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画戟（1 / 1）
一片竹简，经过冲洗，不见了泥土，露出清晰的字迹，潦草，倒也简而易懂。
方飞虎接过竹简，脸色变得凝重：“早就猜到樊英没死，只是想不到他投靠了张步。”
“重点不在这里，在这儿！”听雨点了点竹简正中的两个字。
“公宾？没什么特别呀！”方飞虎不解，但听雨急迫的神情让他随后恍然大悟，“你是说公宾就？”
她点头，眸子闪着晶亮的光，一点惊喜，几分期待。
方飞虎却摇头：“不可能！鲁地那么多姓公宾的人，哪有那么巧说的就是他！再说他早就死了。”
“当初刘玄说大哥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他还不是好好的，怎么见得公宾就就死了呢？何况樊英写得清清楚楚，他和公宾里应外合，解新仇，了旧恨。耿家是公宾就的杀父仇人，这是旧恨，新仇自然就是樊英要为樊崇报仇。”
“太牵强了！信上这个公宾也许就是张步手下某个姓公宾的人。新仇应该是云筝儿子的死，旧恨才是樊崇以及赤眉军的覆灭。”
听雨皱着眉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当年公宾就从沮阳逃跑的时候换了身份，说自己是东海人，而东海郡是张步的地盘，说不定公宾就从火场逃生就归附于他。”
方飞虎反复端详竹简，沉思片刻，没再反驳：“假如这上面指的就是公宾就，你打算怎么办？”
“去找他！”听雨不假思索，神情笃定。
“找到他又能怎样？他归顺了张步。如果皇上派将军领兵攻打齐地，他就是你的敌人，上阵交锋，说不定他会跟将军拼个你死我活！”
方飞虎的话冷冰冰的，轻触听雨的神经，一点末梢的疼痛迫使她清醒的意识到，即使公宾就活着，他也不再是和她一起逃亡，相依为命的公宾哥哥。他是汉朝的敌人，和她夫君只能生还一个的敌人！
“我去找他，劝他投降。”
“孩子话！”方飞虎冷笑，“他要是愿意投降，早来找你了，何必投降张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是他仇家的儿媳，他凭什么听你劝？依我看，他最好还是已经死了。这个公宾只是个张步的小卒，樊英的同党。”
“不行！我必须去问个清楚！”
听雨拔腿就走。无论如何，她都希望公宾就活着。那是她幼年时一个与众不同的朋友，陪她走过最潦倒、最灰暗的那段日子，是对她许诺“富贵不相弃，生死不相离”的生死之交。就算变成仇人，她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再见他一面，看见他活着。
“我认为，这件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方飞虎在她擦肩的一瞬拉住了她的胳膊，“勾结逆贼，是什么罪名？皇上绝不会赦免第二次。”
听雨站住，像一盆冷水浇头。云筝，又是这个女人，为什么大哥拼命要救的人，非要把全家人往死路上拖？
她叹了口气，沉声说：“派人看着云筝，如果再有竹简交到她手上，想办法截下来，一定有蛛丝马迹透露公宾到底是谁。”
“其实那个公宾是谁，你亲自去趟青州不就知道了。”
耳畔传来方飞虎幽幽的声音，听雨一惊：“你让我去青州？”
“如果皇上派将军出征，你一起去！”
“我不去！”听雨甩开他，很是不悦，“不是早就说过，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忠儿了吗？”
“你想不想知道，忠儿的病是怎么回事？”
方飞虎的神色比窗外的天空还阴沉，揪住了听雨的心：“忠儿的病？难道不是癫症？”
“我怀疑，忠儿是被人下毒。”
“下毒？！”
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脊柱窜起，蔓延至全身。听雨只觉得全身毛孔炸开，狠狠打了个寒战。午后的天气虽然，她却瑟瑟发抖。
目光透过厢房的窗户看向卧房，那里，她的小忠儿正在午睡。想起那脆弱的小儿，娇嫩的手脚，明亮的大眼睛，怎么都爱不够。什么人这么狠心要毒害如此可怜的小生命呢？
“文姬的孩子当初受了惊吓，高烧不退，并有抽搐，苏太医说是癫症。起初我没在意，因为小儿受了惊吓的确有害癫症的可能。你去了冀州不久，忠儿也突然出现了相同的病症。忠儿一向健康，不像文姬那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又没受过惊吓，怎么会突然腹泻、发烧？几天后又开始抽搐，而且越发严重，药石无灵。我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巧合！”
听雨沉默不语，方飞虎的话勾起了她心里最初的怀疑。但那时只一心祈求忠儿能活过来，什么也顾不上了。后来她日夜守在忠儿身边，看着他一天天好起来，这些担心也就渐渐淡忘了。
“正是因为忠儿的病不排除下毒的可能，我才更不能离开他。”
“你也有这样的疑虑是不是？”方飞虎激动的抓住她的手臂，“一定要走，一定要给那贼人下手的机会！”
“你疯了！？”听雨愤怒的推开他，“躲还来不及，你还要把忠儿往贼人手里送！”
“对！我必须找到那个人！”方飞虎挺起胸膛，神色笃定而坚毅，“苏太医说癫症是无法根治的，但中毒就有可能。只要找到下毒的人，拿到解药，就能治好忠儿。”
“那也不能把他置于危险中！”
“躲在暗处的敌人才更危险！我们必须知道谁要害忠儿，才能防范！”方飞虎定定的望着她，“为了忠儿，你必须离开。只有你离开，那个人才会再出现！”
“我不可能再离开他！”
听雨扭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再也受不了离开一年半载后，儿子不认得她，搂着别人的脖子亲，看到她这个亲娘却哇哇大哭。她咬住嘴唇，颤颤巍巍的挤出几个字：“我不舍得！”
方飞虎单膝跪地，深埋下头：“求执事随将军出征，家中空虚，贼人自然会再出手。”
“如果你抓不住凶手，或者忠儿再出事……”
“小人愿以项上人头相抵！”
听雨欠身扶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我回来忠儿又不认识我了，你怎么抵？”
方飞虎抬起头，她幽怨的泪光让他的心莫名一颤，又垂下头，轻声说：“樊英能里应外合，说明军中有奸细。但是为了公子和云筝，这件事又不能告诉将军。暗影势力尚未完全到位，只能在前往青州的途中，逐渐混入。没有足够的人保护，如果行军中将军遭人暗算，怎么办？”
掌灯时分，耿弇从校场练兵回来，一脸风尘，一身汗水。
听雨帮他脱去铠甲、战衣，换上舒适的薄衫，命家仆备好洗澡水。
四月末的夜风吹拂青丝，荡在鬓边，痒痒的，有夏花的香味洋溢在晚风中，吹来一阵阵夏日的惬意。
一缕皂荚的清香贴身而来，小腹摩挲着一团温暖。听雨没抬头，继续用小刀在耿弇的方天画戟上雕刻，嘴角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想不到夫人种花、刺绣、弹琴、家务样样不灵，倒对雕刻很在行。这回我看出来了，是杜若，你的印记。”
“是我家的印记。”刻好最后一片花瓣，她把铁戟交给他，“这个印记能保佑你平安归来。”
“嗯……”耿弇端详着戟杆上细致的雕刻，露出调皮的嬉笑，“能不能保佑我屡战屡胜？”
“只能保佑你平安，得不得胜，与我无关。”
耿弇捏住她的下巴，脸上的嬉笑化为温暖的动容：“皇上终于下诏命我率领骑都尉刘歆出兵齐地。等大军集结完毕，我就出发，到太山郡和强弩大将军陈俊汇合，总攻张步！”
这一番话，他的眉宇间透出与以往不同的神采，笑容像跳跃的星子闪烁，融化在缱绻的笑纹间。他在故意掩饰，但眸子里的喜悦还是不着痕迹的泄露。别人或许看不出异样，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这细微的变化？他很高兴，掩饰不住的高兴，发自内心。
“皇上派你率领刘歆和陈俊攻打张步？”
“是。”
“吴汉呢？”
耿弇摇头，目光灼灼，灿若星辰。
“也没有盖延、祭遵……”
“没有，都没有，只有我，你的夫君，率领两位将军！”
“真的？你终于做主帅独当一面了！”
听雨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意外的笑出了泪花。
每一个将军，都希望统帅全军，发号施令，让自己的思想驾驭整场战争。取胜，便是名垂青史的功勋。耿弇也不例外，他喜好读书，尤其是兵法。少年时喜好骑射，勇做冲锋陷阵的先锋，年近而立，更希望一路征战的经验和所学的兵法战术派上用场。
过去的五六年，虽然一直追随在刘秀身边，拜大将军，但耿弇从未独自领兵。在河北时，他年轻气盛，武功高强，比起主帅，更适合做先锋。建国之后，南征北战，他身边总有吴汉、祭遵、盖延这些资历和年纪都老他很多的将军。也许因为耿况坐镇上谷，刘秀一直有所忌惮，他始终得不到独自带兵的机会。如今耿况把家搬到洛阳，刘秀再没有后顾之忧，耿弇也在连年征战中成长为一位治军严谨，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于是这个平齐地、建功勋的机会终于落在了他的头上。
在皇上面前克制，在朝堂上同僚面前克制，在校场上士兵们面前克制，回到家，拥娇妻入怀，耿弇终于不再克制内心满溢的喜悦，朗声大笑。
笑声惊动了熟睡的忠儿，咧嘴哭了两声，睁开眼看见爹爹大笑，伸着小胳膊也跟着笑起来。
“你看，吵醒孩子了吧。”
听雨挣出他的怀抱，刚想去抱忠儿，就被耿弇抢了先。
忠儿依偎在他的怀中，显得那么小。困得眯着眼睛，枕着爹的昂咕咕噜噜的喊着“爹”，眼角还挂着泪，脸上却满是笑意。
“忠儿，别睡，听爹说。爹要出征了，去打张步。你要在家乖乖听娘的话，不许生病，让娘心疼，记住了吗？等爹得胜归来，就教你习武，让你变得身强体壮。这么弱，这么容易生病的孩子可不像爹娘的孩子！”
耿弇说一句就摇一摇昏昏欲睡的孩子。忠儿的眼睛刚闭上，就被摇醒。几次三番，终于不耐烦了，撇着小嘴就要哭。
听雨急忙从耿弇怀中强行抱过忠儿，好气又好笑的说：“孩子困了，让他睡吧。”
耿弇伸展双臂，把母子二人都搂在怀中，望着天花板，心绪飘荡：“能独自领兵，是我的心愿。攻打张步，是我收复东方半壁江山的最后一环。如今心满意足，可是总觉得回到家看着你们母子，心里才更踏实。”
“你独自领兵，做主帅，不比过去当副将和先锋……”
“所以我有个打算。”他听出听雨的担忧，及时拦住了她的话，“你说过忠儿应该有个妹妹，像你和你大哥一样长大。记不记得，我们还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逸？我想留给你一个孩子，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也有忠儿和逸儿陪着你。”
“我不要，至少现在不要。”听雨放下忠儿，莞尔一笑，“我已经决定，跟你出征。”
“为什么？你不是说不再离开忠儿了吗？”
听雨拉着耿弇的手坐在床边，笑望着他震惊的眸子：“孩子终归会长大，离开爹娘，这辈子我能依靠的，只有你啊！”
“可是我更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的涌上眼底：“我不会有事，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你！”
十指相扣，摩挲缠绵。
“飞虎跟着你？”
“他留下来，保护忠儿。”
耿弇无奈的叹气：“我知道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我答应你，尽量早日打完这场仗，早日回家陪忠儿。”
听雨捧住他的脸，娇嗔道：“打仗可是急不来的，你记住，我只要你平安！”
耿弇握住她的手，轻轻一吻：“我们一家三口都平安。我会保护你和忠儿，我说到的，一定做到！”
听雨用力点头，扑上去吻住他，唇瓣摩挲间，心像潮涌一样翻腾。这一刻，她下定决心，不管谁曾对她许下“富贵不相弃，生死不相离”的誓言，不管谁曾与她相依为命，她只要耿弇平安。不管有没有人要害忠儿，她都要跟他一起出征，帮他躲开那些致命的暗算。也许她不是个好母亲，但另一种情感终于战胜了对儿子的依恋，只因那是融入骨血的挚爱，此刻尽情拥吻的男子，是她决定一生追随的良人。
建武五年五月，耿弇发兵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