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面具(1 / 1)
“轻点,轻点!”
“嘘,别出声。”
素袍少年窜出草丛,猛的一扑,小麻雀扑着翅膀惊恐的飞出少年的套子。
见他扑了个空,一群少年把他围在中间,跳着脚嘲笑。
“吹牛皮,吹牛皮!”
一个少年猛的把刚站起来的他推到,仰头大笑:“樊英,你是个大笨蛋!”
樊英一屁股摔在地上,眼里的怒火像两束熊熊燃烧的小火苗。他窜起来用力推开那个大笑的少年,挥着双臂吼着:“走开,都走开!”
一群少年大笑着一哄而散,剩下樊英一个人望着空荡荡的草地。远处几头老牛在啃青草。
“嗖”的一声,一颗石子擦着耳垂飞过,一只飞在半空中的麻雀掉下来,摔在草里,挺直了身子。
“哇!”樊英惊叫一声,拎起麻雀的翅膀,简直不敢相信,它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死了。
他回头到处看,除了小土坡上坐着的那个跛脚叔叔,再没有别人。难道是他?
他朝着那人呼呼的跑过去,跑得小脸红扑扑的:“叔叔,是你打中这只鸟的吗?”
跛脚男子笑眯眯的看着他,一双眼在阳光的照耀下蒙着一层暗灰色的幽光。他没说话,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瞄准不远处一只蹦着捡草籽的小麻雀,“啪”,麻雀应声栽倒在草窠里。
“哇!叔叔,你好厉害啊!”樊英惊喜的叫出声,他甚至没看清男子什么时候出手,麻雀就已经死了。“我以为你是跛子,什么都干不了,想不到你会打鸟!”他像发现了新大陆,开心得又蹦又跳。“那你会不会打兔子,射大雁?”
男子点点头:“有箭就行。”
“太好了!”他手舞足蹈,晃着男子的胳膊,“叔叔,你教教我,我要在那些人面前露一手,让他不敢小看樊崇的儿子!”
“你爹武功很好,他没教你吗?”男子灰暗的眸子中闪过些许探究意味。
“我爹没时间管我。”他耷拉着头,低垂的眸子掩饰不住满心的失落。
“大哥,该回去了!”
一个还算漂亮的女子走上山坡,樊英顿时泄了气。每天只要她一出现,跛脚叔叔就要走了。他忙拉住男子的胳膊:“叔叔,你别走,教我打兔子!”
男子笑了:“打兔子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我明天再来教你,好不好?”
“樊英,放手!”
樊英撅起嘴,见那女子有些愠怒,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点头:“叔叔,你说话要算话呀!”
“好。”男子笑着答应。
他把手伸给女子,她把他的胳膊架在肩膀上,扶他起身。男子眉头微蹙,一步一跛,走得很艰难,仿佛每迈一步腿都会疼一下。女子用单薄的身躯支撑他的重量,同样艰难的前行。
以往总能看到这两个人,却从没这么仔细的看过他们相互搀扶的背影,樊英心中有种自己都不懂的情感在流动。跛脚叔叔的眼睛总是暗灰色的,像蒙着一层永远都挥之不去的忧伤。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从来都不快乐?
郑县,赤眉军中军大帐。
一张兽皮铺就的坐榻上,樊崇半靠着,谢禄站在他身边。下面一人单膝跪地。
“你叫什么?”
“小人方阳。”
那人一抬头,满堂灯光照亮他的脸,带着一只丑陋的神兽面具,神兽的眼睛一只暗淡无光,像一潭死水,另一只却亮过满堂灯火,仿若整个夜空的星子都落在了他的眸子。
樊崇从床榻上欠身,眼皮跳了几跳,倒吸一口气。
“你……”樊崇一脸难色,显然被这可怖的面具吓了一跳。
方阳低下头:“让三老受惊,是小人的错。只因小人脸上有伤,不便见人。”
“你有什么错!”樊崇大手一挥,“抬起头来说话。你托谢禄引荐,有什么话尽管说。”
“多谢三老和谢将军给我这个机会进言。”方阳恭敬的作揖,“如今更始朝政混乱,萧王刘秀公然背叛朝廷,横行河北,俨然成为河北王。各地官员各自为政,长安政令不行,三老才得以在关中长驱直入。如今三老麾下百万大军,即将进攻长安,但我等连个名号都没有,攻下长安,何以为政?如果再像一群乌合之众一样行事,难免会重蹈铜马、尤来的覆辙,无法长久啊!”
樊崇摸着下巴,频频点头。刘秀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先后灭了王郎、铜马、青犊、尤来等多股横行河北的势力。同是流民的队伍,樊崇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处境。如果河北的流民军被刘秀扫平,那他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既然天下思汉,眼下之计,惟有拥立宗室子弟做皇帝,以义讨伐,如此就能名正言顺,没人敢不服了。”
“说得对!”樊崇一拍床榻,笑着坐直身体,“当年刘玄称帝,咱们就晚了一步,还得向他称臣,受尽屈辱。如今不能再拖了,就立宗室子弟做皇帝,杀进长安,入主未央宫!”
神兽的明眸一眯,算是方阳露出个笑容。
“谢禄,这事交给你和方阳去办,找个血统最近的刘氏,最好是宗室嫡传!”
清晨,跛脚男子坐在昨天那个土坡上,初夏的和风吹动他的薄衫,温热得很舒服。
晨光并不热烈,又足以驱散周身的阴霾。鸟儿鸣叫,叽叽喳喳,在树梢欢快的绕着圈飞,像极了小儿追跑,很是可爱。绿草满山坡,几个牧童正在放牛。
远处响起脚步声,踏在草上,沙沙直响。男子不愿去看,是谁都与他无关,都没权力打扰他安静欣赏景色。
来人果然在身边停下。他厌恶的皱皱眉,从脚步声听出,来的是陌生人,不管来意如何,他都不欢迎。
眼前垂下一枚白色玉佩,碧绿的丝绦飘荡在晨风中。目光聚焦,定格在雕刻精细的杜若上,玉佩纯白无暇,莹润剔透。
跛脚男子抬起头,微微怔了怔,戒备的打量来人:“很久都没见过这样好的玉器了。”
来人一笑:“有玉佩为证,公子还不肯信我吗?”
男子的目光从这人脸上移开,望向远方,一个兴冲冲跑来的少年出现在视线中。
“小人方阳,洛阳人,一年前被仇人追杀,在乱葬岗醒过来时,被方飞龙所救,与他结为兄弟,改名方阳。杜夫人不相信公子已死,派我和小龙潜入赤眉军找公子。小人这里有杜夫人的亲笔信。”
他接过信,扫了一眼,问:“小龙呢?”
“小人负责找一到十五营,他负责十六到三十营。”
见樊英赶越来越近,他低低说了声:“回去吧。”
方阳恭敬的躬身:“需要小人做什么吗?”
“给家里报个平安。”
方阳看了看他的腿,问:“如实说吗?”
“就说安好。”
“是。”
当樊英爬上山坡,方阳已经离开。
他望着那个疾步远去的背影,问:“叔叔,你认识那个面具人?”
杜吴点点头。
“他是我爹的谋士。听我爹说,昨天他建议爹拥立姓刘的人做皇帝。”
杜吴淡淡一笑,拍了拍身边,示意樊英坐下,目光飘向方阳离去的方向,片刻,回头对樊英说:“今天你想学什么?”
“打麻雀!”
已经是第三天了,继续学习掷石子。
樊英并不是一个资质很高的孩子,但他刻苦,不惜力气,满头大汗还不停的练。
杜吴淡淡的笑着看他,眼中透出浓浓的宠爱。想起小妹幼时练武,总是偷懒,如果能有他一半的刻苦,凭她的资质,一定连男子都畏惧三分。眼前浮现小妹俏皮的笑颜,一别两年,不知她如今可好?杜吴的眼中又蒙上一层暗灰色的忧伤。
夜已很深,赤眉军的营地中,除了巡逻兵,所有人都睡了,只有一顶小帐还点着一盏幽暗的灯。灯芯上结满灯花,光线晦暗不明。
杜吴坐在几案前,一腿伸直,一腿蜷曲。借着灯光,在札签上写下“上将军”三个字,卷好,放进签筒。
帘子一挑,脚步轻盈。
铃铛走到他身边,幽怨的端起桌上那碗已经冰凉的药汤:“大哥,你怎么又不喝药?”
“以后别在费心费力熬了,我的腿也好不了,不必再喝药。”
“你不试怎么知道好不了?”铃铛扑倒在他身前,扶住他的膝头,眼泪一滴一滴掉落。
杜吴拿开她的手,轻叹一声:“我的伤,我自己清楚。”他撑着桌子站起身,推开要扶他的铃铛,冷冷的说,“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看他一瘸一拐的走向床榻,铃铛忍不住眼泪,扭头跑出了帐子。
脚步声去而复返。
杜吴站住:“不是说不喝药了,你怎么又回来?”
“是我。”
声音轻且幽然。
杜吴猛回身,腿伤疼得钻心,他险些跌倒,被云筝扶住。
他站稳,推开她的手,递上三只签筒:“你是来拿这个的吧。”
虽然只是普通的竹筒,也削得光滑精细,看得出他的用心。
“古时君王亲征都自称‘上将军’,所以明天谁抽到写着‘上将军’的签,谁就是皇上。”
云筝没理会他的话,放下签筒,扶他坐下,轻轻卷起他的裤管。被大火烧过的伤疤呈现暗红色的肿胀,皮肤皱皱巴巴,汪着浓黄色的血水,看得人揪心。
云筝痛心的抬起头,眼中盛着满满的泪水:“为什么不喝药?”
话语中的埋怨和疼惜牵动杜吴的心弦,他淡淡一笑,笑容中混着惨淡的忧愁:“好不了了,何必浪费草药?”
“不行!你必须继续治伤。”云筝抓住他的双臂,“外敷不行,就内服,再不行就换药、换军医,直到医好你为止!”
他轻轻推开她:“不必在费心了,两年了,要是能好,早就好了。”
“你是为了从火场救我出来才烧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不管你!”
“与你无关,你不必负疚。”
“胡说!如果换了别人,你会折回火场,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吗?”
他冷冷回望:“我会。”
满心期许被他的冷淡击碎,像心头裂开一道细缝,疼得很轻,却无法愈合。云筝无力的站起身,向后退去。两年的时间,拼命想走近他的心,他却始终拒之千里。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厚厚的防备中,任何人靠近都只能互相伤害。她只好悄然离开,他的救命大恩,恐怕只有来世再报了。
第二天,赤眉军百万人齐聚郑县,围绕中间的祭坛列队站好。
樊崇登上祭坛,命人端上一只锦盒,盒里装着三只签筒。
三个人走上前,每人挑了一只签筒。
中间的少年亮出了写有‘上将军’的那张竹签。少年头发蓬乱,衣服肮脏破烂,赤着脚,站在或是眼红或是羡慕的两个人中间,木呆呆的盯着祭坛下躁动不安的一百万人。
樊崇抱起他,放到祭坛正中的龙椅上,率领百官跪倒在他面前,向他叩头。少年吓坏了,惊叫着爬起来就跑,又被逄安和谢禄抓住,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不知是不是他们的手劲弄疼了少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拼命挣扎,尖叫着:“不要,不要……”
樊崇使了个眼色,逄安急忙捂住少年的嘴巴。
一声高呼:“赤眉军众将士叩拜皇上!”
一百万人,一百万个头磕在地上,惊天动地。
人群之中,杜吴冷冷的看着这场闹剧似的登基大典,时不时扫一眼樊崇身边的面具人方阳。阳光之下,他的面具泛着点点金光,雕刻的每一条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更让人觉得面具之下男子深不可测。
更始三年六月中,在西安侯刘孝和式侯之子刘茂、刘盆子三人中,抽签选定年仅十五岁的放牛娃刘盆子为帝,改国号建世,封徐宣为丞相、逄安为左大司马、谢禄为右大司马、樊崇为御史大夫。
山坡上,杜吴依旧坐着,极目远眺,却没等到樊英的出现。
腰间的玉佩晃荡,发出叮咚脆响。方阳身子微屈,站在杜吴身边。
“御史大夫让小人转告,从今天开始,樊英不会再来和公子学功夫。”
“樊崇有空教他的儿子吗?”
杜吴哼了一声,军中大小事宜,从赤眉军组建以来就由樊崇一人说了算,如今推举了个放牛的少年做傀儡,恐怕他更没时间顾及其他。
“御史大夫命小人教授樊英武功。”
杜吴抬头,那只狰狞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也很好的阻挡了真情流露,连他的声音平缓得恰到好处,听不出一丝破绽。
“用心教,樊英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方阳应诺,刚要离开,又转身回来,“还有一事,听雨姑娘得知公子无恙,想来军中。”
“让她别胡闹,老实呆在刘秀身边。”
面具中传出一声轻笑:“小虎的原话是,公子应该清楚姑娘的性子,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杜吴淡淡一笑,望向远方,仿佛云端浮现他那个又调皮又倔强的小妹。
“跟她说,让她替我留在刘秀身边,辅佐他成就大业。”
神兽的眸子一黯,方阳低头屈身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