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暗杀(1 / 1)
四月,阳光点点洒落,微风裹着初夏的温热扑面。
将军府草树茂盛,花朵缤纷,竞相开放。海棠开满枝头,已经不如初放时那般嫣红,颜色淡了些,倒也粉得可人。
飞雪坐在廊檐下,手遮凉棚,望着满树的海棠花。她最爱的,是此时粉红的花朵,而将军,恐怕更喜欢花儿刚开时的嫣红。那点红早已在他心里扎根,从始至终,无人能够替代。
她惨笑,手中撵着飘落的残败花瓣。他心里开着什么颜色的花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做他床头花瓶中那一朵,每日看着他忙碌,关心他是否吃饱穿暖,偶尔陪伴,只为了得到每次他经过时的一刻注视,就足够幸福了。
飞雪觉得自己很卑微,幽怨的乞讨一份感情。可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偶尔陪伴将军的机会,是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啊!
“小妹,你忘了二哥对你说过的话吗?不要痴心妄想!”
飞雪抬头,飞虎的身躯忽然显得格外高大,遮住了头顶的阳光,在她娇弱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凉的黑影。
“我没忘。可是二哥都说是痴心了,就难免妄想。”
“将军已经在皇上面前发誓今生不再娶。”
“那又怎样?我不在乎名分!”
“小妹!我们方家的女子不屑给人做妾,你却宁可连名分都不要?”
飞雪看着二哥惨淡一笑:“我只想在将军身边,偶尔陪伴,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可是将军心里根本没有你。”
“可是我从第一眼见到他就已经为他倾心,这一辈子,忘不掉了!”
飞雪仰着头,眼泪滑落,滴进衣领。
方飞虎叹息一声,倔强如小妹,也不过是一个痴心的傻女子。
“何苦这样难为自己?”
飞雪流着泪笑,像雨中一朵娇柔的海棠:“不苦,心里满满装着一个人,很甜。”
屋门被推开,吱扭一声。方飞虎一条腿跨进门里,定在原地。
听雨站在窗边,呆呆的望着院里的海棠,在她的对面,是飞雪痴迷的盼望。
“夫人。”
他屈身行礼,没听到她的声音,不敢抬起头。
“等将军回来,就让他纳了飞雪吧。”
“是小妹痴心妄想,夫人不必理会。将军已经发过誓不再娶,怎能出尔反尔?”
听雨转过身,漠然的望着方飞虎:“她是你的小妹,难道你忍心看她就这么等下去,一天天憔悴?”
“她现在只想陪着将军,不求名分,如果给了她,将来她会要得更多。还不如断了她的念想,我明天就去找个人家,把她嫁了,再不能由着她胡来。”
听雨叹着气摇头:“你们男子都这么绝情!”
“夫人,将军心里没有飞雪,根本不会娶她,就算勉强娶了,飞虎也不想小妹得不到夫君的爱。所以,作为兄长,我宁可飞雪嫁一个诚心待她的普通人。”
听雨长叹一声:“你有你的道理,可你毕竟不是女子,怎么能懂女子的心思?”
方飞虎笑了,走上前:“我是不懂女子,更不懂你为什么要生将军的气。他不告诉你当初射箭的人是他,是怕你恨他,怕破坏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当初你是逃犯,他是官兵,射杀逃犯是他的本分,有什么错?就算他之后对你呵护有佳是出于愧疚,又能怎样?对你的心是真的不就行了?有什么事比两个人真心相爱结成夫妻更好?”
“我不需要他可怜!”听雨转过身子。
“男子保护心爱女子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可怜!”方飞虎走到听雨面前,“将军不可怜飞雪,和她相敬如宾,是他心里没有她。在乎,自然怜惜。这两种对待让你选,你愿意和飞雪换吗?”
“我……”听雨无语凝噎。
“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个很讨厌的小丫头,总叫我臭小虎,整天叽叽喳喳的,大声笑,大声哭,和没满岁的忠儿一模一样。那个小丫头喜欢一个人就会用力喜欢,不怕受伤,不计较得失,大不了就是大哭一场,哭完还能大声笑。那时候所有人都喜欢她,能被她爱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泪光渐渐浮上听雨的眼。少年时可以不顾一切的爱,可是岁月在身心刻下太多的伤痕,让她变得谨小慎微,不敢爱,不敢恨,不敢相信爱人也像自己一样爱。心胸装了太多伤,装不下更多的容忍,经不起刻意的欺骗,更撑不住本以为是爱构建的地基顷刻间虚化成同情和愧疚。
飞虎笑望着她,一脸戏谑:“那个小丫头长大以后变得爱钻牛角尖,被她爱上,还得随时防备她跳起来翻旧账,真是累啊!”
“臭小虎!”听雨破涕为笑,咬着牙挥了挥拳头,神情又黯淡下去,“真的很累吗?”
方飞虎双手背后,似笑非笑的摇头晃脑:“要是我早就懒得理你了,不过我想将军再累也甘之如饴。他这会儿应该正在跟皇上讨论军情,不过我想他肯定没心思,在想家中娇妻消没消气,怎么还不给他寄封信,问候一下。”
听雨咬住下唇,飞虎说的都是道理,不是自己的心情,哪有那么容易平复。只是行军作战非同小可,若是因为此事分心,出了什么差错,她会后悔一辈子。“好吧,我给他写封信,让他不要挂心家里的事,安心打仗。”
听雨走到桌案边,方飞虎已经铺开一片白帛。
提起笔,头脑忽然变得像白帛一样白,不知该如何落笔,往日那些滔滔不绝的情话全不知跑到哪儿去。笔尖轻颤,抖落一滴墨汁,听雨叹了口气,放下笔。
“怎么不写了?”
“你都说是钻牛角尖,我想不通。”她走向窗边,凭窗而望,海棠正红。“他居然骗了我这么长时间……”
“那又怎样?”方飞虎打断她的话,“你会因为将军骗了你而离开他吗?”他见听雨背着身子不说话,淡淡一笑,“相爱的两个人能结为夫妇,走完一生,是多么完美的事情,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雒阳城外,十里长亭。
初夏的微风吹拂送别人的心弦,奏出一曲与节气很不相符的离歌。
听雨拉住杜吴的双手,眼含热泪。这段日子,大哥苍老了许多,三十几岁的人,都生出了许多白发,目光浑浊,眼白上一条条血丝格外醒目。
听雨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让大哥在出征前一刻假称病重不能随军出征,放弃了这次消除君臣忌惮的绝好机会,而选择向吴汉请辞,离开雒阳还乡。
而巧合的是,和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徐宣。这两个曾经在赤眉军中并肩的朋友,选择在同一天离开雒阳,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刘秀同意放他们回乡,看来已经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还有反心,即使是在长安还有小部分势力的杜吴,对坐稳大半壁江山的刘秀来讲,也不再构成任何威胁。
杜吴笑着擦去听雨的眼泪:“傻丫头,大哥是回家,你哭什么?爹娘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大哥也该回去了。”
“大哥,你要保重自己。我不担心爹娘,反而很担心你。”听雨看了看云筝,又拉过铃铛的手,“大嫂,以后就有劳你照顾大哥和我爹娘。”
“小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大哥是我夫君,你爹娘也是我的爹娘,照顾他们是我应尽的本分。”
“铃铛,”云筝走上前,冷冷的目光打断了本来温馨的场景,“我和杜吴的约定还有一个月就满三年了,如果你想离开,不用等到一个月后,现在就可以走,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笑容和泪水凝住,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铃铛的脸上。
杜吴走上前,抿着僵硬的笑,对她说:“如果你要走,我让飞龙送你,他知道哪里安全,你们不用为生计发愁。”
方飞龙点头,感激的看了看杜吴,朝铃铛迈了一步。
铃铛笑着上前,抓住杜吴的双臂:“我不走,我已经等了三年,只差一个月,我不会放弃。我是你的妻,我要为你传续香火,照顾你,照顾爹娘,尽妻子的本分!”
“铃铛!傻女子!”
杜吴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她的深情厚谊,这一生,再容不得他半点辜负。
云筝望着相拥的两人,心底涌起她不愿承认的异样感觉。徐宣是赤眉军的叛徒,杜吴对刘秀的忠诚加速了赤眉军的覆灭,铃铛选择和他在一起,就是背叛了赤眉军。这个世上,当初令人闻风丧胆的赤眉军正在被人淡忘,就连曾经让刘秀头疼的枭雄樊崇,也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为什么失败的人不管从前有多少功绩都会被人们遗忘在记忆深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苦苦守着回忆度日,因为那是她的夫君,疼她、爱她、永远不会背叛她的夫君,她崇拜了半生,却只相伴了一年的男子。
“那么我走……”云筝垂泪转身。
“云姐姐!”铃铛跑上前拉住她,“天大地大,你一个人能走到哪儿去?留下来吧,伯恩心里有你,他会对你好的。”
“云筝,先跟我们回蓟县吧,义父义母想见你。义母说你爹娘都是至情至性的人,她会把他们的故事都讲给你听。到那时,不管你想走想留,我都不勉强你。”
云筝回头,见杜吴和铃铛并肩站在面前,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滋味。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忽然觉得周遭很凄凉,偌大的天地,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孤零零。
她爱的和爱她的人一个个离她远去,连抱定心中的仇恨都因为这些人的包容和关爱而淡去。无处可放的爱,和消失不见的恨,从今以后,她或许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除了这个皮囊,什么都不剩。
两辆马车,载着杜吴和徐宣两家人在宽阔的官道上走远。听雨含泪望去,既是不舍,又替大哥欣慰。终于不用耗费心力向皇上表明忠心,担惊受怕的生活在皇上眼皮底下,对已经伤痕累累的大哥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回想刚刚的铃铛和云筝,记起大哥和铃铛并肩面对孤独一人的云筝,听雨忽然感叹,相爱的两个人能结为夫妇,走完一生,是多么完美的事情!飞虎说的对,难道会因为一时善意的欺骗而离开他吗?舍得放弃那个早已下定决心相爱一辈子的良人吗?那么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我们回去吧。”
听雨挥起马鞭,她要回去给耿弇寄一封信,告诉他,她都释怀了,只要能跟他相伴走完一生,什么都不计较。
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陪他度过后半生的每个日日夜夜。
两辆马车和两匹骏马向着两个方向跑远,仿佛这条路能引领他们奔向各自的梦想。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马嘶,凄厉的哀鸣让听雨和飞虎一同拉住缰绳。□□的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声没能盖住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官道的尽头是徐宣的马车,被两个不知从哪儿来的黑衣人砍下了马头。一车妇孺吓得惊叫,徐宣和两个儿子奋力抵抗。可是这两人招招都下杀手,非要取他们的命不可,转眼间,徐宣的一个儿子已经倒在血泊中。
已经和徐宣分道扬镳的杜吴又从岔道拐上官道,听雨和飞虎也催马上前解围。
“方阳,住手!”
跑近时,那只熟悉的丑陋面具闯入视线,方飞虎大喝一声。
“飞虎,你别插手,我不想伤你!”
“师父,别和他们废话,今天我要亲手杀了徐宣为我爹报仇!”
“樊英!真的是你!”听雨认出说话的少年正是巨里城外给耿弇下毒的战俘。
“都住手!”杜吴大喝一声。
声音还未落,身侧冷不防刺出一刃长剑,寒光闪过,正中徐宣的胸膛。剑蓦地拔出,血喷如柱。一声闷哼,徐宣捂着胸口,仰面倒地,露出一丝释然而平静的浅笑。
“三老,徐宣向你请罪来了……”
“娘!”樊英跑上前,抱住云筝。
长剑脱手,云筝仰面而泣。
“樊崇,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为你报了仇,终于报仇……”
“爹!弟弟!”
徐宣的长子扑在血泊中的亲人身上,仰起头,狠狠瞪着云筝和樊英,眸子血红。他拿起徐宣的大刀,猛扑上前。
方阳横刀拦住他,缠斗起来。
头顶的树梢和周遭的草丛中突然响起一阵让人不安的躁动,眨眼间,窜出一道又一道黑影。这些蒙面罩头的黑衣人,个个手中一把长剑,光天化日下,闪着明晃晃的寒光,瞬间包围了他们。
杜吴急忙抱住铃铛,和听雨面面相觑,这些显然不是方阳、樊英一伙,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影子一般飘进,挥刀就砍,招招致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头,但交手之后他们便意识到,这些人不管冲着哪一方而来,今天都要他们命丧当场。不敢掉以轻心,听雨、飞虎护着杜吴和铃铛,和黑衣人展开殊死搏斗。连刚刚还打成一团的方阳和徐宣长子都放弃了仇恨,一起对抗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
几百个回合下来,不管是黑衣人还是听雨等人,都招架得有点吃力。一方猛下杀招,一方豁出性命抵抗,战圈越来越小,只能围着马车周旋。
徐家的女眷畏缩在车厢里,吓得面无血色,抖成一团。徐宣的长子身受重伤,防备不住,被黑衣人一剑穿胸。他不甘心的倒下,徐家犹如失去了最后一道防备,绝望的惊叫起来。黑衣人像外出觅食的饿狼一般扑上去,对着车厢一通猛砍狠刺,惨叫声终于停下的那一刻,徐家的车厢里横七竖八的倒着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其中还有未满周岁的女婴。
一个错身,听雨和方飞虎背靠背,只听他说了句:“快去城里搬兵,这些人我们对付不了!”
“我掩护你突围!”
狰狞的面具靠近,砍倒一个黑衣人。方阳一把拉过听雨,往外用力一推。听雨顺势冲了几步,闪过几个黑衣人,却被更多的黑衣人围住。
“你送她逃出去!不管能不能搬来救兵,只要保住她的命!”方飞虎对方阳大喊。
方阳一愣,只听他又喊一句:“如果你还念我和大哥当初救你一命,就照我说的做!”
“是!”
方阳踢开一个黑衣人,飞身冲到听雨身边,贴身保护。
两人合力,终于撕开一条口子,踏在黑衣人的鲜血上,向雒阳城跑去。
“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铃铛蜷在车厢里,紧紧抓住杜吴的袍子,吓得全身发抖。
“别怕,铃铛!”杜吴轻拍她僵直的脊背,右手摸起任何能够到的东西,运指力弹出去,可谓百发百中,挡住即将靠过来的黑衣人。
杜吴的怀里,铃铛默默流泪。她的夫君,用宽阔的怀抱保护着她,这是她渴望了一生的安全感,是她的归宿,今生就算终结在这里也无憾了。
樊英、云筝、方飞龙、飞虎兄弟都挂了彩,就在他们招架无力的时候,南方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雒阳的军队到了,为首的正是光灿灿的金甲加身的执金吾朱浮。
“大胆贼人!竟敢在皇城外闹事!”
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震慑敌人胆,又如一场甘霖,给久久被死亡恐惧围绕的人们生的希望。黑衣人急忙撤退。
“英儿快走!”云筝靠到樊英身边,焦急的看着近在眼前的队伍。
“娘,你跟我一起走!”
“你先走,我掩护!”
她推开樊英,朝着军队冲了过去。樊英带不走她,只好混在四散逃跑的黑衣人中,趁乱向外突围。
云筝看着樊英如同鹞子一般矫健的身影避过军队,惊险逃走,终于松了一口气。
整齐划一的队伍围了黑衣人,这些人竟然放弃反抗,纷纷自刎。不费吹灰之力,就平息了这场□□。
杜吴扶着铃铛走出车厢,上前行礼:“多谢执金吾大人相救。”
朱浮一脸严肃,扫视了一圈这些满身伤的男女,对着部下冷冷挥手:“全给本官拿下!”
“为什么抓我们?”铃铛惊叫。
“大人,搞错了吧,是我们被这些黑衣人伏击,徐宣一家都被他们杀害。”
朱浮瞥杜吴一眼:“有人举报,杜公子替赤眉余党杀徐宣报仇。废话少说,都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