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信使（1 / 1）
离开耿家，听雨连夜只身前往渔阳。
当初韩鸿在蓟县接见渔阳太守彭宠，陪他来归顺的，还有听雨的一个故人，渔阳马贩吴汉。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更始帝亲封的安乐县丞，彭宠的左膀右臂。
此去渔阳，她希望吴汉能看在昔日与大哥的情分上，说服彭宠出兵增援刘秀。不然，单凭她一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救蓟县，只有上谷、渔阳两郡的突骑早一天会合，才可能早一天攻破蓟县。
刘秀和刘子舆两股势力在冀州打仗，流民军又四处烧杀抢掠，大批难民北上，成群结队涌入渔阳。听雨混在难民的队伍中，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仿佛又回到前年冬天与公宾就一路向南逃亡的那些日子，只不过这一次，她的方向是往东。
与这些从冀州而来的难民同路，无意间听到许多刘秀的消息。除了在耿家已经听说的，她还得知，刘秀在真定娶了刘扬的外甥女，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真定。随后广发檄文，昭告天下，那个自称成帝之子的人不过是个算命先生假扮，真名叫做王郎。这个消息无疑是对邯郸政权最强有力的撼动。这个自称刘子舆的人曾发檄文以嫡传身份为自己笼络人心，一时间归顺者众多。而刘秀的檄文直接把他的刘氏血统否决，也就否决了邯郸汉室存在的根基。有了这个消息在手，对说服彭宠，听雨信心倍增，恨不得插翅飞往渔阳。
日头西垂，染得半边天空红透，晚霞将云层勾勒起金边，带着些许凉意的微风拂过草甸，绿草中点缀着浅色野花，随风摇曳。
安乐城外的长亭之上，负手而立一位黑衣大汉，薄衫在风中鼓起，如波浪翻涌，束发的缎带张扬在脑后。身后的随从垂首候着，被主公没有凝重的表情骇得都不敢出声。
他将目光洒向远方，熙熙攘攘赶在关门前进城的难民，成为这美好的早春景色中最不和谐的陪衬，给他的神色平添几分悲戚。
夕阳在他的身后，勾勒金色的轮廓，长亭中，犹如一尊神矗立。
忽然，目光一凝，落在人流中一个疾步如飞的身影上，那人迎着夕阳而来，精致的脸孔更显得神采奕奕。他提步下了长亭，奔向人群，意料之外的，那人也向他跑过来。
“吴大哥！”听雨边跑边朝吴汉挥手。
吴汉走近仔细打量这张风尘仆仆、洋溢着笑容的脸，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热情。
“你不认识我了？”听雨错愕的望着他，不悦的撅起嘴，“那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小兄弟甚是眼熟，只是……”吴汉难为情的笑了笑。
“杜伯恩是我大哥，当初吴大哥还忍痛割爱送了匹踏雪宝马给我，都不记得了？”听雨俏皮的朝他眨眨眼睛。
“你……”吴汉惊喜的望着她，终于想起了那个红裙黑马蓝天绿草的美好画面。他笑着上下打量她这身素色儒袍，“你怎么混在难民的队伍中，我远远看见还以为是个儒生，想问问南边的情况，谁知遇上熟人。”
带来的武服都分给同行的难民，只剩这一身长袍觉得他们穿着逃难不方便，才留给自己。听雨挪挪脚步，侧过身，避开刺眼的阳光，仰起头正视吴汉：“我不是从南方来，但南边的情况倒是知道的不少，吴大哥想了解什么，我知无不言。”
“真的？”吴汉一笑，小丫头虽然扮了男装，在他眼里仍是从前那个笑容娇美、让他一见就喜欢的杜小妹，忍不住想要逗弄一番，“那你就说说邯郸的局势和刘秀的境况。”
“大司马已经攻下钜鹿、堂阳，收复昌城等地，和真定王联姻，将十万兵马纳入囊中。随后广发檄文，昭告天下，邯郸的刘子舆根本不是成帝之子，而是一个叫做王郎的算命先生假扮，各地官员切不可被其迷惑，长安汉室才是正统。”
嬉笑的表情从吴汉脸上消失殆尽，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眼前这个容貌清秀、口齿伶俐的少年，谈起政事时一丝不苟的神态，让人肃然起敬，很难把她再和昔日的杜小妹想成一人。吴汉恍惚觉得，这少年就是刘秀派来的使者，替他发檄文来的。
“吴大哥，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就是想请大哥帮忙劝说彭太守早日出兵，助大司马剿灭邯郸逆贼。”
“你在帮大司马做事？还是……你大哥已经归顺大司马？”
“是我大哥，可是他出了事，我想替他完成心愿，所以……”听雨抿抿嘴唇，对吴汉讲起杜吴的遭遇。
泪珠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她的坚强让吴汉动容，扶住她的肩头：“你大哥武功高强，不是庸碌之辈，那场混战和大火要不了他的命，他现在也许被什么事情牵绊住，等办完事就回来了。”
“但愿如此。”听雨抬起头，泪光中的微笑宛如雨后桃花，妩媚之中不失清新，“请大哥帮我劝说彭太守。”
吴汉肃起容颜，郑重的点了点头：“我也有心领兵随大司马出征，只是……”他叹了口气，“彭太守迟迟不肯出兵，我正为这事犯愁。”
“邯郸的汉室是假的，王郎不是成帝之子，彭太守应当早日认清形势。”听雨拉着吴汉的胳膊，“走，我跟你一起去劝他！”
吴汉拉住她，笑了笑：“别急，连上谷太守之子耿弇和功曹寇恂都来游说过了，彭太守丝毫不为所动，你以为以你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劝得动？”
“耿弇和寇恂都来了？”听雨退后一步，紧张得攥住自己的袖角。
“来是来了，可又走了。彭太守闭门不见，任我们怎么陈述利害都不肯听。”
“这可怎么办？”
“也不是没办法。”吴汉摸着下巴上的青色胡茬，眯起眼睛，“可以私募一些士兵南下。”
“杯水车薪。”听雨摇头，“邯郸势力那么大，联合上谷、渔阳两郡的兵力都未必能有十成把握，何必白白送死。”
吴汉惊讶的歪头看她，赞赏的笑起来：“一年多不见，你变了许多。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真让子颜刮目相看。”
听雨敛睫一笑，这见地可不是她的，而是从耿弇那里偷来的。私募士兵若是可行，当初她早跟耿弇返回河北找刘秀去了，何必窝在沮阳那么长时间。
吴汉眼珠转了转，盯着从身边匆匆而过的难民队伍，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其实，还有一计，只是需要你的帮忙。”
听雨慷慨一笑：“吴大哥尽管说，只要能让彭太守出兵，我什么都干！”
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缕余辉，映着吴汉略带微笑的脸，闪过一抹狠绝之色。
第二天一早，彭宠尚在用早饭，家奴禀报吴汉求见。
他此来的目的，彭宠不用猜也明白得很，因此当吴汉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彭宠就眯着眼，似笑非笑的伸手招呼他：“子颜，你若是来劝我发兵，就不必白费力气了，我还是那句话，时机尚未成熟。”他指指身边的坐席，“还没用过早饭吧，来，一起吃！”
吴汉进屋行礼，淡淡一笑：“太守，今日并非子颜有事，而是大司马刘秀派了信使前来。”
“哦？信使？”彭宠饶有兴趣的睃着他，想看看他还能想出什么花招。
吴汉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位素色襦衫的俊美少年：“这位就是信使，杜九。”
彭宠瞟了一眼，两腮稀稀拉拉的青色胡茬也无法遮住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他心中好笑，吴汉这是从哪儿找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冒充信使骗他。
听雨见他坐着不动，心里很不痛快，不管怎样，他现在都还是更始朝廷的册封的渔阳太守，见了大司马的使者，竟然如此傲慢。
她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杜九见过彭太守。”双手放下，她昂首挺胸，就算是假冒，大司马的使者该有的威严，她也要做足功夫，“我奉大司马之命，传檄文于太守。”
她从怀中拿出吴汉事先写好的檄文，由吴汉递给彭宠。他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听雨的脸色很不好看，抬高声音，“大司马的檄文中说，邯郸刘子舆根本就是算命先生王郎假扮，望太守认清真龙，切勿被贼人蒙骗。另外，大司马还托我转交亲笔信给太守。”
彭宠一边挑着食案上的饭菜，一边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呈上来。”
吴汉从听雨手中接过昨夜才找人模仿的刘秀的亲笔信，递上去。然而彭宠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食案。
听雨不甘心，继续说：“大司马如今已夺下河间、中山、常山、渤海等郡，正在与邯郸兵马交战，望太守早日发兵襄助。若是彭太守出兵增援，大司马定记大功一件，将来封王授爵，以国之上公厚待。
彭宠眼皮轻抬，盯了听雨一瞬，见她的目光毫无惧色，不卑不亢的回望，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信使一路辛苦，一起用饭吧。”
从府里出来，听雨长长舒了口气，但彭宠暧昧的态度仍令她忧心忡忡。
“吴大哥，彭太守到底会不会答应？怎么把刘子舆其实是王郎这么震撼的消息告诉他，他都没什么反应？”
吴汉摇摇头，脸上一半无奈，一半轻蔑：“他关心的并非邯郸汉室是王郎还是刘子舆的，他关心的是哪一方势力大，不会让他的兵马有一点损失，他押出去的筹码必须得换得回国之上公的地位。”
“真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听雨鄙夷的撇了撇嘴。
吴汉一笑：“这就是官场的高深之处。”他站住，别有深意的看着听雨，“还得烦劳你走一趟。听说上谷的军队昨日攻下昌平，杀了王郎的使者，你再帮我做个信使，把你今日对彭宠说的这番话告诉他们，让耿太守先发兵。”
听雨皱起眉头：“上谷是你的盟友，你还骗？”
吴汉狡黠的摇头一笑：“我哪一点骗人了？骗的只有你信使的身份，大司马的确发了檄文，如果我们现在发兵帮他在河北站稳脚跟，将来何愁不封王拜将？耿太守先发兵，大军到安乐城下，彭太守势必有所忌惮，搞不清上谷兵马是来汇合还是打算威逼，到那时，由不得他不出兵，难道要为一个假冒的刘氏宗亲送上性命吗？”
听雨盘算一番，了然的笑了，对吴汉挑起大指：“吴大哥好计谋，我这就前往昌平。”
寇恂负手站在院中，望着蔚蓝的天空，那么高远而空旷，但是此时的心里布满乌云。
彭宠不肯派兵，耿况也不愿意先出兵，这两个人在较劲，谁都不愿意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为难的是他们这些当说客的人，也不知道耿弇回沮阳能不能劝服耿况。
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正是董崇。他轻叹一声：“邯郸势力这么大，刘秀那几万兵马还不够刘子舆的一个零头。你当初主张静观其变，怎么又力谏太守出兵？彭宠态度不明，太守也没同意出兵，你就杀了邯郸使者，胆子也太大了！”
是啊，为何要帮刘秀？寇恂是个谨慎的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没见过刘秀，单凭耿弇说的，怎能将上谷的命运押在他身上？何况上谷兵壮马强，在两方的较量中静观其变才最为有利。但是说客是听雨，那是她想要的，他都会去做。劝耿况出兵、游说彭宠、斩杀邯郸使者，无论什么，只要能满足她的心愿，弥补他心中的愧疚。
寇恂转身，换上一副轻松的笑容：“我先把上谷境内的邯郸势力赶出去，再东约渔阳，境况一定大不相同。”
董崇正要开口，一个小兵上前禀告：“外面有个人自称大司马刘秀的信使，在外求见。”
“请他进来。”
当听雨走到寇恂和董崇面前时，两个人皆是一愣，董崇更是指着她大叫起来：“啊！怎么是你？”
寇恂挥了挥手，示意董崇退下。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他们两人平静相对，谁也不说话，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大司马要你送什么信？”过了不知多久，耳畔才传来寇恂平静的声音。
“大司马发檄文昭告天下，刘子舆其实是算命先生王郎假扮，各郡县不要被逆贼蒙蔽。安乐县丞吴汉要我告诉耿太守，请他先出兵，兵临安乐城下，渔阳太守自会派兵汇合。如果上谷、渔阳助大司马剿灭王郎，便是大功一件，将来……”
“听雨……”
一声无奈而落寞的叹息打断了听雨的转述。寇恂走上前，眼前是他盈满苦痛的双眸，像一把剑，剜着她的心。
“不要再为这件事奔波，离开这些纷乱，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他走到她面前，想要扶住她的肩头，她却猛然退了一步。
停在半空中的双手微微发颤，一声轻叹，比哭还令人心酸：“上谷会先发兵，两郡兵马会汇合，一起襄助大司马剿灭王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去做。”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光芒像剑锋，冰冷而决绝：“你不必为我做什么，也不欠我什么。大司马和吴县丞的信我已带到，就此告辞！”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出院子。
望着她的背影，寇恂一个人苦笑。这样很好，她的绝情让他还能安心一点，等到她彻底忘了他，走进别人怀中，他带给她的伤害才能痊愈。就让她彻底忘了自己吧，是欠她的，这些苦痛就该他一个人默默忍受。
更始二年三月，寇恂和耿弇游说渔阳太守未果，派耿弇回沮阳劝说耿太守出兵，他则率属下前往昌平，杀了邯郸使者。
三月底，耿况接到刘秀的檄文，得知刘子舆乃是王郎假扮，于是，派长史景丹和耿弇一起率领上谷骑兵在昌平与寇恂汇合，三千突骑赶往安乐县。兵临城下，彭宠不能再坐视不理，只好也派出三千骑兵，命吴汉为主帅，盖延、王梁为副将，与上谷联军。六千突骑南下驰援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