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幻灭（上）（1 / 1）
建武九年，春天来得很晚，三月的陇西还被积雪覆盖。
粮食短缺的情况并没因为天气转暖而好转，西城、冀县、上邽等多地皆已断粮。
平安那原本胖嘟嘟的小脸因为饥饿而显得蜡黄，颧骨瘦得高高耸起，透着小儿不该有的憔悴。
听雨拉着她的小手，神情委顿，背上的背篓里空空如也。城外的野菜挖完了，家里只剩下一碗陈年豆子，该怎么养活这么小的孩子，让她逃过这一场□□？
“娘，平安走不动了。”
“娘抱你。”
听雨蹲下身，用力抱起平安，虚弱的喘气。不是女儿那一把骨头沉，也不是她没用，只是两天没吃东西，实在没有力气。几乎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了平安，整整一冬她都用陈年的豆子充饥，可是省来省去还是熬不过去，最后连小小的孩子都只能喂发霉的黄豆。
站起身，突然满天金星，她摇摇欲坠，忽然被人扶住。长喘了几口气，听雨才敢慢慢睁开眼，看清扶她的人，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是眼花。
“终于找到你了！”
“云筝？”
两人的声音都极轻，在周围人看来，只是一个白衣公子扶住一个容貌俊秀的小娘子，其间怎样的心潮澎湃只有这两个想尽一切办法重逢的亲人才能体会。
“娘，你怎么了？”平安搂着听雨的脖子，担心的望着她。
“娘没事。”听雨拍拍她的背，这些年，最欣慰的就是她的逸儿又聪明，又懂事。
“你有孩子了？”云筝诧异。
听雨点点头：“她是……”
“爹！”平安趴在她的背上，朝远处向他们走来的方阳挥了挥手。
“这孩子叫你娘，叫方阳爹？你怎么能这样？亏你大哥还担心你在敌军受苦，拼命想救你出来！”
听雨回头见方阳已经看向这边，忙说：“时间紧迫，我解释不清，你快走！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你等我，我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讲给你听！”她说完，顾不上云筝，匆匆忙忙迎上方阳，挡住他。
“你刚才跟谁说话？”
“没有谁！”
“娘差点晕倒，好心的叔叔扶了娘！”平安张着双手要方阳抱，笑着给他指向刚才的方向，“咦？好心叔叔呢？”
听雨看向刚才的地方，早已经没了云筝的影子，才放下心。
“你没什么吧？”方阳扶住她关切的问。
她笑着摇头，忽然又晕了一阵。方阳急忙揽住她的腰，放下平安：“平安自己走，娘生病了，爹得背着娘。”
“不用，我只是两天没吃过东西，有点撑不住了。”听雨惨笑，扶住方阳的手臂，“你还能找到粮食吗？我只剩下一碗豆子。”
“有，你先跟我回家。”
他不由分说背起听雨。平安一蹦一跳的跟在身后，在她眼中，爹极疼娘，对娘的要求从来只会说好。虽然不能被爹娘抱着，身上没有力气，还得自己跑，但平安很快乐，看着爹背娘比自己被背还快乐。
回到家，方阳把听雨放到床上，柔声问：“好些了吗？”
听雨点点头，望着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男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张脸虽然丑陋，但看了一千多个日夜，也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习惯多么可怕，能磨平两个人满身的刺，让仇人变成相濡以沫的夫妻。自从汉军退兵，她几乎以为此生就要跟方阳过下去。然而今天再见云筝，心底那一点期待又开始躁动，就算她现在的身份容不得她再做回耿夫人，至少希望有生之年见到耿弇安好，至少把逸儿送回他的身边，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么多年，耿弇从拼命想回去的归宿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神，越是离得久远，越是想念。可是方阳越走越近，三年的相处，融入她生活的点滴。尽管她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待她真的很好，待平安更好，不计回报的好。心中的仇怨一点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感激。
“收拾东西，我们连夜走。”
方阳站起身，高亢的声音打断了听雨的思绪。
“去哪儿？”
“隗嚣死了，陇西彻底断粮，活不下去了。”
“隗嚣死了？”听雨吃惊，心里一点雀跃，陇西的主心骨没了，会不会很快就被汉军攻破？
“他也和我们一样，整天吃陈年黄豆制成的干饭，再加上病，几天前吐血而亡。”方阳叹了口气，“皇甫文已经从冀县出发，傍晚就能到西城，接上我们，去高平。”
“高平？”听雨诧异，“高峻不是投降了吗？”
“吴汉退兵之后，高峻据高平自守。王元等人拥立隗纯接替朔宁王的爵位，派皇甫文前往高平劝说高峻守住陇道，和汉朝对抗。”
听雨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站起身收拾衣物。心里暗想，高峻这人厚道，却耳根子极软，当初她只不过给他讲了些刘秀等人的事，他就心驰神往，马援持节来招降，他便归顺了。皇甫文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恐怕高峻禁不住他的一番花言巧语，又背叛汉军。
傍晚，皇甫文果然来了。
皇甫玉漱第一个跳出车厢，张开双臂搂住听雨的脖子：“姑姑，我可想死你了！”
听雨拍拍她的背：“姑姑也想你！”
她松开听雨，蹲下身，抱起平安：“这小美人胚子，转眼就长这么大了。你知道你娘生你的时候受了多少罪吗？”
平安只听懂被人夸是美人胚子，咯咯的笑起来，大眼睛眯成弯弯月牙。
皇甫文只撩开车帘，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方阳，说了句：“都上车吧。”
方阳和樊英赶车。车厢里，皇甫文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玉漱逗着平安，笑得前仰后合。
连夜赶路，太阳升起时，玉漱和方阳换了，陪着樊英赶车。
坐进车厢，方阳陪着笑脸，问皇甫文：“马上就到高平了，军师打算怎样说服高将军？”
皇甫文不睁眼，冷冷哼了一声：“我怎么样说服都和方谋士无关，还请管好你的夫人。”
方阳立刻板起脸：“在下不觉得拙荆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
“前年是谁和高峻讲汉朝皇帝多英明，吴汉、耿弇多英勇多谋，高将军才背叛？”
方阳一愣，怀疑的看向听雨，那时他整日跟着皇甫文，从不知道她还和高峻说过这些。
听雨不愿面对他质疑的眼光，扭头看向窗外。马车刚好经过一座小村庄，村口的小院子里探出一株海棠，嫣红的骨朵开在墙头的白雪之上，画下一笔绝艳的美丽。
不知不觉，泪意泛滥，湿了眼眶。
记忆回到雒阳家中那株海棠。分别前，耿弇要她等他班师回来，把所有的事情解释给她听。几乎想不起是为了什么而怪罪他，因为分别得太久，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唯有渴望重逢的痴念填满心胸。
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来方飞虎的声音：相爱的两个人能结为夫妇，走完一生，是多么完美的事情！如今，当一切烟消云散，才终于理解了这话的深意，可惜，太晚了……
“你喜欢那红花？”
“是海棠。”
听雨的视线追随着向后退去的海棠花树，不舍离开。
“如果喜欢，我们在高平安家后也在房前种一株。”
手被方阳握住，轻搓指节。她想撤手，身子却被他搂住。
“别动！”耳边轻轻一声，他攥上了力量。
当着皇甫文，她不敢反抗，如果被人发现她和方阳是假夫妻，她和逸儿的命都不保，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咽下肚里。
想起当年每日坐在耿弇怀中，耳鬓厮磨，她扭头向窗外，偷偷流下眼泪。
日头偏西，西城的街道边，一位白衣人独立风中。
从清晨等到黄昏，云筝始终没等到听雨。
失踪三年多，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叫听雨娘，叫方阳爹，事实的真相似乎再明显不过。难怪一个曾经策马征战的女中豪杰会陷落敌人手中这么长时间。如果她想跑，能没有机会跑吗？分明是她的心，已经在这里陷落，只是想不到那个人竟然是方阳。嫁人、生子、隐姓埋名，她在这里过得如此安逸，亏得她的亲人还想尽一切办法解救她！
云筝愤愤离去。明天就和杜吴回雒阳，不再为她奔波！回去还要告诉建威大将军，早点娶了飞雪，别再一心念着这个三心二意的□□！
建武八年冬，吴汉退兵后，似乎忘了陇西的咽喉要道上连通胡汉的小城高平。高峻本来是吴汉属下将军，数月来一直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心里没底，担心汉朝皇帝过河拆桥。手下将领也惴惴不安。皇甫文的出现，看穿了高峻的忧虑，于是大做文章，还拿出了隗纯的诏书，开出丰厚的条件。方阳和樊英也四处游说高峻的部下。得到了众多人的赞成，于是高峻心一横，再次反了汉朝，据高平自守，为隗纯守卫陇道。
建武九年春末，刘秀从中原调集了六万斛粮食，将其全部囤积于汧县。久被饥荒困扰的陇西将领见汉军有粮，纷纷归顺。
经过这一场不动一兵一卒的暗战，到八月中，汉军打通陇道，收复除高平之外所有的属县，深入天水，与隗纯展开决战。到了建武十年春，隗纯的领地只剩下冀县、上邽等几个孤立的城池，无法联合作战，天水几乎是汉军的囊中之物。
尽管隗纯的气数已尽，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但在陇道上，仍留下一块难啃的硬骨头。高峻抵死守城，又有皇甫文和方阳出谋划策，樊英勇猛作战，自建武九年八月耿弇围城，始终没能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