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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余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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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定河北

第三十五章余生

“让开,快让开!”

一路呼喊,四个小兵抬着耿弇跑进医帐,卢昌放下帐帘,把一众将士全挡在门外。

王丰一抬手,拦住差点冲进去的景丹:“景将军,请退后,卢先生要静心医治耿将军。”

“卢先生,请你务必救活伯昭!”景丹的手跨过王丰,紧抓帐帘,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稍安勿躁,卢先生一定会尽力而为。”

直到刘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景丹才松了手,悻悻的退后。

“都回去吧,有任何消息让王丰通报。”

在刘秀的注视下,众将士才渐渐散去。景丹垂头丧气的离开,吴汉则远远的望着医帐,面无表情。景丹擦身而过时,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愠怒,一个阴鸷。

帐外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听雨依然站在帐前,双手在胸前紧握。耿弇是她拼了命从战场上救回来的,顺水一战,一千轻骑亲兵,一千突骑,只剩下刘秀、王丰、她和耿弇四人,不管耿弇是死是活,她都不能把他扔在战场上不管。

在半路,景丹的部队带着军医卢昌接下他们,赶回范阳大营。从第一眼看到昏迷的耿弇时,卢昌的神情就越来越凝重,只说了四个字:听天由命。

一只温热的手掌扶上肩头。听雨回头,朦胧的泪光中看清刘秀关切的神情。

“先去看看你的伤。”

她摇头,泪花儿四散飞开:“我不走,萧王,别让我走,我要在这儿看着他,等他醒过来!”

“你在这儿等着也无补于事,等他醒来看到你这样一副憔悴样子,还带伤,又要为你担心。难道这就是你为他着想吗?”

他责备的眼光触动了她。是啊,不能让重伤的耿弇再为自己担心,要让他醒过来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笑脸。她平安,他才能更勇敢的活着。这是耿弇的心愿,她懂的,都懂的。

听雨点头,不舍的看看大帐上卢昌的灯影,向旁边的医帐走去。

刘秀对王丰使了个眼色:“陪她去。”

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暗蓝色的夜空深邃而高远,星子如碎钻,争相眨着眼睛,密密麻麻缀满整个天空,璀璨得让人眩晕。

夜空下的小土坡上并肩坐着听雨和王丰。

本该好好欣赏的美丽夜景,此时,在听雨看来,也变得萧索怆然。

“他的武功那么好,死在他戟下的人不计其数,他还会使剑,会使枪。他不只是个武夫,他擅长诗文、精通兵法。他什么都会,什么都会……”

苍凉的月夜中,她的声音幽然如催人泪下的哀乐,脸上的惨笑,更令人心酸。

“他没打过败仗,怎么会死?不会死……”她转身抓住王丰的手臂,“他不会死,你说,他不会死对不对!”

“将军当然不会死!”王丰反握住她的手,眸光一黯,“我也不希望将军有事,不想成为别人营中的小兵。”

泪水忽地从那双大眼睛中涌出:“他会好好活着,我们都在他身边,我要在他身边……”

“会的,会的,将军会活着,我们都在他身边。”王丰的眼中也有了泪光,轻轻拍她的手背。

“我们祈求天神,眷顾耿弇的生命。只要他活着,我愿意忘记以前发生的一切,不恨耿宓,不恨耿舒,谁也不恨!”

王丰虽然没懂听雨的呼喊,却跟着她跌跌撞撞的往帐前跑去,当看到她跪倒在帐门口,听到膝头触地时那重重的一声,仿佛心都跟着一颤,也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他们面前,医帐灯火通明,映着卢昌忙碌的身影。

天光一点点变浅,月牙垂落,朝阳初升。

当卢昌满脸疲惫的被人搀扶着走出营帐时,看到帐前跪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他挥挥手,让随从去扶起他们。

“我不起!”王丰甩手躲开那人,“杜九跪着我就一直跪着。”

卢昌一愣,定睛看,那张煞白的小脸不是听雨是谁?他踉跄着冲上前,一把拽住听雨的胳膊:“你不要命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受了内伤,还敢在这儿跪一夜!”

听雨使劲往下坠着身子:“我要给他祈福,他不醒,我就不起!”

卢昌扶着随从的肩头站稳,叹了口气:“起来吧,他醒了。”

地上的两双眼睛顿亮起惊喜的光芒,一跃而起:“他醒了?他不会死了是不是?”

卢昌瞥了他们俩一眼,淡淡的说:“要让他知道你们在外面跪了一夜,我不敢保证他还能一直活着。”见两人又哭又笑的傻样子,他无奈的又叹一声,“他能活回来是老天眷顾,也是他自己的意念刚强,可是伤势太重,虽然醒了,也不敢激动。你们不要打扰他太久,让他好好休息。就现在这个样子,谁也不许进去!”

听雨急忙抹了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我不哭,卢先生,现在可以去看他了吗?”

卢昌微笑的点点头,眼前的人眨眼间已经到了医帐跟前。

王丰也想跟着,被卢昌拦住:“你不许去了,先给萧王报个信去!”

“是。”王丰不情愿的答应。

听雨轻轻挑起帐帘,想念只有一夜,似乎比一生都长。终于看见那高大的身躯虚弱的躺在床上,眼泪无力的滑下,抿进口中,一点咸涩。

她一步一步踱过去,看清昔日俊朗的容颜变得苍白憔悴,她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触摸他的脸,又怕碰碎毫无血色的肌肤。

“耿弇,你醒醒。”

他紧闭双眼,无声无息。

她蹲在床边,抚摸过他额角结着的血痂,摩梭他的脸颊,指尖贪恋着肌肤的触感。

“卢先生说你醒了,你怎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指尖轻轻触摸他的眉,从他的睫毛滑下,手指掠过他的鼻梁,停在他冰凉的唇上。唇角轻轻牵起,笑容越来越明显。他温热的气息吹着她的手指,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活着,不是做梦,真好!

“你累了吗?那就多睡一会儿,睡醒了再跟我说话。我们好久没好好聊天,就像在沮阳那样。”

耳边呢喃细语,耿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仍在梦中,在那场殊死大战中。

那一声绝望的呼喊震动了他的心,他看见他的坐骑出现在战场中,马上的人正和尤来军的首领激战。他打退所有拦阻的人,不顾一切的冲向她,绝不能让他的听雨受一丁点伤害。他打掉了大刀将军的刀,铁戟刺穿他的胸膛,以为危险解除了,迫不及待看她有没有受伤,突然胸腔泄出一股凉气,彻骨的寒凉在血脉中飞驰,冻结了全身的力量,他低头,看见胸腔上的那个大血窟窿。摔下马,迷蒙中,扑上来的人儿令他痴迷。她哭了,那些流不停的眼泪是为了他,若是上天能再给他多一点时间该有多好,让他有勇气也有力气抱抱她,对她说别哭,我愿意用生命来保护你。死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喊他的名字。不舍离开,只为再喊她一声“九儿”……

“九儿……”

听雨吓了一跳,那干涩的轻唤,是耿弇的声音吗?

“九儿……”

是他!是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耿弇,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那双眸子终于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你终于醒了!”她开心的抱住他的手掌,覆在脸上,眼泪顺着掌纹一颗颗滑落。

意识清醒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她的眼泪,而是胸口的疼痛,疼得让他窒息。他皱紧眉头,脸上还绽开笑容。疼痛再猛烈些也不怕,告诉他这不是梦,他还活着。手指动了动,触碰她的掌心,眼角忽然有一点痒痒的,向下滑落。

她的手随着那点痒滑下,露出浅浅的笑容:“别哭,你还活着,我也活着。”

他点了一下头。对面的人面色苍白,满眼血丝,憔悴疲惫不堪,再不是当初那个能跟邓仲华媲美的俊美小公子,可他怎么也看不够。他的九儿,握着他的手,那么紧。

“九儿,九儿,九儿……”

伤痛让他说不了太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从鬼门关闯了一遭再回来与她重见的心情,惟有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

听雨一声声答应,这一来一回的呼唤,才让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在,就这么真实的在身边。

“我不去河内,别让我去河内……”

心中耿耿于怀他昏迷之前说的话,眼泪落下,滴在他的脸上,又被她轻轻擦去。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唇上,轻声呢喃:“我不死,你也不去河内,就在我身边。”

帐帘轻轻放下,王丰竖起食指,对帐外等候的将领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耿将军又睡着了,卢先生有令,不能打扰将军,各位将军还是先回去吧,等耿将军伤势好些再来探望。”

帐外,众人散去,王丰的嘴角斜着一丝狡黠的坏笑。

帐内,耿弇满足的阖上眼睛,仿佛耗尽生命,也不过为了握着她的手,放在心上。感激上苍,能给他更多的时间,从此握住这双手,就决定再不放开。

听雨忽地想起卢昌叮嘱的不要打扰他太久,于是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卢先生嘱咐不可以打扰你太久,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别走,就在这里,我想一睁眼就看到你。”

他的声音很是嘶哑,不见了从前那种不容违抗的威严,只剩下令人怜惜的恳求。他的目光软软的,裹着一丝贪恋,像极了小儿耍赖,向爹娘讨要一颗糖果。他的手握得更用力,放在胸前,生怕人抢走她似的。

听雨的心里甜丝丝的,幸福而满足的窃喜。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多陪他一会儿?此刻,只想放纵自己欢度他们的劫后余生。

俯下身,枕在他的手背,一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平静的洒下,一点笑意,心忽然安定下来,就像在雨后清新的彩虹下张开双臂,投入透彻蓝天的怀抱中。

放心的陪在他的身边,恬静的时光慢慢溜过听雨身边,日头悄悄的去了西天,不忍打扰相依相偎的他们。

一觉醒来,耿弇睁开眼,看见听雨趴在身边睡着了,蜷着身子,像一只小猫。手背还被她枕着,虽然麻木得没了知觉,他仍甘之如饴。轻轻抚摩她的头顶,耿弇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听雨睡得并不安稳,皱着眉,握在他手中的手指不停抖动,偶尔还会呓语。

像微风吹乱心中平静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他很想拥她入怀,用他的怀抱为她挡开所有的忧愁和伤害。

在卢昌的精心照料下,耿弇的伤逐渐好起来。留在范阳养伤的这段时间,刘秀率军继续北上,把流民军主力部队驱赶至右北平,在土垠、无终两县,歼灭其主力部队,残部逃到乌桓、鲜卑境内,被全部击杀。至此,在河北横行一时的流民军被刘秀全歼,曾动荡不安的河北诸郡终于在更始三年的初夏恢复了往日安宁。

初夏,阳光和暖,风儿轻柔。院子里开着一蓬蓬野花,花朵小而单薄,红、黄、白、蓝、紫,缤纷烂漫,摇曳在风中。大槐树枝繁叶茂,遮下树荫,隔开热气,徐徐清风吹过,树荫下是难得的一处清凉地。树冠间有鸟儿扑翅飞过,啼声婉转如弹琴,动听如欢歌。

耿弇静静坐在院中,一杯清茶,香气悠然。他眯着眼,透过袅袅的热气,对面的女子容颜朦胧恬静,宛若仙子。只有两人相对时,听雨不用刻意粗着嗓子装男子,声音清脆悦耳。一条条战报在她读来,仿佛颂诗般令耿弇着迷,反而忽略了战报的内容。

原来日子可以如此悠哉的过。耿弇的目光扫过四周,心中一点感慨。如果当初死了,就和这一切无缘了。如今身边多了她,平静相伴,若是能将这一刻定格为永恒,也就此生无憾了。

听雨为他添满茶杯,迎上他深情凝视的目光,红了双颊:“我脸上有东西吗?干什么这样看我?”

耿弇淡淡一笑,略带羞涩:“没什么,只是……想看。”

听雨低下头,心绪乱了,随手翻出一封信,念道:“吾兄安好,妹与子翼大婚……”

她忽然停住,望着竹简发呆。

“昨天已经念过了,你忘了?”

耿宓和寇恂成亲当日,得知朱鲔派兵渡河急攻温县,寇恂行过大礼,便即刻征兵,三天后,不等大队人马聚齐,就带着先头部队出发,赶在朱鲔大军到达温县前做好守城防御。

这是昨天的信,让她着实替寇恂捏了把汗。她没忘,只是忘了把这封信放到读过的信中。

她尴尬的笑了笑:“是念过了。”

“子翼不会有事的。”

耿弇的目光平静而温暖,轻轻落在她的脸上,不像预想中那样让她局促,反而觉得舒服。那眼神分明在安抚她,告诉她,他都懂的。听雨心怀感激,微笑着点点头。

“只是宓儿,成亲却不能圆房。不属于她的,她偏要抢。抢来又怎样,会幸福吗?”

“会的。”听雨微笑。她了解寇恂,也许他不爱耿宓,但做了他的妻,他绝不会亏待。

耿弇欣慰,她对过去的那段感情终于释怀了。

“若是当初留在河内的是我们,说不定也成亲了。”

听雨蹙眉,瞪了他一眼,扭开头:“谁要嫁给你!我们只是兄弟。”

他笑眯眯的点头,咂咂嘴:“是啊,现在是兄弟,早晚有一天,你会求我让你做回女子。”

她嘲讽的大笑了三声:“笑话,我想做回女子,随时都可以,用得着求你吗?”

他大大拉拉往桌上一靠,托着腮:“军中谁都知道你杜九是我的亲兵,突然有一天小亲兵要成亲,你说没有将军的许可,小亲兵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军队做回女子吗?如果不是嫁给本将军,我宁可你呆在军中当一辈子男子!”

“你这家伙……”听雨一指耿弇的鼻尖,墙头突然传来一阵冷笑。

“想娶我们杜家大小姐的人比比皆是,怎见得听雨就要嫁给你这个无名小卒!”

两人一起抬头,只见墙头蹲着个黑衣男子,头戴墨竹斗笠,压得极低,遮住眼睛,只露出嘴角那抹阴邪的笑。

耿弇霍地起身,大喝一声:“什么人?”说话间,已飞身跃上墙头去擒那人。

那人丛怀中掷出一团白色的东西,越过耿弇飞向听雨。耿弇薅住他的前襟,拽他下来。

与此同时,听雨接住他扔下来的那团白色,竟然是一只雪白的小鸽子。

那人的斗笠被耿弇打掉,是个看上去比听雨还要小的少年,一双眸子精光闪闪,桀骜的斜着耿弇。

听雨愣了一瞬,扑上去紧紧搂住那人:“小虎!”

方飞虎双臂用力一抖,甩开摸不着头脑的耿弇,也推开听雨,鄙夷的盯了眼她眼里的泪花,冷哼一声:“装了这么长时间的男子,还以为你会长进些,谁知还是一样没用,就会哭!”

听雨不屑的撇嘴:“你不也一样,嘴巴还是那么刻薄!”

方飞虎斜眼瞟耿弇,用下巴点了点:“这就是你自己找的夫婿?”

刚被人说成无名小卒,耿弇心里很不痛快,上前一步,昂起头:“正是!敢问阁下是哪一位?”

听雨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了看两人,介绍道:“这是我家的臭小虎!”她站到耿弇身边,挑衅的看着方飞虎,“他就是耿弇大将军!”

他眸光一凝,飞速的上下打量了耿弇一番,露出惊喜的神情:“原来让流民军闻风丧胆的大耿将军就长这个样子。”

耿弇轻蔑一笑:“大耿是在下的诨名!”

“杜家家将,方飞虎!”他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抱拳向耿弇。

“幸会。”

只不过一瞬的严肃,他又变回不羁的坏笑,点着听雨的脑门:“小丫头,眼光不错嘛!”

听雨出手如风,在他光洁的脑门上一记栗暴:“臭小子,别胡说。老实交代,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我大哥有消息了?”

方飞虎揉着额头怒视她:“武功果然长进了,能打到我了。”他指指那只鸽子,“老爷让我传信给你,自己看吧。”

听雨小心翼翼的拆下鸽脚上的小竹管,从里面抽出一小卷白帛。白帛上只有两个字:“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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