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招降（1 / 1）
“云姐姐，你快点，快去看！”铃铛大声叫着，冲进帐来拖起云筝就走，连同樊青也帮着她拽。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刘玄派来的使者吗？”云筝不屑，无奈铃铛和青儿年纪虽小，力气却极大，挣不脱，只好被她们拖着走。
当她来到大帐，顿时呆住了。对面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像极了帐外的天气，冰冷清淡，眼神犹如一泊湖水，平静无波，她却感觉像溺在水中，胸口闷着透不过气。
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半个月前居然听说他冲入长安渐台，杀了王莽。这个深沉如潭水的男子，说要手刃王莽，就真的亲手杀了。再一次对他刮目，回忆起与他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了解他是个不愿多做承诺的人，一旦说出口，就必然做到。记得他临别时那句“望你善待云筝”，内心忐忑，忽然很想再见他一面。
不过一个不安分的念头，想不到会在今日成真。可是一别大半年，再见杜吴，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身穿汉室官服，手持使臣节杖，和他们这些人分开两面而站。
“云筝，别来无恙。”
他的笑淡淡的，程式化的问候，在云筝看来虚假而冰冷。她心凉，讥诮的回了句：“想不到你竟然做了刘玄的使臣。”
杜吴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嘴角微微颤抖。
曾经幻想过重逢时的美好瞬间破裂，她撇开樊青和铃铛，转身走出大帐。
云筝甫一转身，身后就响起樊崇铜锣一般洪亮的声音：“要我去投降刘玄？做梦！老子看在你投奔时带来的那些战马的份上，赏你一口饭吃。吃饱喝足，就赶紧滚回洛阳去吧！”
云筝的心一紧，樊大哥竟然用如此粗鲁的口气骂他？他那么冷傲的一个人……她咬住嘴唇，一丝刺痛让她头脑清明，他受辱与否，又与她何干？
山顶的风很是冷冽，割着云筝的脸颊。冬天已经来了，在山中安营扎寨，环境恶劣，她的脸微皴，暴露许多暗红血丝。铃铛从身后抱住她的胳膊，冻得通红的小脸贴住她的脸。
“云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见她的眼中蒙着一层迷茫的水汽，云筝怜惜的抚摸她的脸蛋：“三老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可是……”铃铛低下头，小脸更红了些，“我想跟杜大哥走，我相信他。”
“铃铛！我们是跟着三老的！永远只能跟着三老，只对他忠心！”
铃铛吓得松开她，退后一步，低喏一声：“是。”
“哪怕是送命也跟着他？”
身后的脚步声竟然还这么熟悉，云筝暗恨自己不争气，他都已经不是昔日的杜大哥了，为什么心里总割舍不下？
“是！”她回头，逼着自己倔强的盯向他。
“陛下定都洛阳，宣慰天下，赤眉军是最大的威胁，若不能招抚，必然派大军攻之，到时，免不了又是一场场恶战。”
“那就战吧，我们从来没怕过谁！”
杜吴眉头一皱，目光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云筝的瞳孔，扎得生疼。
“许大叔战死那年，铃铛十五岁，及笄之礼无法得到父亲的祝福。听闻樊青的娘死在战乱中时，她才只有六岁，樊英三岁。军中有多少孤儿无父母抚养，多少鳏寡没有儿孙奉养？每场大战，死伤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甚至上万，樊崇可以凭借高超的武功在战斗中活下来，可是他们呢？”他指着畏缩在云筝身后的铃铛，“你看看铃铛，她跟你从小一起长大，你忍心看着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追随你们颠沛流离，你忍心看着那些白发老者和总角孩童整日饱受战乱之苦，无法安享天伦？”
云筝从没见过杜吴发怒的样子，眸子中凌厉的光芒逼得她一步步向后退去。杜吴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强怕她停在近身，被他的强大气势震慑：“云筝，我再问你一遍，你要这些人跟着樊崇去送命吗？”
“别说了！”云筝用尽全身力气甩开杜吴，捂住耳朵怒吼。
铃铛抓住她的衣袖抽泣：“姐姐，我怕……”
云筝搂住她安慰：“不哭，铃铛，不怕，姐姐会保护你！”
她抬起头，强忍住泪水。为什么一别半年，他就变得如此残酷，血淋淋的真相非要当面揭开？他不再是那个在樊崇面前克制自己的感情，默默怜惜她的杜吴，他是汉室使者，仅仅是个来劝降的说客。就算他说的都对，也只是道理，不关昔日的交情。
无关旧交。
云筝扭头，眨掉最后一滴泪，再看杜吴时，眼中一片清明：“使臣大人，你言之有理，云筝无可辩驳。可是若你希望我劝樊崇归顺，我做不到。我是他的女人，虽未过门，但一心追随。他降，我降，他不降，我陪他等着你们沙场见！”
说完，她筝拉着铃铛与呆愣在原地的杜吴擦肩而去。
杜吴离开后，大帐中并没就此平静，反而开始了更加激烈的争论。
樊崇端坐正中，冷眼瞧着这帮兄弟吵得面红耳赤。争论的双方是以逄安、谢禄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徐宣为首的归降派。很明显，逄安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徐宣几乎是一个人舌战群雄，吵得累了，只好靠着柱子眨巴着眼，听逄安那些人哇哇大叫。
逄安见他没了声音，更加嚣张，扯着嗓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地盘是跟着三老打下来的，凭什么去拜那个姓刘的当老大！我们只认三老，不知道什么汉朝皇帝！”
谢禄也拍着桌子，提高嗓门：“他们仗着自己离长安近，杀了王莽，烧了皇宫就了不起了！咱们跟着三老多少年，打下多少地方，让咱们跟他们认怂，休想！”
身后一干人七嘴八舌的附和：“有本事就杀场上见，赢了咱们再说！”
“啪”的一声，徐宣拍案而起，杯盘震得直响。一向沉稳寡言的他印堂发红，眼中眯着危险而忿恨的凶光：“杀场？你们知道什么是杀场？那是送命的地方！”
逄安霍地站起：“徐宣，你别危言耸听！”
徐宣冷蔑一笑：“汉军攻下长安、洛阳就是因为离着近？你们也忒小看他们了。东海郡的巨无霸如何厉害不用我多说了吧，各位之中应该还有他的同乡，这么厉害一个人物，最后还不是死在汉军手里。他们两万人，全歼了百万新军。我们这些人，连百万都不到，怎么够他们打？”
谢禄重重哼了一声：“上阵杀敌哪有不死人的？我们这些人，跟着三老，早就豁出去了！”
樊崇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赞许的朝谢禄点点头。有了他的支持，谢禄更加趾高气扬。
徐宣不禁冷笑：“豁出去？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豁？这些年攻城略地，你捞了多少？当年的穷光蛋到今天吃饱穿好有头有脸的谢禄，我问你你怎么豁？”
“你！”谢禄指着徐宣，手微微颤抖，脸色顿时铁青。
徐宣一指逄安：“还有你，你又捞了多少？”
逄安心里一惊，冷眼盯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徐宣的手就像□□他的心窝，让他无话可说。
“今时不同往日，是人家攻，我们守，本就被动，你们还有谁愿意拖着家小，冒着失去今日全部所得，甚至掉脑袋的风险去打仗。你们哪一个敢站出来拍着胸脯说自己行？”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唯独不看樊崇，樊崇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捞的最多的自然是他这个三老，最不愿意放弃今日富贵和地位的自然也是他。好个徐宣，说到了他的心尖上。
帐中鸦雀无声，谢禄和逄安也低下了头。
徐宣轻叹一声：“做惯了王，谁也不愿意俯首称臣。可是如今这种情形，做个偏安一隅的闲臣比占山为王等着挨打要聪明得多。”
“偏安一隅？”樊崇歪着头，满脸疑惑。
徐宣点头：“既然刘玄有心招抚，封我们官爵，大可以向他要个东海郡王来做，既接受他的封赏，免去战祸，又可以回到咱们的地头继续做王，何乐而不为呢？”
逄安嗤了一声：“刘玄就那么听你的？”
“容不得他不听。”徐宣胸有成竹的笑着，“如今是我们势大，他力孤，江山还没坐稳，自然不愿四方受敌。青州一带有咱们兄弟帮他看住了，他还敢不对咱们百依百顺？”
樊崇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谢禄见樊崇点头，试探的问了一句：“三老的意思是？”
樊崇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有理。”眉头又忽地皱成一团，“可是要我被那个小子招降，不甘心！”
徐宣一怔，看着他的脸色才想明白是哪个小子，乐出声来：“这有何难？等封了王，他一个小官，三老想怎样收拾他都行啊！”
樊崇转了转眼珠，也笑起来：“有理！”
逄安还有些不甘心，追问了一句：“三老的意思是，投降？”
“不是投降，是归顺。”樊崇往后一倒，半倚半靠，神情慵懒，“打了这么多年，我累了，兄弟们更累，是时候过好日子享受享受了。有钱、有爵位、衣食无忧、娶妻生子，这样的日子不就是咱们一直想要的吗？现在有人白给，干吗不要？”他一拍大腿，坐直身体，“不打了，上洛阳受封去！”
逄安等人只好站起身，朝着樊崇一拜：“誓死追随三老！”
徐宣在躬身行礼的人群中默然静立，有种鹤立鸡群的冷漠。樊崇目光一到，他就说：“刘玄此人是何心性咱们不了解。依我看，不如将大队人马留守洛阳之外，万一有变，也有条退路。”
“你看你，一会儿防，一会儿不防。算了，都依你！”
樊崇显得不耐烦，可心里极为赞赏徐宣的冷静近身，这群人里，恐怕也就他一个能考虑如此周详。
山间余辉透过风中萧瑟的枯叶落在云筝身上，为她的素色麻布长袍蒙上一层橙色的光辉。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拉下长长的阴影，睫毛垂下来，迎着夕阳，闪闪发亮。
风声呼啸，卷起落叶，从云筝身边扫过，樊崇顺手在她的坐骑上甩了一鞭。
座下的枣红马腾蹄踏起一溜烟尘，云筝跟着樊崇跑上山坡。
“看！那儿就是洛阳！”樊崇指向远处的一座城，眸子中炯炯的锋芒一览无余，嘴角挂着张扬的笑容。
“这么快就到了？”迎着风，云筝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心情有些低落。
“等我向刘皇帝要个王来当，就娶你过门，东海王的印绶就是与你的文定之礼。”霸气的眼神中浮起一片柔情，他抓起她的手，包在掌心中。
云筝手一抖，想撤，还是控制住自己。她侧目，他的胡须遮住厚实的嘴唇，却遮不住豪爽的笑容，她忽然觉得羞愧。樊大哥的心意从来都不掩饰，可是她的心不如从前那么坚定。她搞不清这微妙的变化从何开始，也许是一年前那个远道投奔的商人出现开始，从他教她骑马，与她并肩作战开始，从他送她步摇、罗裙开始。
轻柔的笑颜掩饰住心虚：“大哥，你要守信用。”
樊崇轻拍她的手背：“我樊崇只娶你一个，即便将来封王，也绝不纳妾！”这个粗拉汉子的脸忽而红了，撒开云筝，打马奔下山坡。
一阵阵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云筝望着樊崇的背影，那是她从小到大崇拜的英雄，曾发誓这辈子上山下水都誓死追随，再无悔改。而他的情意，即使受之有愧，也只能接受，不能辜负。天底下，再不会有人对她许下“绝不纳妾”的誓言，再不会有人比樊大哥对她更好。
居高望着山路上的那辆使臣马车，她轻轻阖上眼睛。两个世界的人，本不该有交集，忘了昔日旧交，忘了心中那份隐藏的牵挂，今后，她要做樊崇的女人。
樊崇带着二十多个部将来到洛阳，将大部队留在濮阳。觐见更始帝刘玄，却没像他们想的那样封王，刘玄只封他们为列侯，又没明确封地食邑，更出乎意料的，刘玄命他们留在洛阳，名为游览国都，实为软禁。
杜吴结束了当初以重金买通右大司马赵萌换来的使臣差事，回到他以太常的身份在洛阳城里置的另一个住处。
几日后，刘玄封刘秀为大司马，北渡黄河，持使臣节杖，招抚河北。
杜吴走前留给他的一千金都进了左丞相曹竟囊中。尽管刘秀出使河北遭到绿林军首领朱鲔等人的极力反对，当年他们设计害死刘秀的大哥刘縯，今日更怕他这头沉睡的猛虎一旦离开洛阳，就再难控制。但是有了曹竟的支持，刘玄还是答应下来，放刘秀北去。为了防止他起反心，刘玄没有给他一兵一卒，只有冯异等亲信随从百十人跟随。
杜吴最终也没跟他一起走，甚至没去送行。变故并不在他的预料中，原以为刘玄对赤眉军首领封爵，他便可以抽身而去。可是刘玄软禁了他们，事情往后会如何发展，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但至少他留下，可以尽力保他们无恙，保云筝无恙。
刘玄封赵萌之女为皇后，宫中日日歌舞升平，似乎忘了洛阳城里还住着赤眉军的二十多个将领。而樊崇等人在行馆中也是吃得好，住得舒服。一晃十多日过去了，两方看似平静，可赤眉大军依然留守濮阳，拒不上京，相安无事的表面之下仍是僵持不下。
最终，还是刘玄忍不住打破这不寻常的平静，毕竟驻守濮阳的几十万人始终是心头大患。这一日命杜吴颁旨，召赤眉大军进驻洛阳全体受封。下朝之后，杜吴直奔樊崇等人住的行馆。
刚到门口，就意外的发现公宾就领兵守在门口。自从听雨走后，公宾就搬到申屠建的军营住，和杜吴分开两处，几乎不来往。今日相见，他一身银色铠甲，神情严肃、目光冷冽，英武之气尽显，倒和曾经那个憨厚的少年有些不一样了。
杜吴径直往里走，一杆长矛拦在身前。
他冷冷的瞥向公宾就，两只手指抵住他的矛：“本官奉皇上之命传旨，你胆敢拦住本官，该当何罪！”
公宾就淡淡一笑：“杜太常，小人看在昔日旧情，好心提醒，最好不要踏进行馆半步！”
他的话令杜吴生疑，扫视四周，行馆之外的确有点不同寻常。刘玄软禁樊崇等人，因此行馆外一直有人守卫，以前每个门各有两个士兵，今日正门换成四人，每个士兵眼中都有股狠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的街上也比平时安静。
这些细微变化，让杜吴心中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命不可违，你想抗旨不遵吗？”他握住公宾就的矛，用力推。
公宾就也用力抵住，前跨一步：“我看在你是听雨大哥的份上，给你指一条明路，快点走！”
他眼中迸发出凶狠的光芒，和砍下王莽首级时一般无二，令杜吴一惊，更加确定今天将有大事发生。他发狠似的推开公宾就：“你不必看我小妹的面子，她对你无心，你何必再执着！”
公宾就一怔，皱紧眉头：“她无心？你没问过她的意思，怎么知道她无心？”
“她亲口对我说，你对她而言是兄长，是走到哪里都彼此挂念的亲人。”
“亲人？”公宾就目光闪躲，呢喃声似拒绝，又似期盼，晃着头向后退了一步，“不是的，一定是你不想我娶她才……”
杜吴无所顾忌的直视不给他留一丁点余地，话说到一半又苦涩的咽下。他想在杜吴的眼中找到希望，然而他眼底的轻蔑深深刺伤了公宾就脆弱的情感，绝望填满胸腔，迅速膨胀得让人窒息。
亲人，只是亲人……
一句“亲人”抹杀了一切，那些相拥而眠的寒日，那些携手走过的泥泞，都算什么？
初识听雨时，她曾是那么娇贵的富家小姐，落难才跟他相伴行乞，如今，她又变回原来的千金，而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卑微的乞丐。
曾许诺“富贵不相弃，生死不相离”的人终是离他远去，也罢，那本来就是他一个人发下的誓言……
心混混沌沌，脚步虚浮好像踏在云上。没有了那红衣娇颜的女子，他就像失去了方向。今生不能娶她为妻，纵使上阵杀敌，做大将军，名垂青史又有什么用？她的笑，她的泪，她的豪情，她的厚意，从此与他再无瓜葛，只能看着她嫁作他人妇，不甘心哪……
公宾就伸手抹脸，才发现双颊湿乎乎的一片。泪原本不该这么咸涩，可失去了她，人生还有什么滋味？
他用力咬住下唇，满口血腥。血的味道就像一剂灵丹妙药，唤回他的思绪。一抬头，眼前早不见了杜吴的影子。他猛地转身，刚要冲进行馆，又停住脚步，一步一步退回来，唇边一丝阴邪，眼底一点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