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平安（1 / 1）
月光潋滟，月影斑驳，听雨轻轻睁开眼，吓得倒吸一口气。方阳的脸恶鬼一般贴在她的眼前。
“你要干什么？”
“喝了这碗堕胎药！”一碗乌黑的药汤凑到嘴边。
“不！求求你，别伤害我的孩子！就算你恨我，恨耿弇，孩子是无辜的！”
药碗拿开，方阳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听雨，声音苍哑：“要我不伤害你的孩子也可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不伤害我的孩子，我都答应！”
“别急着答应，也许我说了以后，你会乖乖喝了这碗药。”
听雨不安的看着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苛刻要求，但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是什么条件，她都不会放弃她和耿弇的孩子。
“你嫁给我，生下这个孩子，跟我姓。”
听雨震惊而无措的眼神让方阳突然很愉快，仰头大笑，笑声像一阵阵雷声，震痛了骨膜，她捂住了耳朵，缩进床里。
“休想！”
大喊一声，听雨翻身坐起，却又倒在床上。高高隆起的小腹让她失去了往日的矫健。
睁开眼，一盏幽幽的油灯照亮床头的一方天地，照亮她眼中的泪光。
“什么休想？”方阳的喑哑笑语响起，“后悔答应我的条件？”
听雨撑着床坐起身：“没有，做了个噩梦而已。”
他靠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手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听雨的眉头厌恶的皱了皱。
“怎么？我的孩儿就要出生了，还不许我这个做爹的摸一摸？”
她用力打开他的手：“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孩子出生之前绝不碰我。”
方阳讥诮的哼了声，站起身，冷冷丢下一句：“别睡了，收拾收拾我们准备上路，天黑之前赶到长安。”
一辆马车驶出一座还没睡醒的小村庄，背对即将升起的太阳疾驰。
听雨睡意朦胧，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可是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方阳苍哑的声音，仿佛贴在耳边对她低声说“你嫁给我，生下这个孩子，跟我姓。”
那日逃跑摔马，血从体内流出，以为永远的失去了这个孩子，但当她醒来时，看见那个慈祥的老者守在身边，告诉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保这个孩子，但能不能保住还要看天意。往后的一个月，她一直在床上平躺，很少看见方阳，最多只是在屋门口瞥见他往屋里看一眼，日常服侍就是那位老者和他的老伴。
一个月后，当她终于能下地慢慢走路，方阳赶走了老者和老妇，趁天黑带她离开村庄。在一片又黑又深的树林里，掐住她的小腹，提出他的条件。她几乎忘了当初怎么就答应了他的条件，委身在他身边。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从体内流出的血，她无法承受在好不容易保住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后再一次被他剥夺生的权利。绝望和恐惧让她点了头，最后的一点理智却让她眼泪横流，要他发誓生产之前绝不碰她。
她以为七个月的时间总能找到逃走的办法，然而方阳有办法困住她。眼看着身子越来越沉，接近临盆，手脚都肿了，就算有逃走的计，也没有逃走的力气了。
一张毯子盖在身上，听雨睁开眼，一张清秀的稚嫩容颜惶恐的堆起笑容。
“对不起，夫人，我把你吵醒了。”
听雨摇了摇头，又闭上眼。
这个少女叫皇甫玉漱，在三个月前，和樊英一起到河北跟方阳汇合。她是隗嚣大将高峻的军师皇甫文的女儿，芳龄十四，小樊英一岁，温柔开朗。尽管她是隗嚣的人，但听雨很喜欢这个可人的姑娘。
驾车的人是樊英，两年不见，他眉眼间的英武又添了一重，颇具樊崇当年的威风。他如今已经投在高峻麾下，此次就是作为高峻的使者接方阳前往高平。
第二天天擦黑时，马车终于进入长安城。这里处处是备战的汉军，方阳不敢不小心，在城根的一间小客栈落脚。
借住一宿，第二天天刚亮，四人继续出发北上，前往安定郡的高平。
“我饿了，想吃前面那间店的桂花饼。”听雨掀起车帘，向往的看向街口，回头朝方阳一笑，“小时候大哥常买给我吃，好久没吃过了，真想啊！”
那笑容天真纯净，比雪后晴朗的天空还要干净，模糊了岁月的痕迹，仿佛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在他伤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笑脸。方阳一时恍惚，心绪飘荡，情不自禁的捏着听雨的指尖，点点头：“你等着。”
他吩咐樊英在街口停车，跳下马车。刚走到店门口，听雨和皇甫玉漱就跟了上来。
“姑姑，这家的桂花饼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吃吗？”玉漱眨巴着眼，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听雨拉着她的手，好笑的说：“当然，我的嘴可是很挑剔的。不过桂花饼要吃出最好的味道，还得坐下，配一碗店家秘方熬制的龙骨汤。”
“龙骨汤？哪来的龙骨？”玉漱诧异的看看听雨，再看看门面，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店，会有龙骨？谁见过龙骨什么样子？
听雨掩口而笑：“龙骨其实就是猪骨，世上哪有龙啊！”
“哦！”玉漱恍然大悟，“这家店可真会起名字！”
方阳默默看着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看见听雨略微发胖的脸蛋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心境一下子宽了。
“就按听雨说的，我们都坐下。”
四人一起进了店，听雨在门口站住：“如果不怕冷，我们坐在门口吧，我最近肚子大了，总觉得憋闷。”
“好！”方阳心情格外好，多久没看到听雨的笑脸，多久没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今天真是不枉来长安一趟。
不多时，吃的上齐，玉漱大赞了一阵，和方阳、樊英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听雨掰下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
等到方阳和樊英都吃饱喝足之后，听雨一块桂花糕还没吃完。
“姑姑，你怎么吃的这么慢？”
听雨难为情的笑了笑：“肚子大了，饭都吃不下去。”她长喘了口气，随手推开窗，凉风扑面，“总觉得憋闷。”
“这些日子恐怕就要临盆了，玉漱，你多照顾姑姑。”
玉漱点头，对听雨说：“姑姑，你看方叔叔多体贴，将来一定对宝宝也很好。”
她微笑，轻点了一下头。只不过这一下，就让方阳的眼前阳光明媚。
他抬头看看远处正在集结的汉军，压低声音对听雨说，“实在吃不下，就带到路上再吃吧。”
“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一年没见大哥，我想他了。”
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眸子像泡进泪水中，光影氤氲。方阳不忍拒绝，于是点头，又耐着性子坐回去。
“你去前面那条街帮我买一包芝麻糖，我想吃。”
“樊英，你也给我买一包，我也想吃。”
两个女子眼巴巴看着对面的男子，方阳和樊英没办法，只好起身，去买芝麻糖。
瞥了眼他们的背影，听雨忍不住笑了，捏了捏玉漱的鼻尖：“樊英也很体贴呢！”
她的脸刷的红了，咬着嘴唇低下头，盈盈的笑。
听雨从胸前掏出一只竹哨，细细摩挲，发绳的触感让她几乎掉下泪来。邙山山顶，他亲手带上，说只要她吹，无论天涯海角，他就会到。如果他真能听见，现在就是她最后的机会。竹哨缓缓靠近唇边，在此一搏。
“姑姑，这是什么？哨子吗？”听雨手一抖，哨子掉下，被玉漱捞住，“咦？这上面的绳子好特别。”
“是头发。”
“头发？为什么用头发做绳子？”
身体发肤，分之与卿。带着它，她的小弇就总在身边，无论分开多远她都不怕，坚信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
“头发和竹哨在一起，会让竹哨的声音更清脆响亮。”
“真的？”
“嗯，不信你吹吹看。”听雨摘下竹哨，递给玉漱。
她吹了一声，哨音似乎没什么特别。听雨笑着示意她再多吹几声才能听出不同。
目光看似无意的瞟向窗外，远处的士兵正朝这里走来，随着玉漱的哨音，越走越快。
“玉漱，你吹的真好听。”听雨伸出手，“把哨子还给我吧。”
“哦。”玉漱诧异的看了看她，把哨子递还给她。
她站起身，往外走去，玉漱急忙跟着。她越走越快，握紧竹哨，只要走到那群汉军中就安全了，她要回到耿弇身边生下他们的孩子。
“姑姑，不能再往前走了！”
话音没落，她惊呼一声。一辆马车疾驰而过，另一侧随之响起一声惊呼，车厢里传出几声“救命”便没了声音。樊英伸手拉上玉漱，马车向着城门方向奔去。
“有人绑架！”
走在前面的汉军眼尖，看见车厢里伸出两只手，掳了听雨，急忙在后面追。然而马车一路疾驰，在城门口砍倒几个拦车的士兵，终于逃之夭夭。
马车在山间树林里急停，樊英气冲冲的跳进车厢，掀开暗格，从里面拖出听雨，突然一个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贱人！”
“樊英，你疯了！”
玉漱跑上去拦他，被他推开：“她故意吹哨吸引汉军，就是为了置我们于死地！这个□□，她有夫君，还来勾引师父，怀上师父的骨肉还想着去找汉军！等她生下师父的孩子，我一定将她碎尸万段！”
“住口！”
苍哑的一声，樊英被方阳脸上骇然的表情吓得赶紧闭嘴，气呼呼的瞪着听雨。
脸上是火辣辣的疼，背撞在树干上是闷闷的疼，小腹一阵阵绞痛，好像装着一块巨石在肚子里坠着，一波又一波袭来。身体里的力量忽然急速消失，酸软的双腿撑不住沉重的身子，她着树干，缓缓倒下，□□湿漉漉的一片。
方阳跑过来，一把抱住她，惊慌的看着不断流出体内的羊水，不知所措：“玉漱，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玉漱红了脸，低下头，直跺脚。
“请，请个稳婆？”樊英也脸色煞白，怕极了师父怪罪他。
“荒郊野岭的哪儿去找稳婆！”方阳怒吼一声，吓得樊英退了两步，躲在玉漱身后。
“听雨，你支持住，你不是要这孩子吗？那你就支撑下去，把这孩子生下来！”
侵袭而来的巨痛让听雨说不出话，一把抓住方阳的手，狠狠咬住。一声闷哼，他没有躲，咬牙忍住，任由她发泄心中的恨意。
和那个打头的汉军只差了一步，回到耿弇身边只差了一步，方阳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为什么总在希望化为现实的最后一刻出现，击碎她的梦想？
“我恨……我好恨……恨……”
“别恨，听雨……”
“恨你……一辈子……”
“如果恨能让你心里有我，那你就恨吧。”
“我的孩子，不姓方……不姓公宾……”
“听雨，我会对你好，好一辈子，不比耿弇差。”
“放了我……别让我……恨你。”
………………
意识渐渐沉入黑暗，□□早已没了知觉，没了力气，只觉得全身像被抽干了一般，轻飘飘的浮在半空中。远远的看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孩，蹦蹦跳跳朝她走来，笑嘻嘻的叫她娘。原来这就是她和耿弇的孩子，他们盼了很久的女儿。
“逸儿。”听雨朝她招招手，她便伸着小手乖乖的放在她的掌心。
“娘带你去找爹，好不好？”
她乖巧的点头，抓紧听雨的手，向着远方走去。
那里，好像刚下过雨的天空，澄澈透明，阳光明媚，还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听雨，你醒醒！”
方阳焦急的呼唤，一声又一声，然而怀里的听雨无声无息。托起她的头，想靠在肩膀，脖颈却软如柳枝，撑不住一点重量。指尖冰凉得没有一分热度，不管他想什么办法，都捂不热。她的上半身就像一件残破的袄窝在他的怀里，而小腹还高高隆起，血和水混在一起流出体外。
方阳紧紧抱住她，贴着她冰凉的脸颊：“听雨，你别死，你不是要这个孩子吗？快点醒过来，把他生下来，只差一点了。醒来，用力！”
他用力摇晃她的身子，可不管怎样，都唤不醒怀中的她。就像那次摔马，她晕厥后软在他怀里。死亡来袭的恐惧，让他妥协，求老者保住她的孩子，只要她好好活着，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可是现在，没有医生，没有稳婆，有的只是同样虚软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散去热度。
“听雨，你别死……我不想做方阳，我想做公宾就，做你的公宾哥哥。可是没有你，就没有公宾就。你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动力，别死，求你了……”
眼泪滴下，仿佛回到了滹沱河边，两个冻僵的身体互相拥抱着取暖，只是现在，他要怎样才能重新温暖这副冰凉的身体？
他握住她的手，握住了一缕发丝。轻轻掰开她握住的拳，是那只绑着耿弇发丝的竹哨。
“这不是寇恂送你的那只，是耿弇送你的吗？这上面的头发是耿弇的吗？有头发在他就也在对吗？如果他来了，你会不会醒过来？”
方阳闭上眼，忍住心里丝丝拉拉的痛，把发绳和她的手握在掌心，吹响竹哨。
一声又一声尖利的哨音回荡在林间。
迷雾间，听雨站住，仰头望着浓云密布的头顶，诧异这一声声几乎要刺破骨膜的声音是什么，从哪儿传来？
“好熟悉的声音，逸儿，你听见了吗？”
她低头，手中牵着的小手不见了，那红衣的女孩也不见了。
“逸儿，你在哪儿？”她四处寻找，急得眼含热泪。她怎么能把他们的逸儿弄丢？
“听雨，你醒醒，你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你那么辛苦保住的孩子，就轻易放弃了吗？”
“小弇，是你吗？你在哪儿？”
迷雾中，听雨拼命跑，一声声呼唤从头顶传来，可是雾太浓，什么也看不见。
“我在打仗，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要支撑下去，生下我们的孩子。等我得胜，就回去跟你团聚！”
“小弇，我们的孩子……”
听雨低下头，忽然感觉小腹阵阵疼痛，眼见着小腹鼓了起来，血水从□□流出。她弯下腰，跪倒在地。
“小弇，你快回来吧，我一个人撑不住，我需要你……”
眼泪流了满脸，血水流了满地，融进浓雾深处，听雨痛苦的躺下，浓雾渐渐遮住了她的身体……
“叔叔，我看见这孩子的小脚丫了！能不能把他拽出来？”
“听雨，用力！”
“叔叔，这孩子的头好像卡住了，怎么办？”
“听雨，再使一把劲，马上就好了！”
“叔叔，叔叔，生出来了！好多血，怎么办？”
“听雨，你振作一点！你还要把这孩子养大，不能现在就撒手不管！你睁开眼看看她，多漂亮的女儿，长得像你一样美！我们给她取名叫平安，好不好？她平安，你也平安。你快醒醒啊！”
“叔叔，姑姑流了好多血！”
“师父，血止不住，怎么办？”
“听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