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吴汉(1 / 1)
一大早,景丹带着寇恂、耿弇,点齐三千骑兵随刘秀出征,攻打钜鹿。谢躬的兵马由于接连吃败仗,全军留在广阿休整。而同样被留在广阿的,还有吴汉的渔阳突骑。
但是钜鹿城池坚固,围攻了近一个月都没能拿下。盖延和王梁等渔阳将领难免有些怨言,抱怨若是带他们上阵,一定比军中威望正高的景丹强,对此吴汉都一笑了之。
听雨因为受罚只能呆在马厩,吴汉常常来帮她。聊起渔阳贩马的旧事,他也会笑得像个孩子。
一两天如此,不足为奇,将近一个月天天如此,连听雨都要感叹他的好心性了,忍不住问:“吴大哥,你就甘心在军中这么闲下去?”
吴汉无所谓的一笑:“我闲在军中说明没那么多仗要打,若天下太平,我宁愿一生赋闲。”
明明是冠冕堂皇的套话,从吴汉嘴里说出来,不但不觉得虚情假意,反而相信是发自内心,让人不得不敬佩。曾经精于算计的商人,当开拓江山、保家卫国的重担压在他肩上时,变得更为沉稳。
耿弇、冯异、刘秀都不在的这段时间,听雨每日跟在吴汉身边,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他每天操练完兵马,都喜欢登上城楼瞭望,深沉的目光总是投向南方,那是钜鹿和邯郸的方向。虽然嘴上说宁愿一生赋闲,但男儿丈夫,既然投军,谁不渴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更何况现在并不是太平年景。
这一日,当听雨登上城楼,在吴汉身后站下时,听见他低哑的声音随风飘进耳蜗:“信都失守了。”
信都?那不就是刘秀在河北起死回生的地方?现在追随他的大部分将领都是在信都太守任光对刘秀大开城门之后归附的,这些人的家眷全都留在那里。离开信都前,刘秀特意留下同乡宗广镇守信都,怎么会失守呢?
“王郎趁着大军南下攻打钜鹿,后方空虚,派奇兵突袭,以马宠为首的大户向邯郸军献城投降,邯郸军抓住太守宗广,把我军家眷全部下狱作为人质。”吴汉叹了口气,神情凝重,“那是大司马的后方,绝不能丢啊!”
“大司马派谁回信都解救人质?”
吴汉紧皱眉头,一拳捶在城墙上:“大司马原本派李忠去,但是他得令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把在他营中做校尉的马宠的弟弟杀了。”
“杀了?”听雨惊叫,“这不是逼邯郸军杀人质报复我们吗?”
吴汉轻蔑的哼了一声:“蠢材!表忠心也不看时候。他可以对大司马誓死效忠,不要亲人的性命,可其他人呢?难道都能像他一样不顾家眷死活吗?”
听雨赞同的点头。亲人押在敌人手上,其实不管派谁去,都难免畏手畏脚。如果能有一个人潜入城中,营救人质,再派大军攻打,相信能事半功倍。
“吴大哥,我有一计,能营救信都。”
吴汉转过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这个年轻的姑娘,稚气未脱的小脸因为男子扮相而显出同龄人少有的果敢与坚毅。
“说来听听。”
“大司马带兵攻打钜鹿和邯郸,人手肯定不够,不如吴大哥你率领渔阳突骑攻打信都,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我带人乔装改扮,潜进城,偷偷救出人质,与你里应外合。如此一来,夺回邯郸,易如反掌。”
吴汉不住的点头,别有深意的望着听雨,忍不住赞了句:“真不愧是杜伯恩的妹妹,若是男儿身,来日定能成为大将军。”
她羞涩一笑,拉住吴汉的胳膊:“吴大哥,你同意我的法子了?”
面对她期待的眼神,吴汉却摇了摇头:“你想没想过,我若领兵离开,广阿就成了谢躬的地盘。”见她似懂非懂,他狡黠一笑,“如果出兵的人是谢躬就好了。”
“可是他会出兵吗?”
“谢躬是个重情义的人,如果能有人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相信他一定会出兵。”
吴汉笑盈盈的望着听雨,终于等到她挥着拳头自信满满的说了句:“我去!”
“谢仆射!”听雨一溜小跑,奔向正在校场练兵的谢躬。
“小子,你怎么来了?”没等谢躬答话,马武笑得抢上前来。上次饮酒,两人皆大醉,酒醒后就成了朋友。
“我找谢仆射有一事相求,请谢仆射出兵营救信都。”
谢躬低头思量,没答话。马武脸一沉,冷冷的问:“吴汉怎么不去?”
“吴将军的突骑部队担负着驻守广阿、攻打邯郸的重任,没有大司马的命令不准私自调防,所以,还是请谢仆射出兵吧。”
“同为汉室效力,谁出兵都一样,他去攻打信都,谢仆射和老子都能守住广阿!”
“可是他的突骑部队两军交战时方能凸显优势,攻城还得靠谢仆射的步兵呀。”方才吴汉提议让谢躬出兵的时候,她还没明白为什么分那么清。现在才想通,谢躬和刘秀虽然同为汉室官员,立场却截然不同。谁守广阿,谁救信都,半分都没的商量。
“小子,不必说了!吴汉要么自己出兵,要么就别管人质的死活,让他自己看着办!”马武推开听雨,拉着谢躬迈开大步就走。
“马将军,谢仆射!”听雨急忙在他们身后追,“大司马部将的家眷都在信都,现在全成了人质,被关押在狱中。邯郸军把人质关在阴暗潮湿的牢房,一天只给一顿粗饭。其中有刚几岁大的孩子和几十岁的老人,甚至还有身怀六甲的妇人。眼见他们一天天的虚弱,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真是惨呢!”她见两人无动于衷,追上去拽住谢躬腰间的佩剑,“谢仆射,如果我军将领扛不住,投降邯郸,不但大司马的努力白费,你们又如何对皇上交代呢?”
马武用力夺回佩剑,不耐烦的推她:“要出兵让吴汉自己出去,别来烦我们!”
“慢着。”谢躬拦住马武,“大家同为汉室效力,效忠于皇上,何必分得那么清。”他微笑着看向听雨,“小兄弟,回去告诉吴将军,三日之后,我就点齐兵马,援救信都。”
谢躬那慈眉善目的笑容暖热了听雨的心窝,她追着走下校场的谢躬高呼:“多谢谢仆射!”
脖领突然被马武一把薅住,揪了回来:“谢仆射宅心仁厚,不像吴汉,自己的兄弟们有难,还要算计这些!”
他冷蔑的瞟了听雨一眼,走下校场,大步踏起一溜黄沙。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听雨的脸颊微微发烫,心中一阵感慨。
四月中,刘秀改派任光前往信都营救人质,惨遭大败,逃回钜鹿时,谢躬从广阿出兵,战胜王郎军队,夺回信都,救出人质。
与此同时,大将军倪宏率领数万人增援钜鹿,在城外的南峦与汉军遭遇,大败而归。
四月末,刘秀留下一部分兵马继续围攻钜鹿,命景丹带领突骑部队回广阿休整,准备南下直取邯郸。
军营外有一棵老槐树,碗口粗的枝桠上,耿弇和听雨并肩坐着。她悠闲荡着双脚,他仰头望着树冠之外的月光。
“你又打了胜仗。”
她语气中的自豪感让耿弇轻轻翘起嘴角:“景将军的功劳更大了。听说大司马有意将突骑部队交给他来统领。”
“那吴大哥呢?”
“他的军功在景将军之下,但此人心机深沉,颇有野心,景将军未必是他的对手。”
“什么对手不对手的,大家都在为大司马效力。你别把吴大哥想得那么坏。”
“等着瞧吧,时间会证明给你我看。”见听雨不高兴的嘟起嘴巴,耿弇笑了,推了推她,“喂,别说这个了。”
“那说什么?”
“就说……我走了这么多天,你都做了什么?”
月光将这张明快的笑脸映得柔和而朦胧,似乎想要掩饰心底那一点点急切的期待。
听雨抿着唇,绷住快要绽放的笑容:“喂马。”
“还有呢?”
“清理马厩。”
“除了喂马、打扫这些呢?”
“吃饭睡觉。”
“有没有……”
“没有!”
“没有什么?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树冠下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耿弇好笑又无奈的摇头。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怕过什么,在听雨面前,却怎么都没有勇气问出藏在心底的那句话。
景丹的突骑队伍回到广阿,一下子多出几千匹战马,听雨和几个小兵正在马厩里忙活,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兵,指着听雨,昂着头大声说:“景将军有令,这些马要喂上好草料,不得怠慢,否则军法处置!”说完,趾高气昂的大步离开。
“瞧他,眼睛都翻到天上去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跟咱们一样的小兵。”
“那可不一样,他是景将军营里的,立了大功,怎么能把咱们放在眼里。”
几个小兵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听雨也冲着他的背影恨恨的挥起拳头:“狗仗人势!”
身后传来一串干瘪的笑声,吴汉走到她身边。小兵们一看是将军来了,急忙都低下头,老老实实喂马,不敢再有怨言。
吴汉若有所思的望向那小兵离去的方向,三分落寞,两分讥诮:“他的主子是军功最高的景将军,听说大司马有意把上谷、渔阳的突骑交给他统领,改封大将军,也就难怪一个传话的小兵都如此高傲。”
听雨不服气:“有什么了不起,吴大哥若是带兵上阵,也不比他差。景将军擅长冲锋,吴大哥擅于计谋,比他更有将帅之风。”
吴汉立刻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笑着摇头:“不敢不敢,恐怕过些日子,子颜就要跟小九一起喂马了。”说着,他抢过一捧草料,投给战马。
“吴大哥,你别泄气。总有一天,大司马会看到你的才能。”
吴汉释然的笑了笑:“偏将军冯异事事先人后己,从不表功,军中声望甚高。可见官阶并不能说明一切。子颜愿以冯将军为榜样,做个谦谨敦厚之人。”
听他称赞冯异,听雨心里欢喜,正要说话,见吴汉目光一转,投向马厩之外。她回头,看见邓禹刚好走过。
“大司马最器重的,当属邓仲华,听说凡是他举荐的人,都得以重用。”
吴汉神往的样子让听雨于心不忍。在人才济济的军中,昔日慷慨激昂的他也只能眼巴巴羡慕他人被赏识、被重用。
“吴大哥,仲华君认识我的时间比你长,不如我跟他说说,让他向大司马举荐你?”
“如此……甚好。”吴汉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羞赧,一拱手,“有劳小九。”
吴汉欣赏冯异的谦谨,说明他也是个敦厚之人,又有勇有谋,怎能就这样埋没军中?更何况,他还是大哥昔日的朋友。听雨把草料全塞给吴汉,跑出马厩去追邓禹。
吴汉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嘴角似乎像被一丝阴鸷牵引,轻轻翘起。
第二日一早,听雨还没醒,营外已经吵成一团。她睡眼惺忪的起身,刚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帐里就闯进来四个士兵,不由分说,扭着她的胳膊绑了,带到帐外。
帐外闹闹哄哄的人群在她出现后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
刘秀阴沉着脸,冷声问脚下跪倒的小兵:“是她吗?”
那小兵哆哆嗦嗦的叩头在地:“是,昨天就是他负责喂那些马。”
“那些马昨天是你喂的?”
顺着刘秀的手指,听雨看向不远处的马厩,虽然一匹马都没有,但那里正是她昨天和吴汉一起喂马的地方,于是,她点了点头。
“杜九,你干得好事!”景丹突然跳出来怒吼,“那些战马今日是要随大司马攻打邯郸的,我派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有恙,你是怎么办事的!”
“这可不是有恙没恙的问题,这分明就是下毒!”。
听雨猛的转过头,王霸正痛心疾首的望着她,暗哑的声音让她彻底清醒,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下毒?你们说我下毒?”
“你昨天喂的战马全都病倒,没有力气再跑了。”冯异的眉宇间凝着和王霸一样的忧愁。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我冤枉!”听雨梗着脖子大叫起来。押着她的士兵用力扭着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肩膀被扭得像要断了一样,酸痛难忍,眼泪一下子冲上眼底。
“大司马,杜九耽误军情,一定要严惩!”景丹气得满脸通红,恶狠狠的瞪着听雨。
“绝不能姑息下毒的贼人!”
“说不定他是邯郸派来的细作,干脆杀了他!”
千万个声音吵吵嚷嚷的盘旋在人群上空,愤怒不断膨胀。听雨的眼眼前,昔日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全露出凶恶的嘴脸,狰狞的像要一口吞了她。。
“我相信杜九绝不会干这种事。”
一道身影挡在身旁,遮住刺眼的晨光。她强忍眼泪,这个时候,恐怕也只有耿弇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毒害战马,事关重大,请大司马查清此事再定罪不迟。”
一道温柔的目光融化了最后一点坚强,在看到寇恂满是关切和痛惜的双眼时,她的眼泪无声滑落。
“大军出发耽误不得,不如先改换战马,等攻下邯郸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杜九。”
冯异声音婉转,小心翼翼的安抚众人的怒气。刘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哪里还有这么优良的战马!”景丹摊开大手,急得满头是汗。
“渔阳的三千突骑可助大司马直取邯郸!”人群中响起盖延洪亮的声音。
景丹眸子一亮,挥手招呼下属:“走,换渔阳的战马。”
“慢着!”盖延猿臂一挡,拦住景丹的去路,“那些战马是渔阳的,你难道忘了,渔阳的主将是吴子颜。”
景丹尴尬的愣在原地。吴汉面带敦厚的笑容,从人群中走出,躬身向刘秀行礼:“请准许子颜率渔阳突骑,随大司马攻破邯郸。”
是他!居然是他!他居然为了自己领兵上阵,使出这么卑鄙的手段!
听雨怒视吴汉,多希望目光能化为一把利剑,刺穿这个卑鄙小人的胸膛。
“吴将军有勇有谋,可堪重任。”
刘秀看了看邓禹,想起他昨日刚向自己举荐过吴汉,于是点头:“吴将军马上点齐兵马,随本官攻打邯郸。”他看了看被押的听雨,对冯异低语几句。
冯异转身走了,不到半刻,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脸汉子跟着冯异来到刘秀面前。
刘秀吩咐道:“祭遵,本官命你调查战马中毒一事,找出真凶,严惩不待。”
“是!”祭遵躬身领命。
刘秀率部出发,冯异临行前从听雨身边走过,压低声音说了句:“祭遵公正,莫怕!”
听雨被关在帐中,锁着粗重的大铁镣,动一下就磨得腕子直疼。想不到吴汉用这么卑鄙的手段算计她达成自私的目的,亏她还那么信任他,求邓禹向刘秀举荐他。
她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为这种人,不能哭!
帐帘一挑,耿弇矮身进来,身后跟着个年少的小兵。
心忽然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听雨哽咽着仰起头:“不是我,是吴汉。”
“我知道。”耿弇上前一步,蹲在她身前,抹去她的眼泪,“我这就带你走。”
听雨下意识的往后一缩:“我不走,我要等祭遵查明真相,还我清白。”
“查明了你也难逃责罚。你是喂马之人,怎么让吴汉下毒的,至少是失职!”
“如果有错,我心甘情愿受罚。”
“几十军棍,你受得了吗?”
“我……”
“住口!”
他拔出佩剑,随手一挥,铁镣断成两截。
听雨向后挪身子,双眼中盛满愤怒:“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要我离开军队吗?我不走!”
他抄住她的手臂,往外拽:“我不是要你离开,只是找个人替你受罚而已。”
随着耿弇的目光,听雨才注意到那个一直垂首站在门口的小兵,面容清秀,身量未足,跟她的身材倒是有几分相像。
“你要他当替罪羊?这和吴汉的损人利己有什么区别?”她盯着耿弇,不敢相信他竟然想出这样的方法帮她脱困。
“小人皮糙肉厚,挨几下棍子不要紧。请杜兄弟赶紧跟耿将军走吧,别再耽误了。”那少年急得大喊。
“根本就不是挨棍子那么简单,万一查不出真相呢?那就是死罪!”听雨压低声音怒吼,“你不忍心看我受刑,就忍心让他去死吗?你怎么能样!”
她死命甩手,终于挣脱了耿弇,却被小兵一把抓住:“耿将军有办法偷梁换柱,就有办法保小人平安无事,杜兄弟莫再耽误了。”
听雨怀疑的看向耿弇。
沉默片刻,他挺直脊背,坚定的说了句:“是!”
三人相对,各有各的坚持,帐里一时安静无声,因此当一阵脚步声在帐外由远及近时,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来不及了,快走!”小兵冷不防地把听雨推向耿弇。
他猿臂一揽,把她箍在臂弯中,就往外带。
拗不过他,听雨使劲扭着脖子看向小兵,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盛。”
“我记住了!”
走出营帐前的一刹那,那张清秀的容颜浮现一丝飘渺的笑,浸润在阳光中,有种释然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