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投降(上)(1 / 1)
意识慢慢回还,耳边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嘤嘤涕泣。
听雨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感觉到手心被握住,热量沿着血脉蔓延,渐渐暖热了大半边身子,有了知觉。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眼前才缓缓亮起来,周遭的事物一点点变清晰。日光透进屋中,消减了亮度,照着一张稚嫩而可怜巴巴的小脸,挂满泪痕。
“逸儿……”
她动了动嘴唇,干裂的疼,声音也像卡在喉咙里。想对她说“不哭,娘在这儿”,可又一句话也说不出。
下一刻,忽然惊讶,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她的逸儿还在身边?
“娘!娘,你醒了!”那张小脸露出惊喜的笑容,“爹,娘醒了!”
掌心一丝摩挲的触感,牵动听雨脆弱的神经,缓缓扭过头。
视线扫过之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整整两年,这间房子里的每一点小细节都是她亲手布置。本以为虽然身在敌军,但日子倒也过得平淡温馨,谁知到头来终是被那禽兽一样的男人摧毁。
目光定住,出现在视线之内的丑陋男子就像今生的噩梦,令人心悸,像无瑕白帛上的污点,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听雨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死在此刻竟变得这么难。
“哼,想死?不可能!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女人,绝不会轻易放手!你死了,还耿弇一个清名,想得美!”
“魔鬼!”
听雨挣扎着向他扑过去,方阳却眯着一丝轻蔑的笑,看着虚弱的她摔在地上,看着手腕上的纱布又被血湿透,轻描淡写的回望她那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
他弯腰捏住她的下巴:“没错,我就是魔鬼。从你大哥告诉我你只把我当亲人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是你的公宾哥哥了,我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
她的眼泪流在他的手指尖,他直起身细细磨搓,仰头大笑,声音却是意料之外的粗哑。
笑声吓坏了平安,爬到床边,冲他大声哭喊:“不许爹欺负娘!”
“滚!你这小杂种不配叫我爹!”方阳挥手一巴掌扇过去,平安的身子像蹴球一样滚到床里。
“哇”的一声,平安哭得撕心裂肺。
“平安!”听雨扑到床里,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死死盯着方阳。
咬牙切齿的恨从瞳孔中喷薄而出。她怎么这么傻,怎么会自杀,把她和耿弇的女儿留给这个魔鬼!
“哼!”方阳愤然离开。
“平安不哭,娘的女儿要坚强,听娘跟你说。”
听雨抬起那哭花的小脸,心疼的抚摸红肿的脸蛋,狠心咬住嘴唇,一字一句满心血泪的说,“你要记住,那个男人以前对你很好,都是假的,刚才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不是你爹,他是坏人,他把娘从自己的家里掳来这里。你不要再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你不叫方平安,你叫耿逸,你的爹是汉朝的建威大将军耿弇,他现在就在城外,马上就进城来救我们母女了!”
听雨的眼泪伴着平安的哭声,一直流个不停。可是心中想要活下去的坚定,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活着把逸儿平安的送去耿弇那里。
建武十年夏,天闷热,即使太阳落山,暑气却不见退去。听雨坐在庭院中,小扇摇着,送来缕缕清风,伴着怀里的平安静静入睡。
方阳站在她们母女背后,望着背影发呆。不知为何,自从那次强迫听雨委身于自己后,再也没有了占有的欲望,每次见到她,心中都被满满的愧疚填充,不敢再面对她,只能像现在一样,在她背后,深情凝望一瞬。
屋顶上,樊英仰躺着,枕着自己的双臂,闭着眼,唇角勾起一抹惬意的浅笑。
皇甫玉漱坐在他身边,笑着望向天幕间云彩后朦胧的月亮,轻声问:“樊英,听说冯异死了,是不是?”
“是!”樊英的笑容更深了些,“真是个好消息!”
“怎么死的?”
“在军中病死的呗!”他坐起身,笑望着皇甫玉漱,“关西没了冯异,谁也别想攻破高平!耿弇算什么?围城一年,开始攻势还算猛,现在早就销声匿迹了!玉漱,我们的仗快打完了。”
玉漱仰倒在屋顶,心情大好,“樊英,等打胜了仗,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要过好日子!”樊英也躺下,两个少年肩头挨着肩头。
“什么是好日子?现在的日子不好吗?”玉漱转头,眼中他高挺的鼻梁甚是好看。
“好日子就是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樊英转过头看她,她的脸蓦地红了,慌忙转去另一边,忍不住咯咯的笑出声。
宁静的夜空中,笑声虽轻,却传得很远。房下,听雨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平安的脸蛋上。
义兄死了,她却没机会见他最后一面。耿弇在城外,却很久不攻城了。他到底怎么了?昔日那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哪儿去了?她和她的女儿什么时候才能逃出这个梦魇般的牢笼?
平安的手背胡乱抹过脸蛋,眨眨惺忪的睡眼,看清娘又哭了,急忙伸手给她擦眼泪。自从那日娘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每一天都以泪洗面,她真的很害怕看见娘哭,怕她再用陶片割破自己的手腕。
一片阴影遮下,平安急忙缩回手,眯起眼偷看。
听雨和怀中的平安被一双臂弯搂紧,随之传来方阳低哑的声音:“九儿,认命吧。汉军气数尽了,跟着我,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会对平安视如己出。”
听雨目视前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到希望:“生死不相离,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方阳小心翼翼的揽住她的膝窝,把她和平安一起抱起,踱进屋中,放在床上。
忽听院中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紧接着屋顶上传来樊英的一声断喝:“什么人!”
方阳立刻站起身喊道:“英儿,让他们去!如果是耿弇的探子正好让他带个话,就说九儿再也不回去了!”
他爬上床,俯身下去,可当指尖触及听雨那泪迹未干的脸颊,忽然退缩了。
平躺在她身边,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方阳心乱如麻。
一声轻叹:“九儿,我们还能回到河北逃荒时那些日子吗?”
沉默,满室沉默……
汉军大营外,荀梁负手而立,面对天空中朦胧的月色,面沉如水。
那两道黑影越跑越远,迅速融入夜色,隐了踪迹。但他们在高平城中亲眼所见印证了两年前云筝的话。
记忆中还是那个披挂上阵不输须眉的执事,那个对耿弇情深意重的女子,怎么会委身在一个毁容的男子身边?又怎么会容忍另一个人一声声唤她九儿?那个三岁多的女孩,究竟是谁的骨肉?
太多疑问,他不想信,可似乎事实摆在眼前,又容不得他不信。
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本应该第一时间告诉耿弇,可是荀梁犹豫了。
慢慢走回营地,掀开帐帘,一室灯火幽暗。床前的烛光笼罩着杜吴淡然的脸色,也笼罩着床上耿弇形同枯槁的身躯。
“打探到她的下落了?”
在关中行商时的默契犹在,见荀梁进来,从他的脸色,杜吴已经判断出他心中所想。
他点点头,悲悯的看了看耿弇:“将军的病情今天有没有好一些?”
“还是那个样。”杜吴看向他蜡黄的脸,叹着气,轻摇一下头。
“九……”
一声苍哑的嘶唤,牵动两人的心弦。
荀梁恨恨的指着他:“别告诉我,将军的病根不是相思!”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小妹的为人,我最清楚。她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伯昭的事!”
荀梁叹了一声:“唉,我也不愿意信。将军这呕血的病,就是为了执事得的,想去根,恐怕也得靠执事。要不直接派人把她绑回来吧!”
“不要去!”杜吴沉默了片刻,才幽幽的说,“如果她真的变节,就是她选了方阳,放弃伯昭。由她去吧,我们只当她在天水祭旗。”
七月流火,夏日的火热耗尽了最后一点余温,拼命想留在大地,可是秋风已经从西往东吹,卷走夜间的暑热,飘起一丝微量。
汧县城中,行馆院里,刘秀静坐。这个夏天,再一次亲征陇地。眼看隗纯的地盘只剩下天水郡内几个孤立小县,然而迟迟不能攻破。更令他忧心的,陇道上连通胡汉的小城高平竟然在耿弇的围攻下,一年不能破。
他闭眼,揉着皱紧的眉头,年过不惑的他,实在厌倦了征战。
身后响起一阵矫健的脚步声,铿锵有力。
一阵夜风,带起月白色的袍角。
刘秀睁开眼,回头,月下那颀长的身影多年未变,挺立之姿始终让人莫名生出信任感,放心将重任交托给他。
“子翼,当年你随伯昭投奔朕,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夜风吹动刘秀的花白头发,也带起寇恂鬓边的几根银丝。他掐指一算,微笑着答:“回皇上,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刘秀摸着胡须,眯眼点头,“打了这么久的仗,还没打完。朕累了,子翼,你累不累?”
“皇上,百姓更累。”
刘秀点头,眼中点点光亮:“是啊,最苦最累的是百姓。”他站起身,走到寇恂面前,握住他的双臂,“朕派你去高平劝降,高峻若是不肯降,就让耿弇率五营军士击之。高平降,隗纯必然自危,制一处可平四方,朕乐见以逸待劳。”
“是!臣不敢有负圣意!”
建武十年八月,一匹白马,一队士兵,寇恂抵达高平城外,汉军大营。
晨光打在脸上,映出他的悲悯和耿弇的病容。
“原来你一直在生病,难怪高平久久不能攻破。”
耿弇惨笑一声,拍拍寇恂的肩膀:“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做妾也该让她跟了你。”
寇恂拉下他的手:“我向你保证,五日之内,必破高平,为听雨报仇!”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为了个女子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他的手搭在他的肩头,寇恂忽然觉得阳光很刺眼,瞳仁酸痛:“值得的,她值得!”
耿弇突然很想笑,可眼前又被泪水模糊。始终放不下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底的伤口慢慢裂开,终于成了再也无法愈合的疤痕。以前总是问为什么?自己堂堂将军,率领千军万马,担负着为皇上剿灭匪贼,平定江山的重任,怎能被儿女情长困扰?寇恂终于给了他答案,只因为她值得。
可是值得又怎样?能换回她吗?为什么这样的女子值得伤痛,却不值得活着?
寇恂拍了拍耿弇的肩头,擦身而去。
“寇张,传我的令,给高峻发降表,限他五日之内,率城中众将速速来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