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堕胎(下)(1 / 1)
“夫人,夫人,醒醒!”
老者焦急的呼唤,按不住那颤抖不止的身体。
“夫人,你快点醒来,孩子没事!”
老者用力拍听雨的脸,脆响一声声,可那微弱的疼痛还抵不上半分失去孩子的痛苦。
“孩子没事,刚才那一碗是安胎药。你要是再这样作践自己,谁也救不了你的孩子了!”
听雨终于睁开眼睛,身体仍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你……说什么?”
“刚才那一碗是安胎药,你的孩子不仅没事,还会更好!快点起来,那个妖孽走了,你快逃!”他解开绳子,扶起听雨。“我看你身体底子应该不错,会不会骑马?”
好像做梦一样,刚刚还以为永远失去了孩子,她恨不得跟着一起去了。还好,原来她还在。听雨捂住小腹,点了点头。
“我看外面有辆马车,卸下马,能跑得快点。快走吧,一会儿那妖孽就回来了。”
尽管双腿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右手小臂还受了伤,但听雨咬着牙挣扎起身,到院里卸了马车。转身看向老者,深深施礼:“先生,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你跟我一起走吧。”
老者笑了笑:“老朽一把年纪,家都在这座村子,往哪儿走?我大可以编个瞎话,那妖孽肯定急着找你,顾不上我这把老骨头。听那妖孽说你是耿弇的妻子?建威大将军夫人?”
听雨含泪点头。
老者大笑:“建威大将军的丰功伟绩在我们幽冀二州广为流传,当初若不是他搬来幽州突骑襄助皇上,哪有如今的江山!老朽今天救了将军夫人,也不枉此生了。”他拍了拍马背,示意听雨赶快上马。
“老人家,保重!”
听雨一拉缰绳,双脚加紧马腹,四蹄腾空,载着她飞奔,逃离这座充满噩梦的小茅草屋。
跑出没多远,忽听老者在背后大叫一声:“夫人,快跑!”
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发生了什么,□□的马突然哀嘶一声,后腿被飞来的大刀截断,重重的摔倒在地。
听雨跟着滚了出去,小腹紧接着一阵绞痛。她痛苦的蜷起身体,感觉一道细流顺着大腿内侧流到脚踝。
“听雨!”
一阵急促的脚步跑到跟前,从混着马血和雨水的坑洼中抱起听雨。一滴滴鲜红的血珠顺着鞋帮在坑洼中激起一朵朵污浊的水花。
“救救……我的孩子……孩子……”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抓了把虚空,突然无力的垂下,像河边的垂柳,随风绵软的晃荡。
建武六年秋,杜家小院燃着艾蒿驱蚊蝇。
淡淡的艾草清香,让云筝又想起小时候在琅琊那个小村庄,和铃铛一起上山采艾草,顺便摘满满一揽子野花,头上也插满,蹲在溪水边互相比谁的花更美。
眼眶渐渐湿了,她低头拭泪。失去便是失去了,空留回忆,让思念越来越沉重。
“你就算哭瞎眼睛,也哭不回铃铛,还不如省省力气,想想怎样能找到樊英和方阳。”
杜吴在廊下写信,头也不抬。铃铛死后,他再没正眼看过云筝,也再没有从前温言软语的对话。或许这并不能补偿铃铛什么,但他内心的愧疚从没停止过,只有这样才能好过一些。
云筝站起身,向他靠近一步,懊恼的低下头:“我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无法和樊英取得联系,方阳就更加行踪不定。”
“既然你没办法,就别在雒阳待下去了。我让飞龙送你回蓟县。”
“啊?”云筝轻呼,“你别赶我走!事情因我而起,我要帮你找到听雨!”
“你帮不上忙,留在雒阳反而让我分心。”
一整张白帛写满,杜吴站起身,想去拿手杖,却不小心碰倒。正想弯腰去捡,云筝已经帮他捡起。自从那日被施以杖刑,他烧伤的腿恶化,几乎无法行走,只能依靠手杖。
云筝扶住他,低声下气的说:“你行动不便,有什么吩咐我去做,我答应了铃铛要替她照顾你。”
杜吴轻轻推开她的手:“我不需要,没有人能做得比铃铛更好。”
满心的委屈和伤痛哽在喉头,只有眼泪汹涌。云筝愣着,默默流泪。一切都晚了,不但挽不回铃铛,连杜吴对她的心也再挽不回。
“方阳还有一个杀父仇人,虽然他没对我提过,但我从樊英对我说的只言片语猜,那人或许是建威大将军。如果方阳绑架了听雨,也许是要用她去威胁建威大将军。”
杜吴回头,冷冷的看着她:“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
她一抬头,他已经逼到眼前:“你还想报仇是不是?你想让方阳折磨听雨,为你的孩子报仇,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不确定,这些都是我猜想的,我怕说出来反而让你心急。”
这些日子以来,铃铛的死,听雨的失踪,还有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一直困惑着杜吴,让他变得比以前暴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拖着两条伤腿四处奔波,查找线索,伤心伤神,鬓边生出许多白发。
望着他熬红的眼睛,云筝不禁难过,是她拖累了他,害死了铃铛,现在还不能帮他分忧,她惭愧自责得要命,却不知该怎么弥补犯下的错。
“飞龙,把这封信快马送到建威大将军手上。”
“是!”
方飞龙退下。杜吴看向低头含泪的云筝,轻声说:“我要亲自去一趟长安,让飞龙送你回蓟县,你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对你不利。”
“你去长安?一个人?怎么去?”
杜吴笑了笑:“赶车,走路,别人怎么去,我就怎么去。”
“可是你的腿……”云筝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我不去蓟县,你担心有人会对我不利,那就带我去长安,至少一路上我可以帮你赶车。”
她眼中的泪光像某个夏日午后,在青州某个山坡并肩坐看夕阳,余辉摇曳心弦。记起曾经的心动,已经空留伤痛。他们之前,总是太多阻隔。樊崇的死,云筝滑胎,铃铛的死,已经铸成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两颗心越来越远。
“你还是走吧……”
“杜吴!”她揽住他的肩膀,眼中泪光潋滟,让他不忍与之对视。“我怀疑那些黑衣人背后的势力很大,你能得罪的人除了皇上还有谁?如果他们再对你不利,我可以保护你!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你找到听雨,然后我就会走,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杜吴抬眼,正好她的泪掉落,仿佛落在他的心头,灼烧一点伤痛。
“那些黑衣人不是皇上派来的,我怀疑是皇后的人。所以我去长安不仅是为了找听雨,更为了提醒耿弇,行事要谨慎。”
“皇后?怎么会是她?”云筝不解,但杜吴对她的态度让她渐渐忘了难过,顺着他的思路陪他一起想问题。
“我不肯为她卖命,她怕我的态度会影响到耿弇,只有除掉我,才能让耿弇没有二心。所以即使我向皇上请辞,归隐田园,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刚巧徐宣和我同一天离开雒阳,刺杀徐宣便可以把罪过推到赤眉余党的身上,如果杀不死我还可以用身上的刺青嫁祸于我。谁知真的赤眉余党也来刺杀,又有你用徐宣府里的奴仆嫁祸我。一个简单的刺杀才会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皇后一次刺杀不成,还会再来第二次吗?”云筝担忧的望着他。
“所以我才让你先回蓟县。”
“所以我才要陪你去长安!”
杜吴摇头:“你不必……”
“就当我为了铃铛。”
一阵微凉的山风吹过,刷白了陇西的山坡。
前不久和隗嚣的陇西骑兵一场恶战,又是惨败,七位将军,十余万精兵,折损无数,辎重丢弃上千。刘秀得到战报,大惊失色,急令吴汉率领各位将领退守长安,耿弇驻守漆县,冯异驻守栒邑,祭遵驻守汧县,以犄角之势备战。
尚未部署完,隗嚣就派王元、行巡领兵两万余人分兵两路进攻栒邑。吴汉并不赞成冯异出兵与之对抗,因为陇西兵刚刚取得胜利,气势强盛,不宜硬碰硬。但冯异不以为然,认为一旦陇军占据栒邑,则门户大开。不如立即发兵,抢先夺下栒邑,以逸待劳,敌军便不敢再与汉军争锋。
尽管吴汉得到了盖延等人的支持,但冯异还是神速出兵,攻下栒邑。当行巡来到栒邑时,冯异率军杀出,大败陇西兵。与此同时,祭遵也在汧县打败王元。
出征以来,第一次在面对陇西精兵时,以汉军完胜结束战斗,一时间军心大振,连留守长安的吴汉等将领也为此摆酒庆贺。
漆县大营同样歌舞升平,唯独缺了主帅耿弇。
山坡之上,夕阳西陲,照在山头的皑皑积雪,反射橙红色的柔光,显得暖融融的。
耿弇一身黑甲独立白雪之上,背影萧索,风中的战袍抖出一曲凄哀战歌。
离开雒阳将近九个月,家书收了许多封,然而没有一封是听雨写的,难道真的要他回去才能求得她的原谅。心中思念满溢,无处安放,慢慢也开始看那些飞雪模仿听雨的口气写的家书。浓浓的深情渗入字里行间,述说着同样的思念,讲一些忠儿读书写字,跟飞虎学武功的事,也格外有趣。尽管明明知道那不是出自听雨的手,却似乎能看到飞雪描字时,她就悄悄站在身后,偷看她的信,被发现时还会装作若无其事的走掉。想着她撅起嘴时可爱俏皮的样子,总觉得还是那些在上谷家中禁足的日子,那些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放肆。
身后响起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踏在雪地吱嘎作响,打断耿弇的思绪。
“将军!”王丰怒气冲冲的走上山坡,“这是圣旨,大司马送来让将军知晓。”
“念!”
“小人不想念!”
“念!”
王丰诧异的看着那挺直的脊背,搞不懂此刻比山雪还冷的肃杀之气从何而来,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圣旨,高声诵读:
“制诏大司马,虎牙、建威、汉忠、捕虏、武威将军:虏兵猥下,三辅惊恐。栒邑危亡,在于旦夕。北地营保,按兵观望。今偏城获全,虏兵挫折,使耿定之属,复念君臣之义。征西功若丘山,犹自以为不足。孟之反奔而殿,亦何异哉?今遣太中大夫赐征西吏士死伤者医药、棺敛,大司马已下亲吊死问疾,以崇谦让。”
耿弇翘起唇角,笑容冷过满山积雪,转身往山坡下走。
“王丰,叫上荀梁,跟本将军上一趟栒邑。”
“上栒邑做什么?”
耿弇站住,哼笑一声:“吊死问疾,以崇谦让啊。”
“将军!”王丰跑上前,拦住他,“末将真的不明白,皇上的斥责将军担的冤!当初征西大将军来找将军,商量紧急出兵栒邑的事宜,将军明明是赞成的,可为什么到了大司马那里,又变卦了。明明冯异是对的,将军不支持,反而迎合大司马,这也就算了,为什么将军还要谎报伤亡人数,把冯异的功劳揽到自己头上?这根本就不是将军的一贯作风!”
耿弇无所谓的笑了,轻描淡写的说:“谎报伤亡人数的又不是我一个,你看看皇上的诏书,大司马、虎牙、建威,我才排在第三,前面有大司马和盖将军撑着,后面又有三位将军垫背,我怕什么?”
“将军一向治军严明,洁身自好,从来不屑于此,这次怎么就,怎么就……”
耿弇见他恨恨的低着头,欲言又止,不禁好笑:“就什么?”
“晚节不保!”
耿弇不怒反笑,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山间,不像刚被皇上斥责,反而像立了头功的大将,连这些冰点以下的积雪仿佛都被他融化。
“将军,你笑什么?你要是有什么苦衷,别憋在心里。”王丰担忧的看着他,对他的表现很是不解。
“我就是想晚节不保,没什么苦衷!”
“将军!”
耿弇拔腿就往山下走,王丰在身后紧追。
他站下:“飞鸟尽,良弓藏,走狗死,狡兔烹,明白了吗?”
王丰茫然的摇头。
“耿家荣宠正盛,上下都行事谨慎,深得人心,从没得过一个恶名。可是如果没有把柄攥在皇上手里,便是功高盖主,后果会是什么?昔日高皇帝打天下,韩信、张良、萧何又都是什么下场?如今除了西方的隗嚣、公孙述和北方的依靠匈奴自立的卢芳,天下已经尽在皇上掌握。平定陇西、巴蜀亦指日可待,天下平定的那一天,就是飞鸟尽的时候。与其到那时再想退路,不如现在就想好。”
王丰还是摇头:“小人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但不明白将军为何和大司马同流合污。大司马军纪一向不整,当年若不是他纵容部下烧杀抢掠,邓奉也不至于被逼造反。”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多年,皇上身边的三公之位,大司空、大司徒换了多少人,唯独大司马一职雷打不动。除了他是皇上的同乡,南阳嫡系,对皇上忠心不二,更重要的,他会犯错,皇上次次纵容,不过小惩大诫,却抓住了他桩桩件件的把柄,他也对皇上感恩,更不会有反心。而我手下突骑的军纪有目共睹,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从未犯过错,甚至在顺水之北还对皇上有恩。这样的人是皇上最为忌惮的,最怕仗着功高而要挟皇上。我故意犯错,就是给皇上把柄抓,和吴汉同流合污,就是要疏远那些想依靠耿家的河北派势力。”
“河北派的势力如今是军中的中流砥柱,将军为何要疏远?”
“皇上最终要倚重的还是南阳嫡系,不是河北派的这些人。”
“那么皇后呢?皇后不就是河北派最强大的支持?”
耿弇淡淡一笑:“皇后看似强大,但掖庭之内,仍然站得不稳。你看皇上倚重河北将领,皇后的娘家也风光无限,郭况养着门客上千,常常得到皇上的嘉许和赏赐,但是军权掌握在吴汉手里,连行事低调的阴贵人子嗣都比郭皇后多。朝堂之上,变幻莫测,也许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对于这一点,我想杜吴比我看得更透彻,领悟得更早。”
“公子?”
耿弇从怀里掏出一叠家书,抽出一封递给王丰:“自己看!”
王丰打开书信,耿弇已经大步流星走下山坡,边走边说:“看不明白也不用费心想,多想想,怎么才能让听雨原谅我,写封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