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故人（下）（1 / 1）
晦暗的天空，阴云密布，远处滚着阵阵闷雷。
天气闷热，只希望天公能早点降下一场甘霖，缓解这连日来的大旱。
滹沱河滚滚东去，河里的水比起往年少了一些，多日无雨，奔腾的气势都敛去许多。
一辆马车停在河边，驾车的男子头戴墨竹斗笠，黑纱垂下，遮住面容。
他钻进车厢，掀开毯子，露出底板上一圈细缝。轻轻一抠，底板掀起，是个暗格。
一个蜷缩的身躯轻微扭动，在窄小的空间中显得极为痛苦。
“你还好吧？”男子的声音沙哑。
暗格里的女子撑起身子，还没来得及爬出来，就呕吐起来。
污物吐了一车，女子仰靠在车边，脸色煞白，大口喘气，伴着一声声轻微的□□。男子拿出抹布，收拾车厢，满车难闻的气味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收拾干净，他拿出水袋递给女子：“喝口水压一压，等到了前面的村子就给你找医生看看。”
女子皱着眉，紧闭眼，转过头去。
男子暗叹一声，凑近女子，捏住她的下巴，强行灌下去。才灌了两口，女子痛苦的咕噜一声，刚喝下的水又悉数吐了出来。
女子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趴在车里边咳嗽边吐，难受得眼泪直流。
男子轻拍她的背，重重叹了一声，转身走到河边。面向滚滚而去的河水，心中百感交集。故地重游，却想不到会让她不堪重负，病成这个样子。他摘下斗笠，让阴暗的天光照进眼睛，和灰暗的右眼融为一体，露出一脸纵横狰狞的伤疤。
车里的女子终于忍住咳嗽，也不再呕吐。一连两个月，每天超过十个时辰蜷缩在暗格里，昏天黑地的颠簸跋涉，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杜听雨，忘了绑架她的人是方阳，还恍惚以为只不过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两个月前，在雒阳城外突围搬兵的半路被方阳打晕，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去增援大哥，他们是吉是凶，那些伏击的黑衣人又是谁。
想了两个月，始终也不明白方阳为什么用辆马车拉着她到处走。如果是绑架，为什么他不用她要挟任何人？如果为了给云筝报仇，故意折腾她，她每次吐得虚软，他都无微不至的照顾，不嫌脏臭收拾？
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干呕得喉头发苦，吐出几口黄水，苦不堪言。
听雨低声抽泣，一连两个月，担惊受怕，不知从何时起，害了这呕吐病，吃下去的东西立即就呕出来。每天几乎吃不了东西，浑身上下都没力气，头脑也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照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虚弱，怎么从方阳的眼皮底下逃跑？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爬下车，一步一晃的走向方阳。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方阳转过身，那张丑陋的脸直面听雨。
“方阳，”她在他面前一丈外的地方站住，声音没有底气，“你还要带我走多远？你要把我绑架到哪儿？”
方阳的嘴角牵起，纵起皱皱巴巴的褶，便是笑容：“就到这儿吧。只是想带你故地重游，看看沿途风景，没想到你会病的这么严重。”
“故地重游？我不记得我跟你去过什么地方。”
她苍白的脸上飘上一丝轻蔑的浅笑，消散了方阳的笑意：“我只给你看过我的脸，连樊英做了我三年多的徒弟都没见过我这个样子。可是我高估了你，”他讥诮的哼笑一声，“也许是高估了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姓方名阳，字公宾。”
“公宾？”听雨狐疑的皱了皱眉。
方阳走向马车，从车厢里取了他的面具，指给听雨看：“这只面具是蚩尤。他虽然丑陋，但骁勇善战，昔日率领八十一个兄弟大战黄帝，被天下人称为战神。”
她冷冷的盯着他的面具：“成王败寇，蚩尤这个战神最终还是被黄帝打败，战死。许多年之后，人们只会记得黄帝的功勋，不会再提起蚩尤。”
方阳抚摸着他的面具，满含深情：“战败又如何？身死又如何？也许许多年之后，人们彻底忘了蚩尤，但不可以磨灭他战神的地位！”
“蚩尤败了，是因为他挑起战争，不能让百姓过安稳日子。就好像赤眉军和樊崇终会被遗忘，百姓只会记得那些能让他们活得更好的人。”
“哼，让他们活得更好的人？刘秀吗？他算什么？”
“也许他不算什么，但他能消弭全天下的战乱，还江山以本来面貌，让百姓安居乐业。这就足够了，他是个好皇上。”
方阳忽然笑了起来，走上前，捏住听雨的下巴：“消弭全天下的战乱？陇西和巴蜀还不是他的天下吧，打完了东边，他又出兵去打西边。听说耿弇作为主将之一随行，你说我要是把你绑到隗嚣面前，在汉军阵前祭旗，耿弇会怎样？”
听雨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梗着脖子，瞪着他那张丑陋的脸：“我不会让你得逞，更不会让耿弇在阵前因为我而受辱！”
食指的指节掠过她苍白滑腻的脸颊，那令人愉悦的触感让方阳享受的闭起眼睛：“你想为他自尽对不对？真是情深似海啊！”他突然睁开眼，左眼射出的精光让听雨心惊，咽喉突然一紧，被他狠狠扣住，“你为了他命都不要？他在你心中是什么？战神？”
“他是我的夫君。”
吸入的气流一点点变细，听雨的脸颊因为窒息而渐渐染上红色，嘴唇微颤，似乎已经离死亡很近，只在一线之间。她的眼里噙满泪水，目光却极为平静，宛若水中冷月一般潋滟。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终究没机会告诉耿弇，她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做他的妻，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也是做他的妻，所以宁愿死，也不会让敌人羞辱他。
她缓缓阖上眼睛，两串泪珠滑下脸颊。
“为什么？！你亲口说将来要嫁一个战神，大将军！耿弇算什么？蚩尤才是真正的战神，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一眼？”
虚弱的身体像枯叶一样被方阳发狂似的推出去，听雨摔倒在地，咳出了胸腔的一点血丝，捂着胸膛大口喘气。吸一口气，就疼一下。渐渐清明的视线中，方阳脸上的伤疤因为愤怒而扭曲得更加可怖。
方阳带上面具，蹲在她面前，贴近她的脸：“你看，这才是真正的战神，蚩尤！”
“蚩尤已经死了，你也不是蚩尤，我看了又有什么用？”
她使劲扭着头，紧闭着眼。苍茫的天光下，方阳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寒气缭绕。
“你还是忘了我……”
一声叹息轻浅的吹过耳廓，听雨睁开眼，望着那束逐渐黯淡的目光，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你到底是谁？”
方阳在面具后一声声的惨笑，抓住她的手，抚上面具：“你亲手摘下它，我来告诉你答案。”
当那只丑陋的面具被听雨亲手摘掉，方阳的眼中竟然闪着泪光。
“七年前，我和一个少女差点冻死在滹沱河边，那时，我们拉着手，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她哭了，于是我对她许诺，富贵不相弃，生死不相离。这七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那个曾经陪我同生死、共患难的少女是不是还记得当初的誓言？也许她早就忘了，可是我没有一天忘过。也难怪，她本来就是个富家千金，我一个乞丐，怎么配奢望？所以她嫁人了。当我在她面前摘下面具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们的那些日子，她都忘了，曾经的誓言，她都忘了。”
“不，我没忘，我没忘过誓言……”听雨情不自禁的捧住方阳的脸，泪水簌簌，“你是公宾哥哥？你真的是公宾哥哥？你没死？”
“富贵不相弃，可你弃我而去。生死不相离，我九死一生，可从未曾离开。”
“我没有弃你而去，没有……我一直在找你，还去了齐地……”
“我知道，我看见了，还看见你和耿弇在一起，亲密无间。”
“我在树林里看见的那个面具人原来是你，对不对？”
“是我，可是你找不到我！”
听雨的指尖小心翼翼的抚摸，这张伤疤纵横的脸早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个憨厚少年公宾就的样子。
“你真的是公宾哥哥？可是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这些不是烧伤，你没有和大哥一起陷身火海，那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她发自内心的担忧像天下最好的疗伤药涂抹在心上的伤口，一丝清凉，平复疼痛。他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胸口，一颗晶莹的泪珠滚出左眼。
“在宜阳，我告诉过你，我此生有两个仇人，一个就是刘玄。”他眯起眼，目光凶狠，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重映眼前，不堪回首。“当初赤眉大军留在濮阳，只有二十几个将领随樊崇到洛阳受封，皇上一向忌惮樊崇，根本没打算论功行赏，只想把赤眉军引到洛阳一网打尽。他一方面让杜吴颁旨宣赤眉军入城，一方面又派申屠建暗中布置，提防樊崇暴动。樊崇接旨后当即就反了，还押着杜吴做人质，当众历数刘玄的小人行径。行馆中突然烧起大火，火势控制不住，双方都伤亡惨重。我突围出去找申屠建增援救火，没想到撞破放火的人就是他。他一刀劈倒我，以为我死了，就扒掉我的衣服，把脸划花，扔到乱葬岗，以为这样就再没人能泄露他们的勾当。幸好天不绝我，被小龙小虎两兄弟所救。”
“原来是这样。”听雨流着泪长叹一声，杜吴讳莫如深的往事终于从方阳口中窥得一二。“还好刘玄帮你杀了申屠建，你又亲手杀了刘玄，终于大仇得报。”
“在宜阳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此生有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是刘玄，已经被我手刃。还有一个，就是在上谷杀我爹和叔父，射伤你的罪魁祸首。”方阳站起身，瞥了眼听雨，望向遥远的天际。“可我没想到你居然嫁给了仇人。”
听雨低下头，叹了一声：“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真相。”
“现在知道也不晚，我们去陇西投奔隗嚣，我为你报仇！”
他的拳在听雨眼前攥紧，暴露一条条迸起的青筋。
“不！公宾哥哥，他是我的夫君，求你别杀他！”她用双手包住他骨节发白的拳头，乞求的仰望着他。
方阳诧异的低下头，跪趴在地的红衣女子，眼含泪光，梨花带雨，惹人心疼。可就是这样的心疼让一股莫名的愤怒撞上天灵顶，他猛的一甩，听雨摔了出去，一声轻呼，被他的咆哮盖住。
“他当年为了给耿宓抢丈夫，差点害死你，你现在求我别杀他？我叔父和爹都留在上谷，至今不能安葬，这个仇怎么算？”
他愤然转身，面向波涛汹涌的滹沱河，潮湿的风割着面颊，却平息不了突然爆炸的愤怒。
听雨挣扎着站起身，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公宾哥哥，求……”
手臂上的力量突然一松，听雨的声音像断线的风筝飘荡在空中，收了尾音。他猛地回身，见她倒在脚边，紧闭双眼，无声无息。
天边闷雷滚滚，雨点滴答，掉在她煞白如纸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