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司马(1 / 1)
更始三年六月,刘秀肃清了横行河北的流民军,率军踏上南归之路。
六月中,听雨和耿弇在鄗城追上刘秀,令他们意外的是,冯异也在。
刘秀关切的问:“伯昭的伤都大好了?”
耿弇拍拍胸口,笑着答:“萧王放心,都好了!”
听雨跑到冯异面前,拉住他笑嘻嘻的问:“义兄,你怎么也在这儿?”
一个月前,河内大捷,寇恂和冯异联手重创朱鲔的主力部队,让他们再无能力北上作战。半年前分别时,冯异还是个文质彬彬、不离刘秀左右的主簿,操持杂事,井井有条。半年后,他蓄起胡须,英武代替儒雅,成为作战有方,稳守黄河北岸的大将军。
冯异拍拍她的肩膀,眼里盛满宠溺:“半年不见,小九长高了,也精神了许多。听说你已经是先锋军中的一员猛将,还是救萧王的功臣。”
刘秀赞许的点头:“杜九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更是福将。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红色战衣映着听雨笑容洋溢的容颜,显得光彩熠熠。
“好!”刘秀一手握着耿弇,一手拉住听雨,“你二人归队,随本王早日攻取洛阳。”
“萧王,不如先登基吧。”
刘秀一愣:“伯昭何出此言?”
“在范阳时,听说南归路上,众将官多次劝说,萧王都不予理睬。但是依属下之见,时机早已成熟。更始朝廷党派之争激烈,西征大军和赤眉百万之师进取关中,内忧外患,刘圣公必败。而萧王坐拥河北大片沃土,进可攻洛阳,退可守幽、冀二州。兵力虽少于更始、赤眉,但精良过赤眉,齐心过更始,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见刘秀低头沉吟,并没表态,冯异便接着劝:“伯昭说的对,纵观当今天下局势,刘玄必败,宗庙社稷当由萧王来继承。何况将士们豁出命追随萧王,为的就是封王拜将,做开国元勋,享荣华富贵。人各有所图,萧王若再不登基,只怕众将失望,人心涣散呀!”
“这些话也有人对本王说过。”刘秀眉头微蹙,点了点头,“看来,是时候登基了。”
三个人互相对视,眼中尽是惊喜。
“伯昭、杜九先回营休息,冯将军随本王来。”
看着刘秀和冯异离去的背影,听雨欣慰的舒一口气,问:“我们这样算不算辅佐萧王成就大业?”
耿弇点头:“当然算。”
“真的不能告诉萧王我大哥还活着吗?”
“不能。”
“连义兄也不能说?”
“当然。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传到萧王耳朵里,他那么深谋远虑的人,怎么会相信你大哥无端端在赤眉军呆了两年,还和他一条心?”
听雨落寞的点了点头。如果不亲自去赤眉军中见过大哥,就永远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可是大哥偏偏不让她去,还要她帮他辅佐萧王成就大业。还是大哥了解她,什么说辞都挡不住她,只有这个理由,能把她锁在刘秀身边。那是大哥的心愿,她必须认真完成。
六月二十二,刘秀在鄗城正式登基称帝,改年号建武,改鄗城为高邑。
六月中,赤眉军拥立刘盆子在郑县称帝,年号建世。
至此,中原大地同时并存了三个刘氏汉室政权。
六月末,天气晴朗,太阳落山后,天空清澈无云,一轮黄澄澄的半月大得出奇,光线柔和而温暖,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宁静。
刘秀大宴三军,酒席散后,耿弇被景丹留住,王丰留下等他,听雨一个人回营。
走在这温柔的夜色中,心情舒畅,她惬意的仰起头,任晚风拂面。忽然看见吴汉和祭遵迎面走来,急忙躬身行礼。
“杜九,这么巧,我正找你呢。”吴汉热情的跟她打招呼,笑容和蔼。
她急忙向二人恭敬的行礼,一抬头,正迎上祭遵的目光,犀利中一丝犹疑。她心里莫名打了个颤,忙低下头。
“这位杜九兄弟可是在萧王营中任职?”
是祭遵的声音,她的头埋得更低,盯着脚尖,小声答了句:“不是,我是耿将军的亲兵。”
“杜兄弟做过萧王的亲随,还给幽州突骑喂过马,后来才投身在耿将军麾下。”
吴汉的声音听来和蔼无害,却让听雨紧张的攥紧拳头,掌心全是汗。
“吴将军记错了,小人没喂过马。”
“哦,对。”吴汉转了转眼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喂马那人是王盛,毒害战马,被祭将军斩首了。”
祭遵淡淡一笑:“也许是祭某认错人了。吴将军,末将先行一步。”
吴汉颔首,目送祭遵远去。
“小人也先行一步。”听雨一拱手,抬腿就想溜。
一只大手搭上肩膀:“杜兄弟留步。”
心一沉,她站住,冷冷的问:“吴将军有何贵干?”
“真的是吴某记错了吗?杜兄弟没喂过马?那么当日与吴某一同把有毒的草料喂给上谷战马的是谁呢?”
听雨猛地转身,积存心中多年的怒气化为一柄利剑,汇聚指尖,直指吴汉的咽喉:“你终于承认了吗?当日下毒的人是你!”她一把抓住吴汉的手腕,“走!找萧王去!”
吴汉冷笑着耸耸肩:“没有证据,你以为本将军会在萧王面前承认吗?”
“卑鄙!”听雨甩开他的手腕,一腔怒火被生生堵回胸膛,闷闷的疼。
“喂马的明明是你,可祭遵当年查到的人怎么变成王盛,还铁证如山?”他俯下身子,鼻翼微动,热气扑在听雨脸上,“莫非,有人偷换了犯人,还嫁祸栽赃?”
“没有!”听雨压着嗓子低吼,本能的退后一步。
吴汉脸上挂着阴冷的笑容,绕着她踱步:“有人看见当天伯昭带了个小兵进了关你的营帐,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兵变成了你。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皇上,会有什么后果呢?”
“你……信口雌黄!”
“我可是有证人的!”
吴汉每绕着听雨走一圈,就有一圈无形的压力缠住她,让她越来越害怕,辩解也变得苍白无力。
“他是功臣!”
他哀叹一声:“是啊,他军功赫赫,又护驾有功,连你都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即使犯了错又能怎样?”他忽然笑了,在这暗夜,笑声如同夜鹰哀啼,令人不寒而栗。“不过我要是不小心说漏嘴,让祭遵乃至全军将领都知道皇上和耿大将军联手放了违反军法之人,是个徇私舞弊的昏君,而伯昭也是个包庇下属、欺下瞒上的庸将,你说皇上会不会为了保你而舍弃名誉?”
他的每一个字都让听雨毛骨悚然。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根基未稳的刘秀容不得任何不利于他的事情发生,就更不会纵容毒害战马,延误军机的重犯逍遥法外。就算功过相抵,以后她和耿弇怎么在军中立足?
她心乱如麻,只好在他面前低头:“你到底想怎样?”
吴汉微微一笑,像盯着被利箭射中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很简单,吴某只想……”
“一切如你所愿。”
一声低沉,含着愠怒。出手如风,听雨被宽阔挺拔的脊背挡在身后。
四目相对,吴汉适时垂眸,得意洋洋的擦身而去:“耿将军知我心意,吴某静待佳音。”
听雨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一般,抓住耿弇的手臂才站稳。
他转过身扶住她,轻声在她耳畔安抚:“不怕,有我在不会有事。”
“你答应他什么?”听雨抬头,他的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不清。这一次,即使他就在身边,也没法让她安心。
耿弇轻叹一声:“河北籍将军唯景将军马首是瞻,而吴汉是南阳宗亲的领头人物。今日皇上以谶文委任平狄将军孙咸为大司马,大家不服,推举吴汉和景将军的各分两派,其实就是河北派和南阳派在争斗。谁当这个大司马,谁就控制兵权,位及三公之首。”
“吴汉要当大司马?他威胁我是想要你的支持?”
耿弇点头。
“这么说,刚刚景将军叫你去议事也为了这个?”
她的担忧,他看在眼里,只是淡淡一笑,不作答。
“你答应了景将军是不是?你也是河北籍的将军,怎么能倒向吴汉?”
“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我不会答应任何人任何事,也没把自己划进任何一派。”耿弇宽慰的笑了笑,“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不用担心。”
他的眸子里摇曳着琥珀色的柔情,暂时覆盖在听雨的忧心之上。
第二天一早,众将齐聚,商讨大司马一职的人选。
支持吴汉和支持景丹的两方将领各执一词,搬出两人的赫赫战功,争得面红耳赤。
“各位,听我一言。”耿弇出列。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都知道这位年纪最轻的将领在军中名声威望都极高,他的倾向几乎能够左右刘秀的判断,确定花落谁家。每个人都绷紧神经,竖起耳朵等着他的陈词。河北籍的将领满心期待,而南阳、颖川籍的将领都紧皱眉头,虎视眈眈。
“昔日皇上在河北剿匪,吴将军率渔阳突骑追随,冲锋陷阵,平邯郸王郎、计杀幽州牧苗曾、尚书谢躬,功不可没。臣以为大司马一职,非吴将军莫属。”他抱拳向刘秀,看不见身后南阳、颖川籍将领的惊喜和河北籍将领的震怒。
刘秀频频点头:“景将军乃北州大将,是其个人能力卓著,而吴将军建策之功勋大。旧制骠骑将军和大司马同阶,就封吴将军为大司马,景将军为骠骑大将军。”
南阳、颖川籍将领的脸上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河北籍的将领个个惊呆,皇上就因为耿弇的一番话而拍板定论,再不给他们争辩的机会。景丹脸色铁青,直勾勾的瞪向耿弇。
会议散了,众将陆陆续续走出来。耿弇大步流星,走在众人之前,黑色披风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早已候在外面的听雨和王丰疾步迎了上去。
景丹突然从人流中挤出,一把抓住耿弇的肩头,拽得他转了半圈,一记重拳结结实实的揍在他的下巴上。
这一拳力道甚大,打得耿弇歪着身子趔趄了好几步,才被赶上来的听雨揽在怀里。
“耿伯昭,你背信弃义,亏得大家这么信任你!”
景丹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身后是一众怒气冲冲的河北籍将领。
耿弇站直身子,垂着头,一声不吭。
“景将军息怒。”王丰急忙拦在中间,怕景丹等人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不是他的错!”听雨抢上前去解释,又被耿弇拦在身后。
“景将军何必动怒,皇上不是说了,骠骑将军和大司马同阶,你我二人并无差异呀!”吴汉那笑意浓重的声音飘到人群之中,在景丹等人的怒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你别得意的太早!”景丹强压着吼声,甩袖而去。
在吴汉的笑容中,河北众将领一个一个撞过耿弇的肩膀,愤然离去。
在那些将怒气化为力量的撞击中,耿弇挺直身子,默默抗住。
听雨不知该怎样帮他分担,心里只有懊悔,都是她当初轻信吴汉,不断闯祸,才弄得他如今众叛亲离。这些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肯再信他,军中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都怪你!”王丰突然一把推开听雨。
她一个趔趄退出老远,震惊的看着王丰,从没见过他愤怒成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你,我弟弟不会死,耿将军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你弟弟?”
“替你死掉的王盛就是我弟弟!”
听雨的耳中全是王丰的咆哮,眼里全是那个怒极冲向她的男子,身子突然就飞出去了,直撞上一棵大树,才跌坐在地。她想跟他道歉,可是嘴巴失去了知觉,发不出声音。
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泪光迷蒙中,她看见耿弇向她飞跑而来,捂住她的嘴,拿开手时,满手是血。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弟弟!还有你!你们凭什么为救一个罪人,害一个无辜的人赔上性命!就你们的命值钱,我弟弟的命就贱吗?”压抑心中太久的愤怒瞬间释放,让王丰泪流满面,捂着脸失声痛哭,“他才只有十五岁……”
听雨挣出耿弇的怀抱,走上去拉住王丰,他毫不领情的推开她,发疯似的跑远。
她站在太阳底下无声的流泪。还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不再怪自己,也不怪耿弇。然而王丰一直远去,最终消失的影子,终于勾出了藏在心底,最深的罪孽,那些深深的自责,一直如影随形,在心里某个被忽视的角落煎熬。
耿弇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擦着她嘴角不停流下来的血:“这事不怪你,都是我的错。”
听雨轻轻推开他:“是我害死王盛,是我……”
“不,是我的错!”他走上前,想拉住她。
“别过来!”听雨退后一步,低头看着脚尖,“看见你,我就会想起自己害死了王盛,后悔的要命!我很害怕……”
“别害怕,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即使王丰要报仇,也是找我!要偿命,也由我来!”
就算他的声音再笃定,就算他在心中再高大,这一次也无法撑住头顶的天。悔恨一瞬间犹如洪水猛兽,听雨的世界天塌地陷。
“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转身哭着跑开。逃避了这么久,其实什么都没有逃开,想起王盛最后的那个笑脸,她就难过得没法面对王丰,没法面对耿弇,更没法面对那个罪孽深重的自己。
身体里顶住的一口气随着她的远去似乎突然泄了,耿弇摇摇晃晃的迈开沉重的脚步,像跋涉荒漠的旅人,失去了方向,心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