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不舍(1 / 1)
阳光很好,厅堂敞亮。
听雨踏上矮凳,轻轻闭上眼睛,垂下两行清泪。
宋子县驿站,高大的男子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这一拦,便留下了半世情缘。
大大拉拉坐在桌边的男子有一双琥珀色的明眸,和她谈论昆阳之战,和她结伴追随刘秀。
这一次结伴,便结下了一生的伴。战河北、征彭宠、平齐地,她和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以为再不会和他分开,却在海棠花开的季节永远离开了他。
这一别,便是永生。恨,从此消失,爱,却不会有半分消减,不论她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小弇,我走了,我们来世再做夫妻……”
心里默默念,听雨拉开挽好的麻绳套,把头放了进去。
“娘——”
一声呼唤,裙角忽然被用力拉扯。
她睁开眼,低头看见女儿那含泪的小脸,正仰着头,望着她。
“平安……你怎么回来了?”
“娘!”
那小小的身体用力抱住她的双腿,眼泪大颗大颗的滚出眼眶。
心里酸涩难耐,听雨蹲下身,抱住女儿,默默垂泣。
“这么可爱的女儿,夫人怎么舍得离开她?”
一个悦耳的男声,略带一丝沙哑,更具丈夫一般的力量和浑厚。飘入听雨的耳蜗时,在她的内心世界刮起一阵飓风。
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在矮凳上站不稳,听雨跌了下来。
“夫人,小心!”
那人急速靠近,扶住了她,却在目光相对的一刻,雕像一般定住。
她的目光,裹着泪水,像有种魔力,勾魂摄魄。
那尖挺的鼻子,美妙的眼线,光滑的额角,甚至是眼角眉心的一丝细纹,都令他牵肠挂肚。
五脏六腑在这一刻仿佛被丝线拉拽,快要被一齐拽出体外。平地一声惊雷,撕开了他的身体,释放压抑心底太久的思念,如大江,奔腾呼啸而出。
“九……”
耿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和他梦中的红裙女子如此相像的人。
眼泪一颗一颗的滑落,怎么也流不完。从没想过这一生还能如此近的看他,却因为始终隔着泪水而朦胧不清。但是他的声音又怎么能骗得了她的耳朵?尽管已经五年没听过他说话,那磁性的声音却始终回响在心底,相识这十年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即使是曾经忘了的,也在这分离的五年中,重新想起。
重逢的这一刻,纵使心中藏在再多的顾虑,理智也控制不住如海洋般汹涌泛滥的思念。听雨突然扑上去,抱住了他。
“小弇……”
哽咽。
泪如雨下,只恨抱他仍不够紧。
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能放得下分离。
当扑进这阔别多年的怀抱,听雨失声痛哭。没有陌生、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如当初的安心。她突然不怕了,从这一刻起,什么都不怕了。
“九儿……你还活着?”
耿弇垂着手,僵硬的站着,不知所措。那痛彻心扉的哭声是他从未听过的,却让他心痛欲裂。
五年,将近两千个日夜,突然都不见了,只剩下分别的那一天,海棠花树下,他的期待。
手不由自主的扶上她的腰,不熟悉的触感却激起熟悉的心动,他情不自禁的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九儿,你还活着!”
“我活着……”
是笑,却泪流满面。
爱,从不曾磨灭半分。
相拥而泣的两人,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永世不再分开!
耿弇抱着听雨,吻落在她的脸颊。那熟悉的泪水味道,让他激动得也随之落泪。泪水交混在一起,激起内心更深处的渴求,脚步漫无目的的带着耿弇向后堂走去。
“九儿,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是梦……是梦……我们都不要醒!”
这梦太美,美得近乎逼真。
耿弇不知道自己停在哪里,只知道拥着听雨缓缓躺下。阳光星星点点的从头顶洒下,落在她的身体,照亮玲珑浮凸的曲线。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吻向更深处探去。他不想停,生怕这美得脆弱的梦,一停就像泡沫一样碎得什么都不剩。
然而她在身下□□,蜷起身子闪躲。她的泪不断涌出,沾湿了他的睫毛。
尽管眼前是耿弇的容颜,也强迫自己努力回想和耿弇相伴的欢愉,可是用尽一切方法,脑海中总挥之不去方阳那张丑陋的脸。
那一天的经历,就像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梦魇,阴魂一般缠着她,让她永无宁日。
“九儿,你怎么了?”
她流着泪摇头,头埋在他的胸膛:“不要问,不要问……”
“我不问,这一辈子都不问!”耿弇疼惜的抹去她两颊的泪,“忘了这五年,就当我们只是吵了一场架,现在又重归于好。”
她缓缓抬起头,泪眼迷离:“可以吗?”
“当然可以。”
“真的?”
“相信我,九儿!”
听雨点点头,这一生,除了他,还能信谁。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他轻柔的抚摸让她僵硬蜷起的身体渐渐舒展,小心翼翼吻开她紧皱的眉头,像怕惊吓到最脆弱的末梢神经,艰难的破开她的抗拒。
发自内心的颤栗终于逐渐唤起封存了五年之久的记忆,听雨终于不再害怕,终于认出了这副身体就是五年前用力去爱的夫君。
当两个人再一次融为一体,听雨的身体猛地一震,突然抱紧他,失声痛哭。
五年了,所有的屈辱、委屈,所有的爱恨,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一幕一幕重映。就像一个回到母体的孩子,从此以后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于是无所顾忌,用哭声向她的守护神诉说这些年来的凄苦。
耿弇就那么安静的抱着她,任由她哭,让她发泄。不想问她这五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不愿点破她和他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膈膜,那是她在他面前所有的防护,他舍不得拆掉。可是哭声撕心裂肺,就像一刀一刀在他的肌肤上凌迟,痛不欲生。
怀中的女子,是他五年未谋面的妻,然而这副身体,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样子。她的畏惧,骗不了他。他越是用力抱紧,反而越无法抹去五年光阴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迹。
“小弇,别离开我!”
她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恳求的泪光让他心碎。
只不过半刻的迟疑,就被她察觉。然而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当年朱浮不堪受辱,手刃其妻时,他曾对她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会保护她,如今,不管这五年带给她怎样的伤害,从今后,他都必须保护她,治愈她的伤。
“我不离开,这辈子,我们分不开了。”
痛哭。然而这一次,是因为喜悦,因为有了他这句话,这辈子,值了。
“不许你欺负我娘!”
耿弇的胳膊被一个羸弱的力量拽住。他诧异的转头,映着阳光,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美眸,又圆又大,眼白纯净得泛着淡蓝。
“放开我娘,放开……”小拳头挥起,一下下捶在耿弇的胳膊和背上。虽然不疼,但他仍然惊讶这小姑娘的力道。
“平安,爹没有欺负娘。”听雨擦了把眼泪,挤出一点笑容。
她眨着大眼睛打量这个压在娘身上的高大男子,又些不解,为什么上次那个爹这样欺负过娘之后,她就一直哭,还割破自己的手腕,然而这一次,她虽然哭了,但似乎并不生气。
耿弇爬起身,默默地打量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从第一眼见到,她扯着自己的袍角叫“叔叔”时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要不是她拉着他找娘,也不会和听雨重见。
当耿弇离开的那一瞬,身体上的热度突然被清凉的空气带走了大半。压下心中的失落,听雨也坐起身,抱过床下的女儿,说:“告诉爹,你叫什么?”
“平安!”说完,她怯生生的看了看耿弇,“娘说平安是乳名,大名叫耿逸。”
“耿逸?”耿弇端详她半晌,才犹疑的看向听雨,“她是我们的逸儿?”
“她已经快四岁了,是在你出征之前……”
她努力的在耿弇脸上寻找,却找不到一丝笑意,不禁心凉,眼泪又浮了上来,“她真的是你的女儿。我在敌军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就是一直在寻找机会把她送回你身边。我以前就说过,万一有一天,我像朱浮的妻子一样被绑,绝不会拖累你,只请你善待我们的女儿,把她好好抚养成人。”
“你胡说什么?什么叫不拖累我?难道你忘了我也说过,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保护你!”耿弇拉过平安,抚摸着她的后脑,“谁说我不信你?你看她的眼睛,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当然是我的女儿!”
“娘说我爹是大将军,你是大将军吗?”平安歪着小脑袋,饶有兴趣的打量这个陌生的父亲。
“当然!”
“那你厉害吗?”
“你觉得呢?”耿弇笑着把女儿搂进怀里。
“嗯……”平安羞涩的低下头,忸怩的笑起来,“我也不知道。”
耿弇揉着她的头顶笑了起来,伸手拉住听雨:“这些年,委屈你了……”
听雨眼含热泪,把他宽厚的手掌包在手心。
香甜的一觉醒来,听雨张开眼,就看见平安睡在她和耿弇中间,呼吸平缓,嘴角挂着笑,而耿弇也睡得很沉,响着轻微的鼾声,一只胳膊枕在平安的后脑,手指卷在她的发梢。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轻浅的天光透过漏风的屋顶泻下。因为这处房子早就废弃,屋角还挂着蛛网,粘着一些小飞虫,成了蜘蛛的早餐。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即使发生在如此破旧的屋宇间,在听雨心里也格外温馨,值得珍藏心中,一生回味。
一滴泪滑落眼角,多么不舍从盼了五年的情景中抽身而去,可是更不愿这副不再清白的身体玷污他的清誉。能有昨天的一日相处,赚来了他对自己的包容,对平安的认可,已经足够,别无他求。
听雨轻手轻脚的下地,留下一封信笺,走出这座废弃的院落。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城外的高山顶上,山风硬,割着脸颊。听雨迎着太阳初升的方向,眨掉最后一滴泪。
太阳马上就要从云层跳出,照耀大地。而她,决定从这里跳下去。悬崖峭壁,必然粉身碎骨。消灭了这具尸身,也就将往日的欢愉抑或耻辱,一并灰飞烟灭。她不要耿弇找到她的尸骨,不想他记住最后一次抱着她时,身体的抗拒。她该留给他最美的一面,比如策马驰骋在河北的那个红袍小将,比如身着玄色礼服嫁给他的美丽女子,比如灯下为儿子绣肚兜的妇人……
向高平城中遥遥的望一眼,从此留下爱,带走思念,化作一只洁白的鸽子,飞翔在天地之间,盘旋在他的身边。
“听雨!”
在她张开双臂跳下悬崖的前一刻,有人大力的将她从悬崖边拉下来,顺势拥在一双有力的臂弯中。
听雨睁开眼,震惊。
“终于找到你了!”胸腔中舒了一口气,寇恂复又皱眉,“你怎么这么傻,要寻短见?”
鼻子一酸,泪湿眼眶。
多年未见,岁月似乎并没在寇恂的脸上刻下太过明显的痕迹。昨天看到耿弇鬓边的几缕白发,容颜憔悴,然而今日见到寇恂,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优雅俊逸的男子,不曾变,望着她的目光,也一如当初的温柔如水。
“寇大哥?”
他淡淡一笑:“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妹婿。”
她笑了,泪水也随之滴下:“我不配。”
寇恂轻轻拉着她的手,那么轻,却又不会让她离开他的庇佑。他转身面向朝阳,眯起眼,唇角抿着,淡然如笑容。
“当初你对我说,这辈子只想嫁给耿弇,那种笃定,好像就在耳边,从那时起,你就已经是我的大嫂了。”
听雨摇头,泪水不断的掉下来:“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不配做伯昭的妻。”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寇恂转过身面向她,“你对伯昭的心意有没有变?”
“没有,可是……”
“第二个问题!”不等她再说,寇恂抢先打断,“那个女孩,是谁的孩子?”
“是伯昭的。”
寇恂点点头,又问:“方阳呢?”
“他?”听雨闭上眼,黑暗中,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像厉鬼,阴魂不散,双手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我恨他!”
“既然如此,带着伯昭的女儿,回雒阳,忠儿等了你五年了。”
刚刚提起的仇恨忽的泄了,眼泪又涌上眼眶,听雨怔怔的望着寇恂。
想起忠儿,想起雒阳的家,想起那些美好的往昔,晨光摇曳着思绪,一切完美得让人落泪。然而一别五年,还能回去吗?
眼泪流下,听雨摇头:“回不去了,我……”
她哽咽,那让她一辈子耻辱的痛,她说不出口。
“你失身于方阳,是不是?”
听雨深深埋着头,只觉得心里的屈辱像一个越张越大的血盆大口,把她的希望和憧憬一口一口吃掉。
下巴被轻轻抬起,泪光迷离,却也看清寇恂瞳孔中的那点痛心。
“我认识的伯昭,绝不会因为你曾失身于方阳,让你以死保他的清名。”
“就是因为他不会让我做这些,我才更要替他着想。”
“你知道这五年来,伯昭是怎样过来的吗?你要是死了,恐怕也就断了他的生路。”
听雨忽然笑了,泪水中的笑格外灿烂:“他不会死,他是我心目中的战神,也是个乐观豁达的男子。我死了,他会替我更好的活在世上。”她动了动牵在寇恂掌中的手,“寇大哥,你放我去吧。与其在雒阳要伯昭效仿朱浮当年手刃其妻,倒不如让我自行了断。”
“你想自行了断?好!”
寇恂冷不丁拽着她的手,大步冲上悬崖。伴着她的一声惊呼,碎石尘土忽的扑出崖壁,在无底的深渊中坠落。
脚尖悬在悬崖外,眼前是云雾飘渺望不见底的深渊,一阵心惊让听雨头皮炸起,冷汗冒了出来。
“我只要在你背上轻轻拍一下,你就会掉下去。如果你想好了,我乐意效劳。”
他虽然这样说,可攥在她手上的力量那么大。听雨心一横,阖上眼睛,指尖一点一点从他手心里抽出。
“九儿!”
就在指尖挣脱了寇恂的瞬间,身体突然被抱住,猛地拽了回来。
“九儿,你怎么这么傻!”
这一声呼唤似乎带着哭腔,揉痛了听雨的心,眼泪随之掉下,沾湿了他的脖领。
“小弇,你放了我吧!”
“傻丫头,我们这辈子分不开了!”
她不是丫头了,她也不傻,可是不论岁月如何变迁,时光如何斗转星移,她始终还是他怀里的妻,掌心的宝,一生不放的牵挂。
耿弇朝风中松开手,她留下的那封信笺随风飞走,飘向遥远的天边,再也看不见“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八个字。
“忘了这五年吧!我一辈子不问,你也一辈子不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忘不了啊……”听雨挣出耿弇的怀抱,话没说完,就看他嘴角滴下一串血珠。“小弇,你怎么了?”
“忘了这五年……”
他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缓缓倒下,歪在她的怀抱中。
“小弇,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伯昭!”寇恂急忙上前,帮听雨一起扶住他。
“扶他上车,快!”
远处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听雨这才看见山路上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竟然是她的大哥,杜吴。
寇恂抱起耿弇,一溜小跑,送上马车。
听雨追着跑到车边,面对大哥又疼惜又责备的目光,停下了脚步。
“自从看见那个假扮你的女子在西城祭旗,他就害了这怪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吐血、昏迷。如果你忍心在他面前再死一次,就从那个悬崖跳下去!”
“大哥……”
面对听雨的泪眼,杜吴终是不忍,叹了一声,向她伸出手:“上车吧,也好让我给义父义母报个平安。”
借着他的手劲,听雨上了车,心酸得忍不住哭出声。指尖忽然被一股羸弱的力量攥住。她回头,正是半昏迷中的耿弇。
对于听雨,生,何其难?只要她活一天,曾经跟着方阳过的那五年就会成为耿弇的死穴,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原本打算和方阳同归于尽,却因为想见耿弇最后一面而放弃。谁知这最后一面一见便不可收拾。因此,死对于她,也何其难。为了远在蓟县年迈的父母,为了身边病重的夫君,她不舍诀别。
“九儿,我们分不开了……分不开了……”
那握在指尖的力量,那半昏迷中的梦呓,躺在听雨怀里的男子终是让她不舍死去,不舍离开。
也许一天,也许数载,不管还能陪在他身边多久,她都会留下来,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