放下期待而收获更深的失望呢?
听雨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走过耿弇身边,望向她的背影,他那平淡的笑容再也挂不住。放手,谈何容易?可是不放,让她整日痛苦的挣扎于流言的中伤,更是于心不忍。除了放手,又能怎样?
耿弇亲自驾车,马车走得不快。建威大将军穿着粗布麻衣,和平常百姓没什么区别。隔着轻纱,听雨的眼眶湿润了。走过雒阳的大街小巷,仿佛又回到刚到雒阳的那年。定都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他驾着马车,带她逛灯节。那时的心那么小,装不下太大的幸福。看着他的背影就想和他一直走下去,勾着他的手指,就想要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低头眨掉一滴泪,竟然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一只手指,冲她勾了勾。
听雨捂住嘴,怕忍不住哭声。那么久的事,他竟然也记得。
和他手指勾在一起的那一刻,她看见耿弇向着天空扬起了头。
马车停在杜家门口,迎出门的是从耿府抽调来的仆人。听雨下了车,回头看着耿弇,他也坐在车辕上静静的笑望着她,有不舍,却也有放纵,就像他的胸怀,任由她驰骋。
听雨转身进了院,推开云筝的卧房门后,明媚的日光照不透深深的床帏。
屋里的云筝呆坐在床上,捧着杜吴留下的埙,目光呆滞。
目光停在她的小腹上,三个月,腹中的胎儿还那么小,不能带给母亲更大的快乐。
“云姐姐……”听雨走上前,拉起她的手,“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大嫂。”
“伯恩有消息了吗?”
听雨摇摇头:“不管大哥怎样,你都不该亏待了自己,亏待了孩子。这是他留给你的礼物,你该好好把他生下来。”
“是我太傻,是我一直执着于仇恨。如果不是我,铃铛也不会死,杜吴也不会一直心存愧疚,非要去蜀地送死!”
“大哥不是去送死!他要为我杀了方阳报仇。杀了那个禽兽,他就会回来。”听雨蹲下,仰望着云筝不断落下的泪珠,就像下起了一场急雨。“难道你想让他回来以后看见他的骨肉因为你整天哭而胎死腹中吗?”
云筝摇头,双手护住小腹:“我想要这个孩子,可是我更想要他活着!我以为我能留得住他,可是他……”
“放心,大哥的本事你应该清楚。再说,还有小龙呢!”听雨微笑,抹去她眼中的泪。“别哭了,你总这样,孩子会以为娘不愿意要他。”
“没有,我愿意要他!”
听雨看她急切的样子,好笑的拉住她的双手:“那你就常常笑一笑!”
“听雨……”云筝还是没能露出笑容,“我当初那么对你,还陷害你大哥,你不怪我?”
“大哥都不怪你,我当然也不怪,你是我的大嫂呀!”
“听雨!”她扑上去抱住她的脖子,抽泣起来。
听雨拍着她的背安抚,当小腹碰到她的小腹,笑容忽然僵住。昏迷中做的那些噩梦一直困扰着她,那个拉她跳下悬崖的孩子始终晃荡在眼前。是她害死了他,害死了那么弱小的生命。
当听雨和耿弇一起迈进家门,恭儿突然跑过来躲在耿弇身后,满脸是泪。飞雪追来,跪在地上,抱住耿弇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求求你,让夫人把恭儿还给我吧!”
“我不!爹,我不和娘一起睡!”恭儿也从后面抱住耿弇的腿。
耿弇从身后拽出恭儿:“乖,母亲的身体不好,带不了恭儿,还是回你娘那里去吧。”
“不!娘是坏人,恭儿不要娘!”
“恭儿,娘不是坏人!”飞雪扑上前,拉住恭儿的小胳膊,抵挡他奋力的挣扎。
“恭儿!怎么能这么说你娘!越来越不懂礼数!”
耿弇的厉声斥责让恭儿更加委屈,张大嘴哇的哭了起来。耿弇叹着气看向陪着儿子哭的飞雪:“带恭儿回去吧,好好管教。”
“谢谢将军!”
她抱起儿子,刚要走,就听身后传来忠儿的声音:“爹,别让雪姨带走弟弟!”
“忠儿!”听雨赶紧上前拦住他,他却施展武功避开了她。
“娘,我已经忍了好久,现在你和爹的身体都好了,该让我说了吧!”
“不许说!”听雨追着拉住他。
“忠儿,你要说什么?不用管你娘,跟爹说。”耿弇从听雨手中拉过忠儿,目光狐疑的扫过听雨和飞雪。
“爹,娘的那个孩子不是夭折,而是……”忠儿的眼中忽然糊满泪水,伸手指向飞雪,“是,是雪姨……掐死的!”
眼泪再也忍不住,忠儿恨恨的甩手扭头,扑在听雨的怀里。
“忠儿,你胡说什么?!”飞雪失声尖叫,“我一手养大你,你就在你爹娘面前这么诬陷我?”
“我没有!我和恭儿一起看见的!”忠儿咬着嘴唇,强忍眼泪。怎么会不知道飞雪对他的好,从记事起,虽然师父总对他说娘是个多么好的人,可他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是飞雪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千依百顺的爱。若不是亲眼看见了那晚残忍的一幕,是怎么都不会相信他最爱的雪姨会化身成残忍的杀人凶手。
“我的孩子是你害死的?”耿弇难以置信的盯着飞雪。
“没有!将军,我没有……”
飞雪拼命摇头,可怀里的恭儿拼命大哭,还喊着“娘坏!娘坏!”
“你还不承认?忠儿会说谎吗?恭儿会撒谎吗?”耿弇一步一步逼近。听雨默默流下的泪水已经是最好的印证。
“将军,我没有,你相信我!”飞雪摇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耿弇从她怀中夺过恭儿,塞给听雨:“你不配做母亲!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残忍!那个是我的儿子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方阳的孽种!”
一个响亮的耳光,飞雪扑倒在地,眼冒金星,头脑轰鸣。从没被人这么重的打过,眼泪不住的往下掉,她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呆呆的瘫坐在地上,任由被愤怒逼疯的耿弇冲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响声,飞雪颤着嘴唇,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口:“我不会……让一个……早产儿玷污……将军……的清名。”
然而她满心血泪的话语只能让耿弇更加愤怒,仇恨汇聚手掌,捏紧飞雪的脖子,眼看就会骨断筋折。
“住手!”听雨上前,握住耿弇的手腕,在他耳边大声唤醒他的疯狂,“是我玷污了你,她在尽力维护你!你不能杀她,我走!”
耿弇震惊的转头,迎上听雨的泪眼,手劲忽然泄了。飞雪跌倒在地,急促的咳嗽,大口喘气。
“那是一个在我回到雒阳后六个月就生下来的孩子,就算苏怀告诉所有人是六月滑胎,也不会有人信。他们会说,建威大将军的夫人被困敌军时,和别人有了孽种,堂堂建威大将军还要替敌人养儿子。”听雨抹了把眼泪,握住耿弇的双手,“飞雪才是那个对你最忠心,一辈子都在极力维护你的人。要怪只能怪我们的儿子命不好,六个月就出世。”
“九儿!”
面对她的眼泪,耿弇心痛难忍,归根结底,还是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儿,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他无能为力。愧疚汹涌袭来,他把听雨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休了我吧。休了我,我们的日子都会好过。再这样继续下去,只能互相折磨。”
她离开他的怀抱,捧住他的脸。这副容颜,早已深深刻在心中,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在她心中都不会改变,仍是当年在宋子县相遇的那个高大男子,在河北并肩征战的傲气将军,在齐地施展才能的骁勇帅才,更是一辈子疼她爱她的丈夫。成亲时的誓言还在耳边,只是她没办法陪他走完一生一世,牵着彼此的手慢慢变老,只能在心底寄存一份牵挂,变成今生永远的遗憾。
“替我好好照顾平安。”
“九儿,别走!”
手被耿弇紧紧攥住,不肯放。心痛席卷而来,听雨放任眼泪流下,唇边还挂着甜美的笑。再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就终结了今生的情缘。她回过头,笑容如水中莲花,纯洁神圣。
“努力加餐勿念妾。”
千言万语,只盼他能吃得饱,睡得香,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听雨狠心抽出手,朝着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切的方飞虎跑去。
“娘——”
忠儿的哭喊扔在身后,听雨对方飞虎说了一句:“回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