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战俘(1 / 1)
头顶是烈火骄阳,脚下是黄土扬长。突骑部队犹如一条长龙浩浩荡荡行进。马蹄声隆隆如滚雷,方圆几里之内都不敢有闲杂人等靠近。
一队队黑马齐头并进,皮毛油亮,马背上的骑兵个个身披银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若星辰。巨大的“耿”字旌旗迎风招展,如蛟龙,张牙舞爪,在风中游动。
耿弇擎着方天画戟走在大军之前,目光如炬,肩背宽阔,在风中猎猎舞动,更显得骁勇无人能及。
作为耿弇的护军,听雨跟在他身后,大红战袍在阳光下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那坚毅的神情将银甲下俊美的容颜雕琢得铜像一般,凝重而威武。
骑都尉刘歆第一次随耿弇出征,他的兄长是当年皇上和郭皇后的大媒刘植。虽然刘植很早就战死,但刘氏兄弟在河北派将领中的地位没有动摇。刘歆这次出征,跟郭氏家族的举荐分不开,但他并不服气这位年纪还不足三十的主帅。他盯着侧前方那昂藏男子,心中忿忿。郭皇后凭什么属意耿弇,让他屈居这个小他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之下?早听三弟刘喜说当初耿弇不敢正面攻打彭宠,把幽州交给祭遵,自己带兵跑去打什么西山贼。他和耿弇跟着刘秀打河北时就认识,当初不过仗着一身好武艺冲锋陷阵,如果当初不是他爹在上谷拥兵自重,让皇上有所忌惮,怎么会封个黄口小儿做大将军?如今派头虽然做得到家,但是在刘歆眼中,他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刘歆得意洋洋的想,这次攻打张步,恐怕就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至于耿弇,除了手下有一支精良骑兵能快打猛攻,还会什么?
想着想着,战马就快起来,无意间,超过听雨,就快要和耿弇并肩。他突然勒马,心里莫名一颤。转头正迎上听雨凛然的目光,犹如刀锋,冷冽而凌厉,透着股狠劲。不知为何,他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惴惴不安。
中午时分,队伍在平原跟太山太守、强弩大将军陈俊汇合。
三个月前,富平、获索流民军在这里被吴汉和耿弇战败。两人移兵之后,这里就交给平原和太山两郡太守。如今,降者都已安置妥当,一部分老弱残兵遣散回乡,余下年轻力壮愿意参军的都编入军中,各种琐碎事宜留给平原太守善后,陈俊带着几千兵马跟耿弇、刘歆合军。
三位将军置酒大帐。昔日共同陈兵五社津,耿弇深知陈俊为人厚道,做了太守之后,更具长者之风。能跟耿弇再次合作,陈俊也颇为欢喜,故人重逢,喝得分外痛快。
趁耿弇推杯换盏,听雨给王丰递了个眼色。王丰一边跟周围的将士劝酒,一边对她眨了下眼。听雨心中有数,起身离席。
当初王丰随耿弇招考骑兵,让大部分暗影势力融入突骑部队,而剩下的一些人都借着编制流民军的机会成了陈俊手下的兵。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些散兵,回到耿弇麾下。
她离开大帐,避开守卫,终于在堆放粮草的营帐边找到了地上画的一朵杜若。
四下观望,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没人出现。守卫定时巡逻,她不能一直站在这儿,不免有些心急。
“将军可是找这个?”
背后传来一个低沉而苍哑的声音。
听雨回过头,对面的男子,三十多岁,其貌不扬,胡子乱七八糟的支愣着,目光涣散,兵服穿在他身上,虽然合体,却显得邋遢。要不是他手上的银质吊牌,听雨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方飞虎推荐给她的暗影势力的首领。
“你是……荀梁?”
他收起吊牌,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听雨,眼神却像没睡醒似的惺忪。
听雨这才想起来亮出执事铜牌,特意伸到他眼前。
“小人荀梁叩见执事。”他倒是规矩,见到铜牌立即行礼。
听雨刚一伸手,他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慵懒的脸上咧开一抹微笑:“执事可真是年轻!”
听雨顿时不悦,冷冷问:“你在哪个营?”
“就在这儿,看守粮草。”
看他的兵服已经知道不在突骑部队中,这已经够出乎意料,更没想到他居然被派去押运粮草。
“你怎么没进入突骑部队?如果耿将军和陈太守分兵,我怎么找你?”
听雨尽量压着火气,可话语中流露的怪罪还是被荀梁听了去。他脸一沉,吐了口唾沫:“招考骑兵,会打仗、会骑马不就得了!又不是选后宫佳丽,用得着以貌取人吗?”
见他气呼呼的样子,听雨又好气又好笑。也难怪,事事要求完美的耿弇怎么会录选这么邋遢的一个人呢?她的心情平和了许多,好言安慰荀梁:“大军出征,攻打外敌,代表的是大汉的威严,耿将军苛刻也无可厚非。我听说你追随大哥多年,帮他在关中三辅开拓生意,培植暗人势力,所以才会成为筛选之后的暗影首领。我想你当年一定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怎样进入突骑,我来想办法,但也要你配合。”
荀梁抬起慵懒的眼皮,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心中的轻蔑淡了几分。这个执事,虽然年轻,倒也有模有样。杜家暗人势力解散,听说一部分人直接由杜吴统领,而被筛选出的精英成为暗影,继续效忠执事。他当初希望跟随公子继续效力,但看到听雨,倒生出几分兴趣,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当这个执事。
“暗影分开两军也好,正方便去查查,军中什么人和张步勾结,决不能让他们里应外合,将汉军陷入险境。”
荀梁眉头一皱:“执事,暗影只是隐于军中保全势力,做这些事可能会有所折损。”
听雨立刻板起脸:“我效忠于皇上,你们也就效忠于皇上。更何况你们公开的身份是朝廷的士兵!我说的话,照做就是!”
略显细弱的声音和这副令人肃然生畏的神情并不搭调,却震住了心怀不忿的荀梁。他只好应诺一声,悻悻离去。
看着他晃着膀子远去的背影,听雨的情绪有些低落。明明知道暗影在军中越无为越安全,可她不得不吩咐他们做事。她的心无所谓效忠,她只是个想要夫君平安的小女子,最多还希望能找到她少年时相依为命的挚友。
听雨回到营帐时,已酒过三巡。一众歌姬舞姬身轻如燕,舞姿曼妙,歌声醉心。刘歆醉得只知道傻笑。
耿弇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将军,你醉了,叫人扶你去休息吧。”
刘歆晃了晃胳膊:“没……醉,要休息你去!”
“明日大军急攻祝阿,你……”
“急攻?”刘歆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鼻子里哼出一声,“你果然还是个先锋!”
耿弇眉头一皱,沉着脸,和陈俊一起离席。王丰使了个眼色,示意听雨跟着一起。
耿弇帐中,四人围坐。他铺开一块羊皮地图,上面画有详细的青州地图。
毛笔蘸了朱砂,三哥红圈圈出历下、祝阿、钟城。一笔红线将张步的前方防线勾画得好似公羊犄角,坚不可摧。
“张步的大将军费邑驻守历下,分兵数千屯兵祝阿。祝阿和钟城一带驻守数千营兵马,要想深入张步的腹地,必须先撕开这道防线。”
“大将军,依子昭看,这条防线上驻守的兵力总数虽多,但不足为惧。”陈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历下、祝阿、钟城,战线长,兵力分散,真正的精兵在历下,由费邑亲自坐镇。所以除历下外,每一营并没多少精兵。如果我们个个击破,想必不费吹灰。”
耿弇攥紧拳头,捶在祝阿之上:“没错,我就是打算明日急攻祝阿,一天之内,必须城破!”
“将军!”王丰起身抱拳,“祝阿守城的是费邑的副将,不足为惧,先锋军半日就可攻破!”
“何须损耗突骑精兵,子昭率领步兵就能在一日内攻破祝阿!”
“二位不必争,骑兵和步兵我都要用。”耿弇微微一笑,唇边勾起一道狡黠的弯弧。这场仗,他早已成竹在胸。胜是必然,需要计划的是如何胜得漂亮。一股凛然霸气压向手中的地图,仿佛江山就踏在他的脚下。“明日王丰率领突骑先锋攻城,攻破之后,陈太守率领步兵围城,记得留开东边一角。”
故意卖关子,是耿弇得意时必做的事,也因此招致狂傲的名声。相识之初,这是听雨极其厌恶的毛病,多年相处之后,默契已经形成。看着他摊开的地图,思路游走于那些圈圈线线,仿佛把他每日秉烛夜读后的深思熟虑重演一遍,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想大将军的意思是让那些战败的士兵东逃钟城,钟城军民势必闻风丧胆,被我军威震慑,我们便可不战而胜。”
沉思的陈俊豁然开朗:“将军好计谋啊!这样一来,我军就能一举拿下祝阿、钟城两座城池,还轻而易举的破坏了张步的防线。好!甚好!”他拍着听雨的肩膀称赞,“杜护军,你年纪虽轻,却深得将军心意,真是机敏!”
听雨腼腆的笑了笑:“杜九追随将军多年,更了解将军想问题的方式而已。”
一道柔软的目光放在身上,听雨转过头。四目相对,耿弇的眼中有爱怜,有宠溺,更有赞许。他在用只有她才能看懂的眼神告诉她,他是多么有幸,能有她一路相随。
第二天,大军发兵祝阿,王丰率领的先锋军只用了半日就攻破祝阿。齐兵很快溃不成军,四散逃窜。陈俊领兵围城,激战中故意开围一角,让败兵逃亡钟城。
钟城军民听说汉军半日便攻破祝阿,吓得魂飞魄散,随钟城守军弃城而逃。
耿弇率领大军一路追击,大破祝阿钟城一带防线,赶到钟城时已是空城一座。占领钟城之后,耿弇乘胜追击,不过两日,就将祝阿、钟城一带防线通通击破。
费邑在历下听到这个噩耗,连忙派其弟费敢增援巨里,以图抵挡耿弇的大军。
耿弇在半路听斥候回报这个消息时,忍不住仰头大笑:“区区一个费敢就能挡住本将军吗?”他大手一挥,“来人,沿途多伐树木,填塞坑堑,命令大军火速谦谨,急攻巨里!”
刘歆冷冷盯了他一眼,心中忿然嗤了一声:“狂妄!”
日落时分,耿弇在巨里城外二十里扎营。
一路疾行,兵马疲惫,吃过午饭之后,各营休息,将士们早早睡下了。
日头落山后的西天里海留着最后一抹淡红,比不了听雨战袍的大红鲜艳。
六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裹胸、亵衣、战袍、重甲,听雨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耿弇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问:“一连几天疾行,吃得消吗?”
听雨自嘲的笑了笑:“是有些累。比不了以前了。”
“再忍一忍,等我一举拿下巨里和历下,就让大军好好休息。”
“你有办法一举拿下这两座城?”听雨诧异的望向他,暗淡的天光下,他的眸子闪着明亮的精光。
“祝阿和钟城我能一举拿下,巨里和历下怎么不行?”
“这两座城不一样,守城的是费邑和费敢兄弟,都不是好对付的!”
耿弇捧住她的脸蛋,抹开眉心皱起的忧虑:“城不一样,破城的方法自然也不一样,但结果是一样的。”他轻轻笑起来,“放心,我答应过你早日平定齐地,就一定会用最短的时间打完这场仗。”
“我不用你……”
竖起食指抵住她的双唇,耿弇的眸子里仿佛融化了许多星子,目光比夜色还璀璨,比西天的余晖还温柔。
他悄悄握住听雨的五指,与她肩头相碰而站。面前,是深蓝色的天际,背后,是进入梦乡的军营。就静静的享受这一时片刻的宁静,遥想远在雒阳城中的家和儿子。
“大将军!”
王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很轻,像是不忍搅扰这一对依偎的人儿,终究还是像惊了平静湖面上的天鹅,分开了两人。
耿弇松开听雨的手,转身朝他走过去:“什么事?”
“抓的那个费敢的探子,在我们的拷问下,招出费邑听说大将军扬言急攻,要来增援。”
“好!”耿弇眸子一亮,迈开大步向军营走去,“去看看!”
“伯昭!”
耿弇闻声回头,听雨的担忧被夜色遮住,他转身而去。
“小心啊!”
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飘进急匆匆离开的耿弇的耳朵,但是心底一缕隐隐的不安在涌动,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大帐的正中,跪着一个精瘦的少年,身量未足,衣衫一条条破开,露出带伤的皮肤,凌乱的发髻遮住汗涔涔煞白的脸。
耿弇睥睨跪趴在地的少年,冷哼一声:“费敢是没人用了吗?让你这么个小孩子刺探军情!”
少年吓得浑身颤抖,埋头不敢吭声。
王丰一脚踢在他的左肋:“将军问你话呢!”
这一脚不轻,少年痛苦的□□,趴在地上,仰着头看向面前高大的耿弇,飘落的乱发挡在眼前,却挡不住眼中倔强的光芒。
“梁王说我年纪小,不易被人怀疑,能刺探到军情!”
这少年若不是奸细,耿弇一定大赞他的勇气。他冷笑着弯下腰,盯住少年的眸子,射出刀锋一般的光芒:“那你刺探到什么军情了?”
“我……”少年的嘴唇颤动,嗫嚅着说不出话,眼中的倔强渐渐被恐惧代替。
“让我告诉你吧!”耿弇站直身子,面向大厅,号令众将:“火速修缮攻城器具,三日之后,大军集结,合力攻打巨里!”
少年的眉梢轻颤,在耿弇的强大威势之下,缩了缩身子。
“听清楚了?”
少年战战兢兢的点头。
“来人,拉出去斩了!”
耿弇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少年吓得面色惨白如纸,扑上前抱住耿弇的腿,大声呼救:“将军饶命!饶命啊!”
他站着一动不动,像看只蚂蚁似的俯视吓坏的少年。
“小人能默书巨里的城防图,求将军别杀小人!”
耿弇挥挥手,士兵们忙松开少年。他吓得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如果画错一点,你必死无疑!”
耿弇给王丰使了个眼色,他会意,亲自架着少年走出大帐。
少年腿软得走不动路,被王丰一路拖着。转身时,目光看似无意的飘过,忽地落在大帐门口的听雨脸上,四目相对,瞳孔一凝,那双眼中射出的光芒,堪比天边冷月,透出一股狠劲。
听雨不禁打了个寒颤,少年那张脸虽然陌生,但他的目光却像出鞘的刀锋,在咽喉划过一丝寒意。
“将军,那个战俘……”她焦急的跑到耿弇面前,却又住了口。心中不祥的预感偏偏向盖了盖子的铜鼎,不知该怎样倒出那异样的感受。
“杜九,你到底想说什么?”刘歆不耐烦的问。
“我……”她咬了咬嘴唇,“那个战俘有点不对劲,小心有诈!”
“他有诈?我也有诈!本将军倒要看看,谁诈得过谁!”
耿弇的目光越过听雨,望向帐外,嘴角翘起,露出傲气十足的笑容。
“众位都回去休息吧,养精蓄锐,三日之后,进攻巨里!”
耿弇一声令下,众人散去。
“你有什么诈?”听雨急匆匆的追着大步走在前面的耿弇。
他头也不回,步子越来越快:“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要一举端了巨里和历下,不用些计谋是不行的。”
“可是你真的要小心,那个战俘……”她拉住他,“虽然我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他不对劲,让我害怕!”
“别怕。”耿弇站住,转身,脸上还挂着那个傲气的笑容,“我心里有数。”
听雨点了点头,强压下心底的不安,跟在他身后,往寝帐走。回想战俘离去时的那个眼神,陌生又似曾相识,冰冷又凶狠决绝。一定要找机会让荀梁想办法查探他的身份。藏在军中的樊英的同党一日没能找出,她就一日不得安心。
耿弇掀开帐帘走进寝帐,听雨才回过神,点亮一盏照明的灯,帐内顿时亮了起来。
“去拿盏灯来。”
听雨回过头,看了看耿弇,见他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便应了一声,心里却纳闷,难道这样的亮度还不够?就算他要秉烛通宵,每晚都怕打扰她休息,只掌一盏小灯照亮眼前的竹简足够,今天是怎么了?以往越是得意,他就越故作深沉,今天却一直笑,到底是什么样的计谋能让他高兴成这样?
她从小橱里拿出一只蜡烛,刚点上,就听身后嗵的一声。她猛地转身,手里的蜡烛落地,噗的灭了火苗,骨碌碌滚远,停在一只脚旁。
顺着那只脚看过去,耿弇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瞪着眼,张着嘴,脸上还是那副不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