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投降（下）（1 / 1）
柴门叩响，听雨打开门时，见到了阔别两年之久的高峻。
“方夫人，好久不见，一切可好？”
她敛衽施礼：“好。将军此来有什么事吗？”
高峻赧然一笑：“皇上派执金吾寇恂前来劝降，高某打算投降了。”
听雨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如此甚好，百姓也免受战争之苦。”
“是啊。”高峻笑眯眯的问，“高某此来是想问问夫人，见到建威大将军，还要不要替夫人带话，海棠花下等？”
一时怔忡，听雨的眼泪险些掉下，慌忙扭头拭泪。看向那棵早被砍倒的海棠树，她勉强挤出一丝笑：“不必说了，海棠树都没了，哪来的花。”目光停在院中玩泥巴的平安身上，泪又浮上，“请将军跟耿将军说，请他照顾好逸儿。”
“逸儿是？”
“他的女儿。”
“哦，夫人还认识耿将军的女儿？”高峻别有兴趣的看着听雨。
她微笑着点点头。
“好，高某一定带到！”
“多谢！”
目送高峻离开，听雨一把把平安抱在怀里，眼泪无声的掉下来。
虽然日日夜夜盼着把她送回耿弇身边的这一天，可是当它真的到来，一想到要跟女儿永远分开，心就疼得死去活来。她不舍，但又必须舍弃。
“平安，你听娘说，你叫耿逸，你爹是建威大将军耿弇，过几天他会来接你，你跟他走。如果打起仗来，或者娘和樊英哥哥、玉漱姐姐都走了，你不要走，躲到后院那口水缸下面，你爹会来接你，知不知道？”
看着娘流了满脸的泪，平安也忍不住抽泣：“我不，平安要和娘在一起！”
“你爹接到你，自然就把你送到娘身边了，乖！”
“那平安为什么不能跟娘一起走？”
听雨心烦意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只好板起脸：“你再不听话娘就把你扔下，一个人走，让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娘！”
“不！平安听话！”她委屈的含着泪，极不情愿的点头。
听雨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她抱进怀里，仿佛最后一次抱女儿，久久不舍放开。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方阳和樊英一前一后走进院来。
听雨急忙松开女儿，抹了把脸上的泪，警惕的盯着他们。
“收拾东西！”方阳吩咐。
樊英拉住他：“师父，不必这么紧张！你还信不过皇甫先生吗？”
“出什么事了？”听雨走上前，小心翼翼的问。
“这回如你所愿了，高将军要投降！”樊英没好气的瞪她一眼。
“闭嘴！”方阳喝道，他只好灰溜溜的退到一旁，不再吭声。方阳揽住听雨的肩膀，见她的眼里还含着泪，显得楚楚可怜，忙宽解：“刘秀派人招降，高将军本来打算投降，不过现在皇甫先生亲自去汉军营中，一定不会有事！论谋略，耿弇不是皇甫先生的对手，论兵力，汉军不如我军战斗力强，别怕，我们一定不会输！”
汉军大营中，寇恂身着银色铠甲，一抖战袍，如同苍天之上振翅的雄鹰，霸气不输当年的建威大将军耿弇。他眉头一皱，纵使再优雅的男子，此刻也因眉心那一团怒气而显得霸气十足。
只听他大喝一声：“皇甫文，你言辞倨傲，礼数不周，哪有一丁半点投降的诚意？来人，给我拉下去斩了！”
“荒唐！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寇恂，你好大的胆子！”
皇甫文一抖双臂，脱开上前抓他的士兵。
“本官今天就要破这个先例，斩你这个来使，以儆效尤！来人，拖出去！”
士兵们抓住奋力挣扎的皇甫文，拖向大帐外，七手八脚的将他按倒在地，只等寇恂一声令下，就砍下他的人头。
然而大帐中，许多将官七嘴八舌的争论起来。
“执金吾，不可斩皇甫文啊！”
“高峻手下有强弩精兵数万人，固守陇道之西，我军连攻一整年都无法攻克，既然要招降，绝不可跟他们撕破脸啊！”
“皇甫文是高峻的心腹谋臣，斩了他，高峻还怎么投降？”
大小将官跪倒一地，然而寇恂面沉似水，丝毫不为所动，对着帐外候命的士兵挥一挥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士兵们将皇甫文的首级送进大帐，引得众将官一声惊叹。
寇恂淡淡的看了一眼，一挥手：“去转告高峻，就说军师无礼，已经斩首。他要降便降，不降大可固守高平第一城，等我军来攻！”
送信的人走了，寇恂也不理会一众目瞪口呆的将官，径自回到自己的寝帐休息。
料想不到，杜吴正在帐中等他。
“谁放你进来的？”
“寇张。”
寇恂淡淡一笑：“这小子！”
“好手段！”
“嗯？”
杜吴也笑得淡然：“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皇甫文是高峻的心腹，而高峻又是个立场很不坚定的人，恐怕都是听他的挑唆。杀了皇甫文，高峻必然吓破胆，不敢不降。”
寇恂点点头：“还是你了解我。”
“谢谢你！”
目光静静对视，寇恂轻叹一声：“不必谢我，我有私心。如果听雨选择了耿弇，我拱手相让，可是方阳……不管她甘心追随还是被迫委身，我都要找到她问个清楚！”
“这么多年，你对她……”
“从不曾忘情。”
“姑姑，我爹被寇恂杀了……”
听雨还没来得及拉开被敲得山响的柴门，皇甫玉漱就破门而入，哭得满脸是泪。
她正抱着玉漱安抚，樊英就从外面闯了进来：“快走，高峻投降了！”
“往哪走？”
不等樊英回答，方阳就冲上来，一把拉住她的腕子，往院外拉：“蜀中！天下只剩下那里不是刘秀的地盘了！”
“为什么不跟高峻一起投降？”
“投降？”方阳站住，左眼射出骇人的寒光，连那只废了的右眼都瞪得比平时大许多，“要我归顺那个为了活命在大孝期间娶妻的刘秀？要我屈居杀父仇人耿弇之下？休想！”
“师父，快走吧！”樊英回头，见玉漱站在门口，幽幽的望着他。
“樊英，我不走，我要为我爹报仇！寇恂让我连爹的尸首都见不到，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樊英握住她的手：“汉军那么多人，你一个女子连军营都闯不进去，怎么报仇？跟我们先去蜀地帮公孙述打败刘秀，到时，我陪你报仇！”他手臂一用力，不由分说，将玉漱拽到马上。
听雨跳上马，又下来，焦急的左看右看。
“九儿，你找什么呢？”
“平安呢？”
方阳这才想起来，那个小家伙不见了。
“师父，来不及了，再不走城门就关了！”
方阳跳下马，拉住盲目大喊寻找的听雨：“算了，九儿。反正平安也不是我们的孩子，等去了蜀中，我们多生几个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她不是你的孩子，可她是我的孩子，不管父亲是谁，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能不管她？”听雨拉住方阳的手，“你们先走，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怎么都能混出城。等我找到平安，就去找你们。蜀中嘛，往南，我认路！”
见方阳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眼睛，听雨又补上一句，“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担心我回到耿弇身边？”
“可是……”
她突然捂住方阳的嘴唇，隔着手指，轻轻一吻：“生死不相离，我记得我们的誓言！”
恍然间，时空又回到当年河北逃亡的那些日子，冰天雪地，两个单纯的身体互相取暖。
方阳突然有种想要抱紧听雨的冲动，目光迷离，他粗哑的声音也变得黏腻：“生死不相离！我们在城外等你！”
她点点头，松开他。方阳上马，一步三回头的望向她，终于一狠心，打马绝尘而去。
心终于放下，强压下对刚刚那个献媚的自己的不齿，她到后院翻开水缸，拉出平安。
“娘！”小姑娘惊喜得一跳而起，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谁知道才几个时辰，就又能拉着她的手满街跑了。
听雨带着平安穿大街，过小巷，终于找到一间荒废的破院子，藏进柴房。
她本没打算留下，相信留给高峻的话会让耿弇把整个城翻过来找。但最后关头，她忽然很想再见耿弇一面，哪怕是远远的看一眼，只一眼，也此生无憾了。
因此，当高峻打开城门，迎汉军进城时，她换了粗布麻衣，带着平安挤到街上去看。不但远远的看到了耿弇，还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寇恂。一瞬间，心中填满了幸福。这一生，再无遗憾，唯有最后一个使命，送逸儿回家。
柴房中，听雨给平安换上一件新袍子，里子上绣着一朵杜若。她拉着她一步步靠近汉军的行馆，泪水渐渐深了。泪光中那黑色战袍的将军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切没变，挺拔、英俊，只是岁月刷白了他的双鬓，磨粗了他的眼角额头，过分的消瘦让昔日那个朝气蓬勃的他染上几分病态的颓废。
多想再走上前，抱着他大哭大笑，肆无忌惮的在他怀里撒娇，说着甜蜜窝心的情话，做着漫无边际的美梦，然而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低哑的喊着她，该停下了！
“逸儿，看见那个穿黑色战袍的将军了吗？去找他。”
听雨蹲在平安面前，目光却舍不得从那高大的身影上挪开。
“娘不跟平安去吗？”
“你叫什么？”听雨转过头，板起脸。
“耿逸……”平安撅嘴，不情愿的说出这个对于她还很陌生的新名字。
听雨满意的点了点头：“去吧！”
她站起身，目送她的女儿一步三回头的向着官衙方向走去，走向那个给予她血脉的男人。这个聪明又懂事的女儿，陪了她三年半，终是要送走。值得欣慰的是，没把她留在方阳身边，而是让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看着那个小得只剩一点点的女儿走到黑袍将军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扯了扯他的袍子，听雨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全放下。撑着这副肮脏而残破的身躯熬到今天，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个使命，她终于可以放心去了。
她不要像方阳一样，用那个破败的皮囊盛满自卑、仇恨和屈辱，暗无天日的苟活，她宁可抱着美好的回忆羽化成仙。她要在所有人的印象中，留下最美的那一幕……
伴着正午的艳阳，听雨回到了那座废弃的院子，推开正屋的大门。
阳光很好，厅堂敞亮，她很喜欢这里。
看了看五个月前割破的手腕，现在还留着重重的伤疤。她摇了摇头，拿来一条长麻绳。
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洗一个香香的花瓣浴，冲掉全身污秽，崭新的重生。
她踏上矮凳，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