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结伴(1 / 1)
十几天后,听雨到达冀州境内。
天气渐渐暖和,又一路往南,虽然奔波,但旧伤一天天好起来,她的脚程也渐渐加快。
这一天,中午时分,她在宋子县驿站落脚休息,拣了个清静的角落,要了馒头和小菜。
正吃着,听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几个人边喝酒边说:“皇上早不迁都,晚不迁都,非得这个时候。这一趟长安走回来,恐怕就赶不上寇恂跟耿姑娘的婚礼了。”
“等咱们从长安回来,叫子翼兄另摆酒席款待兄弟们,绝不能亏了这顿喜酒!”
“就是!做了太守的乘龙快婿,还会在乎几顿喜酒!”
他们的笑声在听雨听来,张扬而刺耳。手攥紧了馒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娶了耿宓,做了太守的女婿,成了上谷最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是不是该替他心愿达成而高兴。可是听雨笑不出来,仇恨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夺走了她的笑容。
她起身离席,不想再听这些上谷来的人谈论他们的婚礼、他们的幸福。如果不是寇恂的背信弃义,她不会逃亡,不会阴差阳错的混在汉军中,大哥也不会到昆阳找她,参加昆阳之战,更不会成为汉朝的官,招抚赤眉军。如果不是寇恂,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仇恨转嫁到寇恂身上,那本该属于她的幸福,那本该让她全心去爱的男子,变成了她今生痛苦的源泉。
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走过去问掌柜:“请问往洛阳怎么走?”
“哎呀,小兄弟,洛阳去不了了!”
“为什么?”
掌柜一脸愁苦:“官道被封了,都不能走了。”他指了指那些上谷人,“你看这些客官,是去长安朝贺皇上迁都的,也走不了,在这儿住了两天了。”
“小兄弟,你也别往前走了,要么掉头,要么绕路吧!”
上谷来得那些人见终于有人和他们同病相怜了,顿时都来了精神。
“绕路怎么走?”
“绕道青州、徐州,再从荆州北上,不过等你到了洛阳,也是明年的事了!”
话音一落,便惹来满堂大笑。
我真心问,你却戏弄的答,听雨气愤,不跟这些人搭话,甩手向驿站外走去。
一个高大的男子拦在门口。
“小兄弟,官道真的走不通了,不然我们也不至于在此等了两天。”
“官道走不通,我走山路!劳驾让让!”
听雨也不看他,就想从他身旁挤过去。谁知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试图从他的胳膊底下钻过去,他就矮身挡住她。听雨气急,忿忿的推了男子一把:“你干什么!”
男子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显然没想到这瘦小的少年有这么大力气,能把他推个趔趄。
听雨看清男子的脸,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射出精光,像绣花针,刺痛了眼。
一个矮个子男子不忿的走上前,推了听雨一把:“小子,你真是不知好歹!我们公子好心提醒你路走不通,你还不领情!”
听雨哪儿顾得上这人说了什么,那束琥珀色是沉积在心底许久的恨,耿舒那一箭,直到今天,阴天下雨时背上还隐隐作痛,怎么能忘?
她上前一步,愤怒都集中在男子的瞳孔里,脱口而出:“你是耿舒什么人?”
男子愣了,眨巴眨巴眼:“你怎么知道我跟耿舒有关系?”他咧嘴一笑,“我是他大哥,耿弇,字伯昭。请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这下换听雨愣住,他就是耿弇?面前这个笑容有些吊儿郎当的高大男子居然就是耿舒和耿宓的大哥?这世界怎么这么小,偏偏跟他在这儿狭路相逢。
“我叫杜九。”
耿弇点点头,又问:“九兄弟认识我二弟?”
“不认识,只是见过!”
“既然见过,就是朋友!来,小兄弟坐!”
说着,耿弇先坐在桌边,仰头望着她,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就像在那里等了她很久,清澈的目光下荡漾着坦然的笑,忽然让她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淡化了心里的戒备和冷漠。
听雨坐下,耿弇给她斟了杯茶,问:“小兄弟,有急事去洛阳吗?”
“寻人。”
耿弇了然的点了点头:“难怪你刚才那么急着往外冲。”
“你为什么拦我?”
“你应该听说了,有一个自称是成帝之子的人,叫刘子舆,去年十二月十七,在邯郸称帝,说他才是正统,如今的更始帝刘玄是庶出,不知道有刘子舆的存在,才误做了这个皇帝。更始帝气急,就派兵来攻打。冀州这一带原本都是归顺更始帝的,为了和更始帝划清界限,刘子舆就封了官道,不让更始帝的臣民打他的地盘上过。”
听雨挠了挠头,这些她都不知道,去年十二月,她还每天几碗苦药,躺在床上盘算怎么才能杀了樊崇替大哥报仇呢!
“这个刘子舆真的是成帝之子?”
耿弇不屑的哼了一声:“他说是就是,真还是假,咱们怎么知道?”
“山路走不过去吗?”
“谁知道刘子舆在山里布下什么陷阱,你一个人走太危险。”
这双琥珀色的眸子像有一种魔力,吸住了听雨。不同于耿舒弯弓射箭时的凶狠,有一种柔柔的光晕晃荡,让人很容易就对他产生了信任。
“照你这样说,我岂不是要一直在这儿等下去?”
“不会!区区一个刘子舆,成不了事!等朝廷大军一来,邯郸顶不住了,官道自然就开,误不了你去洛阳找人!”
耿弇大大拉拉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傲视一切的神情。
听雨在心里点了点头,总算和耿舒有相像的地方了。
在宋子县驿站又等了两天,还是不见官道放行。每天无所事事的等待让每个人的心里都像抱了一块火炭,烦躁难耐。前两天还有人对坐饮茶或是下棋,也有人有闲情逸致看书或是聊天。今天一早上,两个时辰里,就打了三场架,大家的火气都很大,即使是聊天,也都没好气的抱怨一番。
烦躁的情绪很容易传染,听雨对着一桌子饭菜,也觉得口干舌燥,没一点胃口。
耿弇端着壶酒,毫不客气的在听雨桌边坐下:“九兄弟,一起喝一杯?”
他的笑容清新而明媚,轻而易举就驱散心头的焦躁。
听雨摇头:“小弟有伤在身,还得忌酒。”
“咦?九兄弟怎么会有伤在身?在哪儿受得伤?”
“旧伤了,打仗的时候得的。”
“九兄弟,你打过仗?!”他的眼里满是羡慕,“什么仗,跟谁打的,说来听听!”
听雨见他神往的样子,也来了兴趣,便把参加昆阳大战,大战巨无霸的事讲给他听。讲到兴奋时,忍不住手舞足蹈,讲到难过时,又眼泪汪汪。
耿弇被她的故事深深感染,津津有味的听,忍不住感叹一句:“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能大战巨无霸,还跟着刘秀将军突围搬兵,真是佩服啊!”
听雨得意的笑起来,看来这一半编一半真的故事没让耿弇听出破绽,反而对她更加刮目相看。
“唉,想我自幼见爹在校场操练兵马,便下定决心要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可如今王莽已死,汉室建政,我连一场仗都没打过,实在惭愧。”他愤懑的一口干了酒,孩子一般扯住听雨的袖角,“九兄弟,你再多讲些昆阳守城战的事给我听,还有,你说刘秀很厉害,十三骑突围搬兵,两万人击败百万大军,他是如何做到的?”
听雨掰开他的手,无可奈何的笑着说:“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讲。”
她这才知道,耿弇是个求知欲多么强的人啊!刘秀的每一个计谋,战争的每一个细节,在他的追问下也在听雨脑海里更加清晰起来,渐渐变成他问、她讲、他再分析给她听,倒让亲自上阵的听雨对这场战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一场战争,被两个人一问一答的讲成一篇长书。
一顿午饭,吃到天擦黑,耿弇脸颊通红,脚步虚浮,显然已经醉了,还不忘拽着听雨的袖子不撒手,对她说:“刘秀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将军!我佩服!”
听雨好笑的掰开他的手,问:“那你说刘秀厉害,还是刘縯厉害?”
“刘縯都死了,厉害有什么用?我只佩服活人!”
“刘秀苟且偷生,在兄长孝期娶妻示弱,你也佩服吗?”
“佩服!”耿弇慵懒的半仰着,“要想做大事,就得想办法让自己活着,能把自己委屈到多低的人,就能站得多高。”
话音刚落,鼾声骤起。
朦胧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看不见琥珀色的眸光,听雨仔细端详他的五官,还算英俊,也有点见解,不像耿宓那么让人恨。
第三天,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簌簌落下的雪花都无法浇灭积聚在这些人心头的焦躁。
一大早,一群人就围在耿弇的屋门口,吵吵嚷嚷。
听雨推门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矮个子男子站在耿弇正对面,神色凝重的说:“公子,咱们都在这儿等了五天了,再等下去,就算去了长安,也赶不上朝贺皇上迁都了!”
“就是啊,与其千里迢迢去长安拜个长沙王的旁系,还不如押运礼物改道邯郸呢!”
一人站出来,跪倒在耿弇面前:“公子,这个刘子舆乃是成帝与宫女所生,当年飞燕、合德赵氏两姐妹祸乱后宫,不许其他宫人有孕,为保命,刘子舆的生母将他秘密送出宫,才流落河北。刘子舆才是汉室正统,我等舍邯郸不去,赶去长安作甚?”
耿弇冷冷的扫视面前的这圈人,琥珀色的眸子射出同弯弓射箭时一般无二的寒芒,剑眉一竖,厉声喝斥:“大胆!刘子舆冒充成帝之子,如此逆贼,迟早就地正法。我等去长安面见皇上,发上谷、渔阳兵马,联合太原、代郡,数十日之内,以摧枯拉朽之势,就可剿灭逆贼。你们若是不辨忠奸,灭族之日不远矣!”
“公子,三思啊!”
众人不被耿弇这番话震慑,反而纷纷跪倒,苦苦哀求。
耿弇的脸黑得吓人,愤怒在眉头拧成一团,“仓啷”一声,腰间佩剑出鞘,剑刃在朝阳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在场每个人都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宛如长剑裹着寒气割过自己的咽喉。刚刚还七嘴八舌劝说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
腕子一抖,按下长剑,耿弇低沉的声音透出摄人心魄的苍哑:“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一早背着这些礼物,走山路去长安。”
傍晚时分,天阴下来,不多时,落下雪花。
听雨早早睡下,打算明天和耿弇他们一起攀山路,绕道往西。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一道苍白的阳光照进屋里。
听雨被一阵吵闹声吵醒,穿好衣服后,推门出来看,只见掌柜的正指着耿弇的鼻子骂。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完全不见昨日怒喝手下时的英气。
“发生什么事了?”听雨走上前,看看掌柜,又看看耿弇。
“这个小子,带着一帮随从在我这儿白吃白喝白住了五天,现在才跟我说一文钱都没,你说,他是不是耍我,欺负我老实人!看他的样子,哪儿像个没钱的,分明就是想在我这儿蹭吃蹭喝,当我好欺负!”
掌柜越说越气,激动的揪住耿弇的衣领,他也不躲,就任由他揪着。
“怎么回事?”
“那帮没良心的!带着礼物投奔刘子舆去了,连盘缠都没给我留下!”耿弇恨得牙痒痒,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早知如此,昨天就该带着这帮人去翻山,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骄傲的上谷太守的长公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光杆将军,丢了贡品,也坏了他爹要巴结皇上的好事,还被掌柜指着鼻子骂,被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幸灾乐祸的看着耿弇,一时间,对耿宓的气和怨似乎都在他身上找到了化解的途径。
他忿恨的瞄她一眼,没好气的嘟囔:“笑吧!我耿伯昭被人笑一回也实属不易呢!”
听雨好笑,落魄成了个穷光蛋还傲气不改。她拎着钱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有盘缠,要不要送你一程?”
耿弇睃了她一眼:“算我借你的,等我回上谷双倍奉还。”
“我不用你还钱,带我绕山路走一趟洛阳,就算你还了!”
“一言为定!”
听雨把钱袋扔给掌柜的。他拿了钱,笑着谢过听雨,松开了耿弇。
两匹马并肩走在山路上,耿弇忍不住好奇,问:“你去洛阳寻什么人?”
“赤眉军。”
“你要投奔赤眉?”耿弇纳闷,“你不是汉军的人吗?”
听雨默默忍住心头的恨意,咬牙说了句:“我要报仇!”
他不屑的笑了笑:“就凭你?一人对三十万人?你是去报仇还是去送死?”
“当然是去报仇!”她愤然瞪着他,手攥在缰绳上,指节一片惨白。
“怎么报?”
“我要杀樊崇!”
耿弇无视她的情绪,轻蔑的哼了一声:“樊崇手下有那么多人,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岂是你是说杀就杀的!与其去杀樊崇,还不如去找刘秀,辅佐他招抚河北。等到有朝一日天下归一,区区三十万赤眉岂在话下?到时候想杀谁还不是你说了算!”
听雨瞪了他一眼:“赤眉军和你没有仇,你当然说得轻巧。区区三十万?全国的兵马能有多少?刘秀的兵马又有多少?怎么灭了赤眉军?”
“大司马刘秀能凭一己之力搬兵救昆阳,两万人大破新军百万之师,如此谋略,绝非凡人能及。听说当年那个颖川郡掾冯异也不是一般人,把父城守得固若金汤,刘玄派人打了多少次,都没能破城,刘秀还没到,就大开城门迎接。说明什么?”他故作神秘的看向听雨,淡淡一笑,“说明虽然刘玄是君,刘秀是臣,但冯异只归顺刘秀,不归顺刘玄!能得这样的能人忠心追随,更说明大司马非等闲之辈。到时这个江山都是他的,你的仇自然就报了。”
耿弇的这番话唤醒了听雨沉睡的记忆。“谁说我和公孙归顺刘玄?”大哥那深不可测的微笑又跃然脑海,当时的不解忽然豁然开朗。
原来冯异在巾车乡被捉投降,回去后并不是反悔,率全城军民抵抗刘玄的军队,是在等刘秀来。原来大哥和他一样,也归顺了刘秀。在宛城,在洛阳,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把酒言欢。大哥一定和刘秀达成了某种协议,他留在洛阳,冯异跟着刘秀前往河北。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在某地汇合,甩掉更始帝,重建三个人的小团体。
这个假设让她莫名心酸。也许刘秀此时还在河北等着大哥,可是他不知道大哥永远都无法兑现他们当初的约定了。
耿弇说得对,去找赤眉军报仇,对于她找个武功稀松平常的人来说,无异于以卵击石,这条命虽然不精贵,却也不该无谓牺牲。与其前往洛阳,不如在河北跟刘秀汇合。既然辅佐刘秀是大哥的心愿,她为什么不能代替大哥完成呢?
“耿公子,我不去洛阳了,我要找大司马,你不必送了!”打定主意,她的神情也显得越发坚毅。
耿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有一缕淡淡的情愫划过眼眸:“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找刘秀?在家的时候对他就有些耳闻,那日一起喝酒,听你讲昆阳之战,我就决定,从长安回来,便投奔他去。现在长安去不成了,就随你去找他吧。”他翘起唇角,拍拍听雨的肩膀,“一路结伴,有我说说话,也没那么闷。”
他清朗的笑颜,像清晨的阳光,扫去听雨心头的阴霾。似乎对他的笑容少了那么点抵抗力,她傻傻的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