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洛阳(1 / 1)
来去长安不过半个月,桂花落了,绿叶黄了。
当杜吴终于回到宛城,踏进酒肆后院时,这熟悉的景致竟然让他恍如隔世。
这么多年,在长安扩张势力,结交权贵,费尽心力,想尽各种办法,只为手刃王莽。如今大仇得报,就好像突然没了支撑,心一下子空了,只觉得身心俱疲。
屋里抢出的那道红影让他眼眶发热,撑着桂树站住,大口喘气。
听雨一把抱住大哥,只觉得他浑身都软软的,任由她架着进屋。
“大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里受伤了吗?”听雨焦急的唤着,又是倒水,又是递毛巾。
杜吴靠在床边,支着头,闭上眼睛,唇边挂着笑,眼角眉梢却写满疲惫:“大哥很好,只是累了……”
听雨还在他面前说着什么,但他都听不进去。秋日午后,阳光温暖也有丝清凉裹在其中,杜吴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觉醒来,杜吴恍惚的看着窗外,不知是何时辰。
他起身走出屋,看见公宾就身穿汉军军服,正在院中,望着门口。
听到背后有响动,他转回身,还是一副憨厚的笑容:“杜公子,你醒了。”
在触到公宾就目光的一瞬,杜吴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长安渐台一别,再见到公宾就,即使他又变回曾经的憨厚,在杜吴眼中,也无法抹去那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目光越过公宾就落向门口的听雨身上,还是那不变的大红,提着曳地的曲裾快步而来。笑容渐渐爬上杜吴翘起的唇角。
“大哥,你终于醒了!”听雨笑眯眯的站在台阶下仰望着他,“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一天,从昨日午时到今日申时。”她指着偏西的太阳,表情夸张。
杜吴不说话,看着她只是笑。
“现在不累了吧?”
他摇了摇头:“不累,很好!”
“刘校尉找你,来了两次,你都在睡觉,叫我送走了。”
“刘校尉?”杜吴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心里纳闷,难道是自己睡傻了,看听雨的神情明明是个熟人,怎么从没听过呢?
“就是刘秀呀!皇上封他做了司隶校尉,以后要改叫刘校尉啦!”听雨笑容一凝,拍了下脑门,“他刚走,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杜吴刚想说去他家拜访即可,可是听雨已经撒腿冲出大门。
刘秀去而复返,已是日落之时,杜吴便邀请他一同用饭。
刘秀举杯敬杜吴:“伯恩果然勇猛,赵萌将军对你大加赞赏,与军队里应外合,大破长安城,率先攻入渐台,斩杀王莽,智谋与胆色着实令人佩服。”
杜吴仰脖喝干杯中酒,敛睑一笑:“这是我多年来的夙愿,定当竭尽全力。赵萌不懂,文叔懂的。”
刘秀心照不宣的颔首笑了:“伯恩有没有想过入朝为官?”
杜吴淡淡一笑:“心愿已了,我有些累了。”
“皇上准备迁都洛阳,刚经历过大战,百废待兴,恢复汉家旧制,修缮宫殿庙宇,编理户籍,许多事情要去做。皇上命我前往洛阳,处理这些事。你久居长安,一定比我更加熟悉这些,我希望你能随我同去。”
“我说过,我只效忠贤主明君。”杜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酒杯,酒水绕着杯壁一圈一圈晃悠。
“皇上未必就不是贤主明君。今日朝堂之上,大臣们建议对各地进行招抚,收权力归于朝廷,迁都之后,整军东攻赤眉,北渡黄河,收复冀州各地的起义割据势力,令北方统一。陛下一一应允,可见,他并不是个庸碌之辈。”
“东攻赤眉?”杜吴握着酒杯的手一紧,酒水规则的晃动突然被打乱。
刘秀点头:“赤眉军是最大的威胁。”
杜吴眉头紧皱,抿了一口酒,强压下心头的惦念。
刘秀笑容不改,杜吴的神色尽收他的眼底。
杜吴心里永远装着自己的打算,从不被别人左右。要想让他改变想法,绝非易事。他不知道杜吴和赤眉军有什么瓜葛,但显然赤眉军触动了他的神经。这个冷峻的男人,最大的弱点是一个情字,从他不顾自身安危闯入百万大军救听雨就能看得出来。重情的人,往往无法坚守底线,也许事情会突现一分转机。
然而,事情的转变出乎刘秀的意料,第二日在朝堂上赵萌大加赞赏,举荐杜吴入朝为官。刘玄封了杜吴太常一职,掌管礼仪祭祀。虽然位列九卿,却和昆阳之战时刘秀的职位一样,着实是个没实权的摆设,倒是正合适参与迁都洛阳的一干杂事。
刘秀想不到自己多次邀请杜吴入朝为官,他都不肯,现在又通过赵萌接受了太常一职。不过目前,他自然乐有杜吴相助,至于其他细枝末节,并不是他现在看重的。
刘秀北上的队伍不过数十人,除了他的心腹、亲随,换上兵服的听雨也一同前往洛阳。
一路上,听雨很是忐忑。这么久以来,冯异抗住了刘玄的轮番攻击,始终不肯投降。不知道这次到了父城,会不会又是一场恶战。
谁知,还没到父城,前头开道的士兵就兴冲冲的来报,父城长苗萌大开城门迎接汉军。
熟悉的父城城门,因为冯异抵抗刘玄派出的汉军的猛攻而伤痕累累。
城门之外,秋风之中,默然静立的男子,只着襦衫,头扎纶巾,远远望去,只是一介儒雅书生,风流俊逸。
冯异快跑了几步,长衫飘在风里,扑扑的响着。
“公孙君,别来无恙!”
刘秀下马向他走来,微笑望着他。两个人都笑得极为好看,仿佛许久不见的老友,眼中含着怜惜的款款深情。
冯异拜过刘秀,行了下属对上级的大礼:“异兑现当日承诺,率父城长苗萌出城归降。”
刘秀点头而笑,看向听雨:“还记得她吗?听说她当日杀了你的狱吏,我带她来给你陪个不是。”
听雨出列,与他对面站定,眼中都是笑意。
“是你?”
“就是我,冯将军。当时你不肯相信我,我才逃跑的。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汉军,只是个逃亡的乞丐。”她看着刘秀,像找到靠山,“刘校尉可以给我作证!”
刘秀笑着点点头:“当时你的确错怪她了。不过她现在也是汉军中一员猛将了,还得感谢公孙君呢!”
听雨豪气的抱拳:“以后都在刘校尉麾下做事,大家就是朋友了,还请冯将军忘了以前的事吧!”
冯异也笑起来:“小兄弟如此豪爽,冯异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刘秀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冯异去见苗萌和父城投降的官兵。
一行人随冯异进了城,父城众将领设宴款待刘秀等人。回到休息处时,已经夜深了。
“大哥今晚心情很好呢!”
听雨这厢安排妥当,杜吴正准备出去,见她靠在床边眯着眼似笑非笑。
“是,心情很好。冯异这人是个值得结交的君子。”
“我也这么觉得,当初他把我们当成汉军抓起来,还给公宾哥哥治伤呢!”听雨坐直身子,一本正经的问,“大哥,我没想明白,那些山贼烧杀抢掠、除了杀王莽灭新朝,一件好事都没做过,你为什么还要做官听他们的摆布?还有冯异,明明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守了那么久,城都不破,怎么就大开城门投降了?你们为什么都归顺那些山贼拥立的皇上?”
杜吴晃着头笑了笑,油灯微弱的光亮在他脸上镀上一层听雨看不明白的光辉。
“谁说我和公孙归顺了刘玄?”
他挑起帘子走出房间,剩下听雨一个人愣神。有什么区别?做了刘玄的臣不就是归顺了他?
刘秀一行只在父城停留了一夜,便马不停蹄的赶往洛阳。
冯异做了刘秀的主簿,追随左右,辅佐他处理各种事务。
初到洛阳,百废待兴,冯异、杜吴等人辅佐刘秀修缮宫殿、官邸,整理户籍和各类文书,废弃新朝制度,恢复汉朝旧章。
十几天后,一切准备就绪,更始帝刘玄率宛城官兵,迁都洛阳。
洛阳,司隶校尉府。
屋中一盏灯,一壶酒,刘秀和冯异对饮。
家奴引着杜吴走进屋中,刘秀抬头,笑着招呼他:“伯恩快来,正在说你。”
杜吴坐在他身边,淡然一笑:“看来我来得正好。”
冯异为他斟酒,三人相敬,一口干了。
冯异看了看刘秀,对杜吴说:“今天早朝,皇上下诏,派使臣招抚各地,凡是来投效之人,原有官职爵位不变,继续任用。文叔想去招抚河北各部,但恐怕皇上忌惮,不肯放文叔离开洛阳。我和左丞相之子曹诩有点交情,若是他父子二人能在皇上面前举荐,相信此事不难。不知伯恩的看法如何?”
杜吴从腰上解下一只杜若花佩,放在桌上。
“洛阳米铺存着一千金,是我能筹措到的全部。绿林军那些将领,有钱想怎样都行。”
刘秀与冯异相顾一眼,诧异的目光都集中在杜吴身上。
冯异低叹一声:“你不随我们去河北?”
“我还有事不得不做。”
冯异低下头,抿了口酒,什么也没说。
刘秀握住杜吴的手臂,眼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伯恩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既然你能入朝为官,就一定有你自己的门路达成所愿。北渡之事我势在必得,这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别忘了你与我在宛城酒肆的相约就好。”
杜吴淡淡一笑,反握住他的手腕:“河北的各股势力分散却强大,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此行凶险,万万小心。我要效忠的贤主明君首先得活着。”
“哈哈哈……”刘秀仰头大笑。
冯异也微笑着自顾饮酒,酒气让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他眯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明亮的瞳孔,低声对杜吴说:“明君也要有活着的臣子辅佐才行。”
这次换杜吴仰头大笑。
笑声止住,三只酒碗碰在一起,酒溅了满手,仰脖入口,喉结一动,进了肚。热辣辣的气流腾起,让三个热血沸腾的大男人脸色发红。漫漫前途遍布未知的凶险,但为了心中的执念,挥洒男儿抱负,必须毫不犹豫的向前冲,哪怕以身犯险。
“还有一事要拜托文叔君。”酒过三旬,杜吴撑着头,看向已经醉了的刘秀。
“托我照顾你的小妹?”刘秀眯着笑眼,懒洋洋的反问。
“帮我送她回家。”
“好。”
第二天辰时,听雨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男装,披着玄色斗篷,坐上了使臣韩鸿的马车。
韩鸿是南阳人,刘秀的同乡,因此对他说是送主簿冯异的小兄弟回乡。刘秀如今身为司隶校尉,韩鸿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一口答应下来。
满朝皆知杜吴是赵萌举荐的人,所以送行时,他不便与刘秀的幕僚一同出现,只能远远的看着听雨上马车。
冯异和公宾就来为听雨送行。自此一别,不知道与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可是冯异温暖的笑容,宛如每天的朝阳一般,悄无声息的融化了听雨心头淡淡的忧伤。
公宾就身着一身铠甲,英气十足,如今他已经是申屠建麾下一员猛将,很得器重。
他走到车前,替她围拢斗篷。在斗篷的遮挡下,他轻轻握住听雨的手。那微弱却坚定的力量让听雨全身一震,只听他在耳边轻声呢喃:“听雨,在家等我,等我官拜大将军,就去看你。”
听雨羞赧的笑起来:“公宾哥哥,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我家看我的。”
公宾就垂眸一笑,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上车吧。”
“公宾哥哥,保重!”听雨定定的望着他,无声的说了句,“富贵不相弃。”
“生死不相离!”
心头的伤感终是化作如花笑靥,听雨坐上马车,冲不远处的冯异挥了挥手,又将目光投向隐在暗处远远注视着她的杜吴,心里暗自叹了一声。
昨晚大哥告诉她,回家的只有她自己,而他还有事情要做,又不能陪她了。从小到大,数不清大哥因为多少件事要做而食言。这个借口,太烂熟于心了,以至于清楚的知道,任何人或事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心中默念一声“大哥,保重”,听雨放下了车帘。车轮转动,载着她踏上了回家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