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无悔(1 / 1)
一盏油灯点亮一室温暖。屋外,雪花弥漫,屋里,熏着暖融融的香气。
耿弇宽衣解带,拥听雨在怀。
这些年,征战在外,做梦都想再抱着她,躺在自己的暖床上,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静静的躺着,都是神仙般的逍遥。能再抱她在怀里,什么都在乎了。
“今天见到皇上,怎么说?”
轻柔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担忧,吹着他的脖颈。
耿弇睁开眼,目光仍是迷离的陶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说的都是家国大事,和咱们夫妻二人的床帏之事无关。”
“你……”听雨脸一红,啐了声,“不正经!”
“我不正经?你一个妇道人家,除了给夫君家族传宗接代,还有什么正经事?”
听雨撑起身子,望着他嬉笑的眼睛:“我是担心,有没有说你闲话。”
“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还管得住他们怎么说?反正我没听见,你也别堵心。”
“那皇上呢?他有没有不相信我?”
“皇上什么都没说,就让我回来好好休整,再替他平定蜀地。”耿弇也撑起身体,跟她面对面,“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只想让你安生的过好日子,别再提心吊胆了。这里是雒阳,有什么事都有我在外面撑着,你就在家陪着忠儿和平安,享享清福。”
听雨轻叹一声,眼中浮起泪光:“身陷敌营,我始终都是你的污点,不配再做你的夫人。不如你贬我为妾吧,免得落人话柄。”
耿弇无奈的叹了口气,坐起身:“九儿,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记不记得嫁给我时说过的话,不管有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分担,尽自己所能,成全彼此所愿。我只希望你做我的夫人,从没变过,你就要尽自己所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可是,飞雪……”
“我从来没想过要她做夫人,即使那时以为你不在了。”耿弇捧住她的脸,望着眼泪掉下后氤氲的眸子,“我那时喝醉了,她又穿了红裙,我认错是你,才会……谁知,有了恭儿,我只好给她名分。九儿,你能原谅我吗?”
听雨点头,又有什么资格怪他?
“她一直倾心于你,这么多年,谁也不肯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你要好好待她,千万不要辜负了她的痴心。我和飞雪从小一起长大,把她当妹妹,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饶你!”
耿弇没说话,皱着眉沉思。
听雨见他不吭声,推了推他:“想什么呢?”
“在想……也许飞雪不像你说的,也许她对你的心思不那么简单。”
“你怎么这么说?”听雨不悦的皱起眉头,“她以为我死了,才会在你面前假扮我,为的不也是让你宽心?是她救醒你的,我们还应该谢她呢!”
耿弇点点头:“好,我都听你的,好好待她,就算谢她的救命之恩了。”见听雨满意的点头,他又说,“不过,你在飞雪面前也不要一味忍让,毕竟,你才是夫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雨笑了,勾住他的脖颈,点了点头。下巴点着他的劲窝,一丝愉快的瘙痒,他翻身将她压倒在床上。
“娘,我睡不着。”
听雨和耿弇一起转头,床帏撩开一道缝,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平安瞪着眼,一点困意也没有,委屈的看着床里抱在一起的爹娘。
听雨慌忙推开耿弇,坐起来:“来,上来吧。”
“我也要!”
床帏一下子被完全撩开,忠儿身姿矫健,在平安慢吞吞往上爬的时候,他已经窜到听雨和耿弇中间。
看着儿子一个大字横在中间,女儿又像只贴心的小猫一样窝在妻子的怀里,耿弇忍无可忍喊了一声:“都下去!”
他拉起儿子,他却耍赖的往听雨的怀里扎,平安也抓住听雨的亵衣,讨好的看着耿弇。
“忠儿,快下去!多大的孩子了,还跟爹娘睡,羞不羞!”
被爹这样一说,忠儿的脸顿时红了,悻悻的下了床,还不舍的望着听雨。
耿弇又好言好语的劝平安:“平安乖,跟哥哥去睡觉。”
“我在高平的家里都跟娘睡,娘还要抱抱。”
看着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听雨不忍心:“算了吧,让孩子们睡这儿吧。”
耿弇连忙摆手:“不行,这事就得听我的!”
“平安乖,跟哥哥去睡觉,等明天午觉时再让娘抱着睡啊!”
耿弇一边安抚,一边抱着平安、拉着忠儿往外走。听雨朝两个恋恋不舍的孩子扮了个鬼脸。
半刻之后,帷帐撩开,耿弇笑得贼兮兮的。
听雨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坏笑着问:“那两个小家伙都睡了?”
他点点头,得意的笑:“跟我抢?休想!”话音未落,他突然豹子一般跳上床。
曾经那个不堪的记忆渐渐被淡忘,留在她身体里的是他的气息。心底涌上的幸福感传递给他,激起他欢愉的□□。
帷帐垂下,挡不住旖旎弥散满室。
太阳升起,驱散了满天乌云。雪停了,屋顶和树枝上的积雪闪着点点金光。
听雨缓缓醒转,眼睛还没睁开,就感觉到自己窝在一个宽厚的怀抱。唇边溢出一点幸福的笑容,她用力抱住那个温暖的身体。无法表达此刻停留在耿弇怀中的满足,只有轻轻一吻落在他的唇上。
听雨睁开眼,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转而化为恐惧。圈住她的怀抱突然箍紧,没有琥珀色的眸子,只有明亮和灰暗并存的一双眼,脸上的伤痕深刻,坍陷的鼻梁像无底深渊,让听雨跌落其中。
“怎么?奇怪吗?不是耿弇,是我,你的公宾哥哥!我回来了,九儿。你不是说蜀道上等吗?我等你那么久,你却跑回雒阳留在耿弇身边!”
那咧开的唇角凝着这世间最骇人的笑容,让听雨的呼吸凝滞。下一瞬,她拼命挣扎,想挣出她的怀抱,可是她的挣扎只能让他抱得更紧。
“想跑?”方阳狞笑,“你跑不掉了,这辈子,你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我就是你的影子,你的魂魄,你甩不掉我!”
他的笑声张狂而放肆,在房间中回荡,震耳欲聋。欺上来的身体和越抱越紧的怀抱让听雨的恐惧达到极点,挥动双臂,失声大叫:“放开我,你这禽兽!不要!啊……”
那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呼突然间挣脱了所有的禁锢,身子一松,听雨猛地坐起身,睁开眼,大口喘气。心跳得如同战鼓擂响,然而刚刚那骇人的一幕不见了,眼前只有她一个人呆坐在床上。
她下意识的抱紧身体,尽管只是一场梦,可那再真实不过的场景仍令她心惊不止。
忽然听见身侧一点急促的喘息,她猛转头,迎上的是飞雪的注视,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对将军不忠?”
“飞雪,我……”
“贱人!”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听雨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惨叫一声,她扑倒在床上。
门口“哇”的一声啼哭,飞雪惊异的转头,见到的竟然是她的儿子,耿恭。
“恭儿,你怎么了?”
飞雪跑上前,抱起孩子,心疼的哄着,可是恭儿一直大哭不止。
哭声惊动了耿弇,闻声而来,关切的问:“恭儿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哭起来。”飞雪委屈的瞟了一眼,呆坐在床边无动于衷的听雨,“不知道怎么就在这屋里吓着了。”
耿弇顿时皱起眉头,没理会飞雪,而是径直走到床边,撩起听雨散乱的长发,见她眼底泪迹未干,怀疑的问了句:“你怎么了?”
听雨摇摇头,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点笑意:“我没事,你去看恭儿吧。”
耿弇在听雨身边站着没动,只冷冷瞥了一眼门口。
“将军!恭儿也是你的儿子,他哭成这样,你一点都不心疼吗?”
“出去!”他头也不回,只顾着整理听雨的乱发。
飞雪的妒火直撞胸口,抱着儿子往前迈了一步:“我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的照顾忠儿,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子还好,对将军的忠贞有目共睹。可是将军回来后连恭儿都不来看一眼,还一味回护这个对你不忠的女人!”
“你说什么?”
耿弇怒不可遏,猛的转过身,带起一股狂躁的气流直扑飞雪。听雨拼命拉住他,才没让这只快要气炸的豹子冲出去。
“滚出去!”
飞雪吓得浑身发抖,从来没见过将军暴怒的样子,竟然比山崩地裂还可怕,她惶恐的抱着吓得大哭的儿子,快步跑出了屋子。
听雨站起身,用力抱住耿弇气得僵直的身子,眼泪簌簌而落,浸湿了他的背。
“别怪她,是我的错……”
她哭得哽咽,耿弇转过身,把她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深深叹息。
十一月底,是耿忠的八岁生日,寇恂带着耿宓和寇损来贺喜。
自从寇恂四年前接替朱浮担任执金吾,举家前往雒阳,忠儿就和表哥寇损极为要好。一大早上就穿戴整齐等着表哥,好不容易盼来了,欢天喜地的拉着寇损跑去花园玩。
平安偎在听雨身边,眼巴巴的看着忠儿一手拉着表哥,一手领着弟弟,一转眼不见了踪迹,却没个姐妹跟她玩。
耿弇笑了笑,拍拍平安的头顶:“想跟兄弟们一起玩,就去找他们。爹的女儿,就该随心所欲,在自己家里,别这么拘束!”
平安仰起头,忽然觉得很喜欢这个笑容漂亮的新爹爹,于是也拍着手,追着忠儿往花园跑去了。
“打发了孩子们,子翼,咱们去喝一杯!”耿弇大拉拉的勾住寇恂的肩膀。
“好啊!”寇恂淡然的笑笑,看了看听雨,“大嫂要不要一起?”
“你们去喝你们的,我们姐妹有自己的贴心话要说!”耿宓笑嘻嘻的挎了听雨的胳膊,往身边拉了拉。
“她们有贴心话说?”耿弇大笑,拉着寇恂往屋里走,“好,让她们去说,咱们喝酒去!”
看着耿弇和寇恂进了屋,耿宓松开了听雨,淡然一笑。
听雨也讥诮的笑了笑,想不到这么多年,寇损都十岁大了,耿宓对她依然不能释怀。
“寇夫人请自便。”她敛衽施礼,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就是有些贴心话想对你说。”
她转过身,太多年没见过耿宓,尽管当年的恨早就淡得不见了踪影,却仍然对她亲近不起来。只是今天乍一看,当岁月的痕迹印在眼角眉梢,昔日攻心算计的女子,眼中少了些奸狡,多了几分诚恳。
“好啊,洗耳恭听。”她伸手示意,伴着耿宓,踏着积雪,缓步走在府中的甬道上。
“当日的事,是我对不起你。那时年少,做事不计后果,不为别人多想,只顾着自己随心所欲,还望你能原谅我。”
这一番话,耿宓说的坦诚,倒是出乎听雨的意料,没想到那个高傲的少女有一天也能向她道歉。她释然的笑了笑:“我早就释怀了,如果不是你陷害我,我怎么能和伯昭在一起?说起来,你还算我们的媒人,我还要感谢你呢!”
她俏皮的笑,笑容似乎磨灭了岁月的痕迹,那纯真,还像当年在沮阳初次相见时的红裙少女。
“可是如果你当初嫁给子翼,说不定就能像我一样,安安稳稳的度日,不会受这些苦。”
“想想和伯昭在一起时的幸福,这些苦都不算什么了。”
耿宓从她的脸上看到的不止幸福,总觉得比起当年她在面前提起寇恂时,多了一些丰富的内容,才让那笑容更加美丽,不会因为岁月的磨蚀而褪去光泽。
“外间传言,你……”
“外间传言?”听雨停住脚步,警惕的皱眉。
耿宓点了点头,她轻叹一声:“传言说些什么?”
“说你失身于敌军中的某个人,在他身边做了五年的妻子,而平安也是那人的女儿。”
听雨黯然,她从来不知道这些言之凿凿的传言已经传到了雒阳,回来两个月,始终呆在将军府,除了大哥那里,没去过别的地方。而耿弇,用他宽大的胸怀,为她挡住了流言蜚语的侵害,一个人默默扛着这些可畏的人言,还得在家里,她和孩子们的面前欢天喜地。
眼眶渐渐湿了,这个男人的深情厚意,这辈子,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报。
“我想以大哥的为人,一定不会让你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今天来之前,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有多大的胸怀能容忍自己的女人生下别人的孩子?今天见了平安我才明白,原来那孩子不是别人的。”耿宓轻松的笑了笑,“你该感谢平安,她长得和大哥实在太像了,见过她的人都不会相信她不是大哥的女儿。”
听雨欣慰的笑了笑,又觉得哭笑不得,她的清白,要靠一个孩子的外貌来向人证明。
“可是,就因为这孩子是大哥的,我才忽然有点佩服你。带着一个汉朝大将的女儿,他在外面围城,你在城里被困。同样的境地,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听雨微笑着看了看她,仰头望向遥远的天际,任由阳光刺痛瞳仁:“我不知道多少次想过死,甚至割过腕,可我还是活了过来。我只是想把平安送回来,她是伯昭的女儿,是我们盼了很久才来的女儿,我不能把她留在那里,我要让她知道,她姓耿,她的爹是多么值得我们母女骄傲!”
她脸上洋溢着骄傲的光华,不知不觉,也感染了耿宓。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哥和寇恂都倾心于她。这样的女子,姣好的容貌,美好的心灵,真挚的感情,抛开了芥蒂,连她都有些情不自禁的喜欢。
两个人携手走到了后花园。不远处的雪地里,三个男孩子围着一个身穿红裙的小姑娘。
“平安,这是什么?”
“酸枣!高平有很多,可好吃呢!”
“我要吃!”
“姐姐,我也要!”
“平安,大哥,小弟,还有表哥,你先给谁吃?”忠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平安看了看他,目光却飘向了寇损,羞涩一笑:“先给损表哥吃。”
耿宓捂嘴偷笑:“这孩子,要是长得像你,真想给损儿定一门亲,也算圆了子翼的一份心。”
听雨摇着头笑:“可惜这孩子没有一点像我的地方。”
两人相望,都抿着会心的笑容。
“耿宓,若是回到当初,你会后悔这一路的选择吗?”
“不会,你呢?”
“虽然受苦、受辱,也做过违心的事,但要我重新选,我还是会走这条路,一生无悔!”
一阵寒风吹过,冻红了两人的脸颊,也晕开了惺惺相惜的微笑。
耿宓握着听雨的手,她也用力回握。一股力量,一时间,心里的缠了这么多年的结终于解开了。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一个朋友总是好过十个敌人。
听雨心里一宽,目光融入耿宓的笑容,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险些站不稳。
耿宓急忙扶住她,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她睁开眼,眩晕的感觉消失,她摇了摇头:“不要紧。这两天总是头晕,也许睡得不好吧。”
“头晕可大可小,还是别不在意,请个太医看看吧。”
听雨笑了:“好,明天就请太医。”
“嗨,别明天了,让子翼给你先号个脉。”
她惊讶:“子翼懂医术?”
耿宓点头,自豪的笑着说:“在颍川的时候,有的百姓看不起病,困苦而死,子翼不忍,就自行拜师学医,为穷苦百姓看病,分文不取。在他的带动下,很多名医也都下到乡间,不收诊金,为百姓诊治。”
听雨调皮的朝她眨眨眼:“那就有劳执金吾大人为我这个穷苦的人诊脉。”
寇恂垂眸,纤长的手指搭在听雨的左腕上,片刻,说了声:“换右手。”
“啊?”听雨迟疑。
他又重复了一遍:“换那只手听脉。”
“哦。”
她缓缓伸出右腕,纵横的几条伤疤是心如死灰时发狠的发泄心中仇恨和屈辱时的印记,此时看来,竟是如此触目惊心。寇恂的指尖颤了颤,终是轻柔的落下,按在脉搏上。
“子翼,听雨的身子到底要不要紧?”
耿弇扶住听雨的肩头,关切的问。她仰起头,笑着宽慰他的担忧。
寇恂看了看两人,微笑:“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江湖郎中,说的话不一定作准,你们还是再叫太医来确诊,开个方子调养。”
他虽笑着,但听说要开方子,耿弇的神色立刻沉了下来。
“到底严不严重啊?你怎么还起卖关子来了?”耿宓也心急。
“不必担心。依我看,应该是喜脉。”
“喜脉?!”
三人异口同声,惊喜的叫出来。
寇恂笑着点头。
“我们有孩子了,听雨,我们又有孩子了!”耿弇喜出望外,激动的抱着她的肩头。又跑到门口大喊,“平安、忠儿,快来!”
四个孩子应声鱼贯而入,莫名其妙的看着一屋子人的笑脸。
“娘有小宝宝了,你们是想要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妹妹,妹妹!”忠儿和寇损异口同声。
“我想要个和恭儿一样可爱的弟弟!”平安甜甜的笑望着耿弇。
“恭儿也要姐姐。”
耿弇捏了捏恭儿的小鼻头,大笑起来:“娘可没本事给恭儿生个姐姐出来。”
听雨含着幸福的眼泪看着耿弇开心的像个大孩子一样,在这个看似平静实则艰难的时刻,这个孩子的到来,给了他们夫妻最大的慰藉,她感谢上苍,赐给他们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会用尽全力去呵护它,以回报上苍的厚待。
寇恂脸上的笑容就像涓涓细流,不管风吹不吹来,都不会改变它的流动。
耿宓渐渐收敛了笑容。这个孩子是耿弇和听雨的惊喜,上苍的恩赐,该为他们高兴的,可她的心里却渐渐浮上一丝担忧,只愿这个孩子能平安出世,和耿逸一样,继承耿弇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