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癫症(1 / 1)
两匹快马,从蓟县西城门飞驰而出,一溜烟尘甩在身后,如黄龙,卷起初升的晨光。
蓟县城头,耿弇向西极目远眺,那两个小黑点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瞬间消失在天地一线间。他抓紧墙砖,灰土从指缝间飞落。他的忠儿在雒阳生死未卜,而他,必须按照原定计划,从蓟县北去上谷,接来家人,率领大军赶回雒阳。心已经随听雨和方飞虎一路往西,但他是大将军,纵使可以不去上谷,也不能扔下停在蓟县外的万余士兵。
骏马四蹄腾空,在官道上狂奔如飞。听雨还嫌不够快,一个劲儿的打马。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终于在八天后赶回雒阳将军府。
听雨冲进卧房的一刻,只见苏怀、卢昌、飞雪、文姬、杜吴、铃铛和几名仆从围在床边,床帏垂下,遮住了床里安静躺着的小身体。
“忠儿……”她的声音轻柔尖细,颤抖着飘荡在静得让人心发慌的屋里。
方飞虎适时在身后扶住她几乎要软倒在地的身子。眼泪簌簌的落,她向前探着手,腿脚却瘫软得一步都走不动。
飞雪第一个扑上来,揪住她的前襟:“你跑到哪去了,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忠儿快死了!你怎么做娘的!忠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跟将军交代!”
文姬跪扑在听雨身前,抓住她的裙裾,泣不成声:“夫人,都怪我没能照顾好忠儿,是我该死……我愿意用我这条贱命换忠儿,只求他没事!”
“都是你!你一个女子,跑去打什么仗!这个江山,缺了你就打不下来吗?”
“住口!”
方飞虎厉声喝止飞雪的哭喊。她愤愤的扭头,掩面而泣。
“先去看看孩子把。”
杜吴分开众人,和方飞虎一起半扶半抱,把听雨挪到床边。
听雨扑倒在床前,颤着手撩开帷帐。那小小的身子安静的平躺,小胸脯一下一下平缓的起伏。乍看上去,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和睡熟了半点分别都没有。
泪水糊住双眼,她极力睁大眼睛,仍然看不清他的眉眼口鼻,看不清一年的光阴在分别时那张婴儿的小脸上画下了怎样的痕迹。
“忠儿,娘回来了。我是娘啊,你肯定早就忘了娘的样子,你看看我……”
她握住他的手,冰凉。那么小,那么软,任她揉捏。
“还没听过你叫我呢,你醒来呀,娘在这儿,娘再也不走了!”
她抚摸他的小脸,额头滚烫。那么高的温度几乎要把这稚嫩的肌肤燃成灰烬。
“忠儿,都是娘不好,娘没能好好照顾你……”
听雨猛地把忠儿搂进怀里,那小身子软得好像经不起一丝大力的触碰,突然战栗起来。
“忠儿!你怎么了?”
她惊恐的望着怀里的儿子,抖得像筛糠一样,手脚抽搐得扭曲,小脸蛋颤抖着,脸色蜡黄,嘴唇苍白。
恐惧一瞬间侵袭而来,铺天盖地,仿佛她的世界一下子崩塌了。她紧紧抱着忠儿不肯松手,太怕失去他,太怕他就这样离开。
苏怀和卢昌拉不开她的怀抱,急得大叫:“快放下忠儿,让我们施针!”
“放开他!”
听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倒,后脑磕在冰凉的地面,颅腔里嗡嗡直响。她茫然的爬起,看着空空的怀里,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心一下子空了,仿佛忠儿再也回不来,她就这样永远的失去了他。
“你不配做忠儿的娘!忠儿长第一颗牙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学步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叫第一声爹娘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如果不是他生病了,快死了,你会回来吗?”
“啪”的一声,方飞虎毫不留情的甩了飞雪一记响亮的耳光。被抽散的发髻蓬乱的遮住她顿时肿起的半边脸,泪光中射出怨毒的愤怒:“二哥,你打我?”
“不许你这样说夫人。她的苦衷你根本不明白!”
“她有什么苦衷,她……”
飞雪正要朝听雨迈步,文姬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双腿:“飞雪姑娘,求求你别怪夫人,要怪就怪文姬没照顾好忠儿!”
“都住口!”不太大的一声,浑厚而沉重,像闷雷,压制住一群女子尖利的哭喊。杜吴走上前,扫了一眼飞雪和文姬,冷冷的说,“两位太医在给忠儿施针,需要肃静,都出去吧。”
哭声顿时止住,飞雪和文姬泪眼相望,只好怏怏的出了屋。
杜吴蹲在听雨身前,抚摸着她的背,柔声安抚:“小妹,别自责,你的苦衷我们都明白,忠儿也会体谅你,不会怪你。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
听雨跪趴在地,大睁着眼睛,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滚出眼眶,滑下面颊。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喊不出声,也透不过气。
如果她的忠儿死了,就请把她也带走吧。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职责,就让她随他而去,补偿给他,在那个未知的冰冷世界,陪在他身边,让他不再害怕。
眼泪糊住了视线,水雾之内一片花白,光线越来越暗,终是沉入漆黑的无底深渊。她昏倒在杜吴的怀中。
卧房内烛光幽暗。
杜吴坐在床边,方飞虎站在床前,铃铛把听雨靠在自己怀里,陪着她低低垂泣。
听雨脸色蜡黄,没有一丁点血色,目光沉黯,透出病态的憔悴。
杜吴不禁心疼,当年在昆阳被巨无霸重伤,她都不像现在这样消沉。看这样子,如果忠儿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内疚而死。
“忠儿这会儿已经没事了。”方飞虎小心翼翼的说,声音很轻,生怕惊了听雨似的。
“怎么会这样?”一声轻叹,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走的时候都好好的。”
“忠儿小时候身体很好,可是越长大就越小病不断,常常腹痛、腹泻、发烧,太医看过,药也吃过,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半个月以前,突然高烧不退,昏迷、抽搐。”方飞虎懊恼的垂下头,“是我没保护好忠儿,有负夫人所托。”
“是我,抛下他……”听雨的眼泪流得更急,哽咽得说不出话。
铃铛急忙安慰:“卢太医说,这癫症坚持施针,是能治好的。虽然不能根除,但至少犯病的次数能减少。”
“癫症?”听雨扭头看着铃铛,眼里透出一丝绝望。她清楚地记得,文姬的儿子就是一岁时死于高烧和癫症。
“癫症,民间俗称羊癫疯,高烧、抽搐都是典型的症状。羊癫疯是会死人,但并不是无法可医。文姬的孩子死于癫症,我绝不会让忠儿重蹈他的覆辙。”
苏怀走进屋,从黑暗走到烛火的光明中,声音笃定。
听雨欠身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藤索:“表哥,求求你,一定要救活忠儿!”
“放心,我会尽全力的。”苏怀拍拍她的手背,露出淡然的笑容,“其实这些天,忠儿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抽搐的次数和时间也减少了。卢太医的针法真乃天下一绝,如果他当初能医治文姬的孩子,那孩子一定不会死。”
听雨欣慰的笑了,眼泪依然流不停,幸好有这些人在身边,她的孩子才能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
“小妹,你要好好休息,不然忠儿病好了,你又病倒了。”
“是啊,听你大哥的话,好好休息。让他们都出去吧,我在这儿守着,好好睡一觉。”
铃铛扶着听雨躺倒,帮她盖好被子。听雨目送杜吴和苏怀一前一后出去,感激的拉住铃铛的手:“有劳大嫂了。”
铃铛笑着摇摇头,看她闭上眼睛,帮她吹熄了床边的蜡烛。
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只亮着门口一盏晦暗的灯,笼罩着方飞虎的挺拔身形。
他欲言又止,默默站了一瞬,见听雨躺下睡了,才转身出屋。
从第二天起,听雨日日夜夜守在忠儿身边,亲自喂水、喂药、擦身、换洗。这一年来,亏欠了他做母亲的职责,似乎想一股脑儿全补偿给他。说来凑巧,自从听雨回到雒阳,忠儿的病就一天好过一天。烧渐渐退了,抽搐的次数也明显减少,虽然大多数时候还在昏睡,但蜡黄的小脸总算见了几分血色。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昏迷的时间越来越少。听雨欢欣鼓舞,满心期待着忠儿醒来的那一天。
朝阳再一次升起,晨光照进屋里,洒在听雨的背上。守了忠儿一夜,实在撑不住,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忽然觉得头皮一阵痒,听雨抬起头,惺忪睡眼中映着一个小童圆嘟嘟的头,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听雨愣住了,四目相对,忽然觉得那张怎么都看不够的小脸在这一刻好陌生。脑海中的忠儿还是瞪着大眼睛茫然的在这个相对于他太大太陌生的世界里寻找娘的婴儿,突然间,那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她,目光中丰富的内容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忠儿?你醒了?”过了好久,她才惊喜的轻声问出这一句。
然而床里的小忠儿嘴一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雨含着泪笑,这是她的忠儿,一点没错,那响亮的哭喊,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姨……姨……”
哭声中夹杂着一些断断续续的音,听雨笑着拉住他的小手贴在脸上:“我的忠儿会说话了,我不是姨姨,我是娘啊,叫娘。”
忠儿哭得更大声,挣手挣脚的不老实。听雨刚想抱起他,就听耳边一声惊呼:“忠儿,你醒了!”
“姨姨,抱!”忠儿抽泣着,向身后的飞雪伸出双手。
飞雪从听雨的怀里抱过忠儿,一边拍一边轻晃:“忠儿乖,不哭。忠儿好棒,终于醒过来了。”
“姨姨不哭,忠儿乖!”小胸脯哭得一抽一抽,还不忘用柔软的小手帮飞雪擦眼泪。
“呀!忠儿醒了!”文姬闻声跑进屋,忠儿立刻张开小手,要她抱。
“舅……舅……”他的小嘴嘟着,一顿一顿的发出可爱的童音。
“不是舅,是舅母。”文姬宠爱的抱过忠儿,那带泪的小脸上立刻绽开笑颜,头窝进她的胸膛乱蹭。
飞雪笑着刮他的小脸皮:“羞,羞,忠儿一见舅母就找奶吃。”
忠儿似乎真的觉得羞,缩着脖子,腼腆的笑起来。咯咯的笑声仿佛这世间最纯净美妙的乐曲,让每个人脸上都挂上笑容。
听雨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段日子以来最期待的就是现在,是忠儿醒过来的时刻。本以为忠儿醒来就会投入她的怀抱,喊她娘,像小时候一样粘着她。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被她这个亲娘吓得哇哇大哭。他在害怕的时候喊的是姨姨,不是娘。他对飞雪和文姬的亲昵,原本都该属于她。然而一年的时间,让她的儿子彻底把她这个娘忘得一干二净。她还没来得及亲他一口,没来得及多看他一眼,他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满心期待的场景,当它真的发生,竟如此残忍。让她亲眼看着儿子不认自己,去亲别人,就好像拿一把刀剜她的心,疼得抽搐。
在那三个人的欢笑中,听雨哭倒在床边。
三月中,耿况全家迁居雒阳。
隃糜侯府,里里外外一片凌乱,家奴进进出出,搬箱抬橱,布置打扫。
中午时分,牟平侯耿舒大步流星而来,玄色斗篷大肆招展。身后跟着一众妻妾、儿女,浩浩荡荡走进隃糜侯府。
正堂之内,一家人终于聚齐,团坐一桌。席间,耿舒大声说笑,妻妾莺莺燕燕,朱钗粉饰。相对于耿舒的威风八面,身为大将军的长兄耿弇倒显得寥落了许多,只和听雨两人参加这次家宴。
耿舒朗声大笑,举杯敬兄长:“大哥,二弟敬你一杯!你替皇上征战功不可没,耿家能有今天的成就,我能封侯,和大哥的功劳是分不开的!”
耿弇淡淡一笑:“你能封侯,是皇上器重,是你讨伐彭宠的功劳。”
耿舒得意的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们耿家封了三个侯,纵观满朝文武,哪个能及!”
耿况点点头,看向耿舒:“正因为我们耿家荣极一时,才更要谨慎。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行差踏错就绝非小事。仲平,你以后要学学你大哥,收敛一些。”
耿舒板起脸,不满的看了看耿弇:“你看大哥,哪有个大将军、好畤侯的样子。家里面人丁冷清,到现在只有嫂嫂一人,子嗣也才一个。”
耿弇不屑的哼笑了一声:“谁说大将军就得妻妾成群?昔日司马相如……”
“快别提你那个司马相如了!”耿舒不耐烦的甩手,“那是个只懂写诗赋的书生,你是征战沙场的将军!”
“是啊,伯昭年纪不小了,也该娶几房妾室。”耿夫人笑眯眯的搭话,看着听雨,指了指耿舒,“你看仲平,小伯昭两岁,都是四个孩子的爹了。这些后生,在院子里跑跑闹闹,家里也热闹一些。”
“娘,如今江山未定,我哪有心思想这些事,有听雨帮我看着家里就够了。”耿弇讨好的笑着,在桌下抓住听雨的手,包在掌心。那透心的凉意让他心惊,瞥见她脸色煞白,笑容僵在脸上,便急于转开话题,举起酒杯看向耿国,“还没恭喜三弟升迁射声校尉!”
耿国忙举杯,谁知耿舒一把抓住大哥的手腕:“修身、齐家,之后才能治国、平天下,大哥莫不是怕嫂嫂心生怨妒,不能跟妾室和睦相处吧?”不等耿弇出声,他便自说自话起来,“嫂嫂绝不是那样的人,仲平认识的嫂嫂深明大义,做得起主母,大哥大可放心!”
“你的确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我感恩皇上赐予我儿这段姻缘,让他能娶到贤妻。”耿况微笑的看着听雨,截断了耿舒的话题。
听雨诧异的望向耿况,眼泪不知不觉浮了上来。昔日那个说她“罪女祸心”的人,终于在全家人的面前承认了她的身份,还赞她贤妻,一刹那,那些伤过的心,流过的泪,受过的委屈,通通散去九霄云外。
她站起身,盈盈拜倒在耿况面前。膝头触地的一刻,另一双膝头陪她一齐触地。
耿弇额头点地,手掌坦然的覆在她的手上:“儿伯昭叩谢父亲!”
耿况笑了,伸手相搀:“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他看向听雨,“照顾好忠儿,他是伯昭的嫡长子,容不得半点差错。等他病好了,抱来给我们看看。”
“是,爹!”听雨含泪唤了一声,“我一定照顾好忠儿。等他好了,就带他来拜见祖父母。”
酒宴散后,回程的马车上,听雨靠在耿弇的肩头,手放在他的掌心,轻轻搓撵他的指节。窗外春光明媚,车里的两人却笑不出来。
“你放心,有了你,我绝不再娶。”
“我不担心。纳妾的事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勉强得了。”听雨欠身扭头,“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想纳妾了,要提前告诉我。”
他微笑的望着她的眸子:“提前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有时间写《白头吟》跟我诀别?”
听雨转过身,面向窗外:“我不写《白头吟》,我自己走,什么也不带,连忠儿都不带,他是你的嫡长子,我不会跟你争。”她轻声叹息,“再说他又不认识我,也不会跟我走的。”
耿弇揽住她的腰,头枕在她的肩上,声音低沉有力:“别难过,忠儿只是暂时不认我们,多和他相处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