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离人(上)(1 / 1)
一炷香,缕缕青烟悠扬直上。
云筝眼含热泪,对着铃铛的牌位拜了三拜。
“铃铛,如果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耿将军和听雨平安无事。”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别烦铃铛了,让她在天上过两天清静日子吧。”
云筝转回身,见杜吴没拄拐杖,倚着门框站着,便走上前去,搀住他。谁知他并没往屋里走,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卧房。
进了屋,云筝愣住,盔甲、□□,立在正中,虽然多年未上身,但在阳光下依然闪着灼人眼目的光辉。
“你这是……”
“去蜀地,杀方阳!”
“你,你要上阵?”云筝骇然,惊恐的看向他的腿,“你不要命了?”
杜吴淡然一笑:“我都说了,生死由命,若是上天不让我活,我也要跟方阳同归于尽!”
“不!你不能死,更不能走!”云筝焦急的上前抓住他的双臂,“听雨这么多日子一直昏迷不醒,药石无灵,你怎么能忍心抛下她?”
“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任何忙,有苏怀和卢昌,若能救得回小妹,便是她的造化,若是救不回,我必要方阳碎尸万段!”
重重的一拳带着飓风砸在桌子上,茶壶茶杯跳起,桌面裂开一道细缝。
云筝痛惜的握住他的手:“皇上已经出征了,巴蜀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人怎么去?”
杜吴不屑的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的一条腿废了,人也废了?我还能骑马,驾车,托枪杀敌!”他抬手拦住云筝正要出口的话,“你不必劝了,方阳一日不死,听雨就一日也不得安生。就算她这次醒不过来,我也不会让小妹带着屈辱走。”他迎着窗外的阳光,目光迷离,“我的小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这幽然的一声长叹,让云筝心酸得落下眼泪:“正是如此,你才更不应该走。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听雨好不容易醒来,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小妹她会明白我的心意,杀方阳是为了让她自在的活下去。”
“可是……”
“你不要再劝我了……”
“我要劝!”
杜吴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她淡淡的微笑:“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我欠了铃铛的,也该还她了。她在那边等了我这么久,我也该去跟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了。”
“不!樊崇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如果连你都走了,我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忘了铃铛死前嘱咐你要好好照顾我?求求你,别扔下我一个人!”云筝急促的哭喊,眼泪一串串落下。
杜吴轻擦她的两颊,拭去眼泪,轻描淡写的微笑:“我死了,就可以为樊崇和你的孩子偿命。”
“我不要你偿命!”
“你恨了我这么多年,该有个了断了。”
“我不恨你!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恨过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你!”
这一声呼喊,似乎让周遭的空气随之凝滞,泪光隔开了两双深情凝望的眸子,一缕缕复杂的情愫游弋在两人之间。
“我和铃铛一样,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你了。那时候,她躲在我的身后,怯生生的不敢看你,可是我,傻呼呼的对你笑,装得没事人一样。”云筝笑了,眼泪悄然滑过两腮,滴进衣领,“我越是对你好奇,就越装作若无其事。你会打仗、会吹埙,又识字,跟着樊崇之前,你还是个富商,那么有见识。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只会耍着大刀杀人。你是个那么好的人,应该和那些富家千金在一起,那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你呀!”
杜吴捧起她满是泪花的脸,拇指抹过她的眼睫,笑容映着泪光,轻叹:“傻女子,那些富家千金,遍地都是,可是我不稀罕。我喜欢的是,那个托刀跨马,上阵杀敌,大碗喝酒的豪爽女子。”
“你……”云筝怔住,第一次听他表露心意,原来过去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意,而不是因为两个人离奇的身世,兄妹的身份。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直想捧出来给他看,挽留他停在自己身边,可杜吴忽然松开了她。
“可是云筝,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说这些,太晚了。”
“不晚!”云筝扑上去,抱住他,坦白了彼此的心意,她不想再放开,“不晚,不晚!”
“云筝,放开,你冷静点……”
杜吴拄着拐杖,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灵活一点,便只剩下一只手抵住她扑上来的身子。
当一个豪爽女子敞开了火热的心扉,便把纠缠多年的爱恨和盘托出。云筝紧紧抱着他不肯放开,他退一步,她就进一步。
当她强吻住他的唇角,咸涩的眼泪流进他的口中,头脑突然一片空白,杜吴的拐杖脱手,双腿似乎也撑不住云筝的力量。
她抵住他的胸膛,猛一用力,撕开了前襟。她的手伸进他的衣服,环住他的腰,肌肤相触的瞬间,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炸开。杜吴重重的喘气,垂着手,不知所措。
云筝抬起头,静静的望着他,轻声呢喃:“不晚。”
“你确定?”
如果这一刻能早来十年,如果能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彼此敞开心扉,又怎么会有这一路来的苦难?虽说不晚,可云筝早已心酸不已。她不是滥情的女子,只期盼能用自己的身体留住他,换他的平安。
一滴泪水滑落眼角,她笃定的点头。
灼热的肌肤像火炭,点燃了压抑胸中太久的激情。杜吴抱住云筝的腰,转身将她压倒在床上。她扯下他的发簪,长发飘落,遮住了她的泪眼。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云筝睁开眼时,屋里的盔甲和□□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枕边的一只埙,是十三年前他在山头为她吹奏的那只。床边的一只步摇簪下压着一件襦裙,是天空的颜色,和当年被樊崇踩进泥里的一模一样。
寇恂站在床前,沉痛的看着床上静躺的两个人,若不是心窝的一口气还在,那深陷的青黑眼窝,形同枯槁的病容,早已和死人没什么分别。如今,耿弇只能靠每日灌些米汤维持生命,而听雨两日前已经连米汤都灌不下去了。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随时间一点一滴的耗尽。原本分开两间屋诊治的听雨和耿弇,寇恂命人抬来放在同一张床上。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就算死,也要让他们是在一起。
忠儿推门进屋,扑通一声跪倒在寇恂脚下:“姑丈,求你想办法救救我爹娘吧!”
寇恂叹了一声,想说连太医都没办法,他又能怎么办?可是低头看向泪汪汪的忠儿,又于心不忍。这么小的孩子,眼看就要失去双亲,简直连天地都要为其落泪。
他扶起忠儿,搂在怀里:“你爹娘一生相亲相爱,若能一起去了,也未必是件坏事。或许这是他们共同的心愿呢?”
“可是忠儿想让爹娘一起活着!”他抹了一把眼泪,深深的抽泣。
寇恂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脑海中那身穿红裙的俏皮女子又蹦蹦跳跳而来,摊开手掌,歪着头向他要竹哨:“拿来,我来保管,不许你乱吹。”
“还没过门就管起我来,你这女子也太霸道了!”
那回荡在山野间轻灵的欢笑这么多年仿佛还在耳边,而那曾带给他欢笑的女子,却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只等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寇恂睁开眼时,睫毛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竹哨?!”
方飞虎三两步跨到寇恂身前,夺过那一只小小的竹哨。
“将军也送过夫人一只这样的竹哨。我听夫人说过,当初生平安的时候难产,方阳就是吹那只竹哨救醒了夫人。”他一拍大腿,“我怎么早点没想到!”
“你是说,让我吹这只竹哨,说不定能救醒他们俩?”
“如果夫人和将军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救醒了一个,另一个不也就醒了?”
“姑丈,你快吹呀!”忠儿急得直摇寇恂的胳膊。
“好,我吹。”
竹哨放在嘴边,一缕缕气息飘入,一声声尖利的响声,犹如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召唤迷途的人早日踏上归途。
一点点星光,一丝丝浮云,耿弇的天空,忽然亮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又走过了多少荒蛮的野路,然而心中总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听雨,他的九儿。
一声声清脆的哨音,在这个昏暗的空间,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吹响。他仰头望向暗沉沉的天幕,那里映出一个纤佻的身影,红裙在墨黑的天空中显得格外明媚,像太阳,驱散乌云。
“有了这只哨子,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你吹,我立刻就到。”
“如果我在天上呢?地下呢?”
“这只竹哨只在人间才能吹响,所以你得活着,我也活着。”
“我们都好好活着,执手偕老。”
耿弇迈开大步,他要找到那袭红裙,她吹响了哨子一定是有难要他去救。他们曾发誓好好活着,他必须救她!
傍晚时,天下起雨,不大不小,在房檐上滴答成一串珍珠。雨声清脆,奏响一曲清灵。
耿弇缓缓睁开眼,透过帷帐看见吹哨的人不是听雨而是寇恂。他坐起身,撩开帷帐,面对寇恂和房里众人的震惊的目光,食指抵在嘴唇上:“嘘。”
寇恂手中的竹哨差点没掉在地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以为吹竹哨只是给这些绝望的人一个安慰,谁知道就真的叫醒了耿弇。
忠儿冲到床边,一把搂住耿弇的脖子,哭着大喊:“爹——”
“嘘,听!”
他虚弱的喘气,目光涣散,直勾勾的盯向窗外。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跟着他一起看向窗外,听了半天,除了雨声,四下寂静的有些怕人。
“爹,听什么?”忠儿忍不住问。
“听雨。”
除了寇恂,所有人一脸茫然。
只有寇恂明白他的话,那清灵的雨声,就像是听雨的笑声,悠扬悦耳。也许,在二十八年前的某一个夏日雨天,幽州蓟县也下起了这样一场雨。听着叮咚的雨声,有一对相爱的夫妇紧紧相拥,于是便孕育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带给他们一段美好的记忆。
雨,是世上永不会磨灭的事物,只要有夏天,就会有雨。落雨时分,就能听见雨声,那便是听雨的笑,是她曾伴在身边的证据。即使她不在了,还是能在每个雨夜相伴身边。
寇恂的眼眶湿润了,难道她已经离开了,才会下起这样一场雨,让大家怀念?
然而身后响起耿弇的一声轻叹:“你终于回来了。”
众人猛然回身,看向他的身旁,那双曾经目光炯炯的大眼睛泻出黯然的光,轻轻眨了一下。
“娘,娘,你醒了!娘!”
忠儿大声而急促的呼唤,却叫不来听雨的注视。那双眼缓慢的眨动,望着耿弇,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可是又一句都说不出。
“我放你走,只要你身体养好,就放你走。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放了你。”
那双眼中,终于滚下两颗浑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