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昆阳(1 / 1)
汉军这一跑,死的死,掉队的掉队,损失了大半。
面对王寻、王邑如此猛烈的攻势,汉军退往昆阳,守在那里的是他们的主心骨,成国上公,王凤。
城楼上,刘秀负手面向北方,神情凝重。
就在刚刚,王凤毫不留情的否决了刘秀的建议,毅然决然的下令弃城。
听雨没有进议事大厅,即使在外面等刘秀也听到里面王凤对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奚落,他的据理力争也于事无补,最终忍无可忍的甩手离开议事大厅。
听雨望着那怒气腾腾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忍,也有些不解。他不是刘縯的弟弟吗?怎么在军中这么没地位?刚刚的争论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对于局势,听雨懂得不多,只能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做好一个亲随的本分,不敢在他面前聒噪。
远处,那黑压压的百万之师已然逼近,绵延数百里,看不到尾,如潮水一般涌来,眼看就要将小小的昆阳城吞没。
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一百万人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可真的见到了,震惊得连害怕都忘了。
“走不了了……”听雨无意识的叹了一声,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回她的小命注定要和这伙乌合之众的汉军拴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偷眼看刘秀,瞬间的震惊过后,他的脸上竟然又现出那招牌似的淡然笑意。
“就算弃城而逃,王寻也一定不会放过我们。撤离未必能活,守城未必会死。若你是将军,你怎么选?”
“我?”
刘秀笑着转过身,朝她眨眨眼,像是鼓励她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雨咬了下嘴唇,问:“四十二万大军,有胜算吗?”
“不止四十二万,还有几十万后备军,总共百万。”
一百万?!她绝望的探着脑袋看向城下,城下的大军像锁镣一样,在她的心头一圈又一圈,越缠越紧,就算鼓起勇气也会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灰飞烟灭。若非亲眼见到这么大的阵势,她绝不能理解堂堂汉军首领竟然没志气又不负责任的想要弃城逃跑。
“战场之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就好像一个不敢上阵的小兵,在濒临死亡之时,也能挥枪抵抗猛兽,打伤新军的怪人先锋。”
刘秀坚定如铁的目光,射出所向披靡的锋芒,击碎了她的绝望。
“将军是说,人被逼上绝路就会掉头反击?”
“是豁出命去拼,拼个你死我活!”
“所以,我们或许还是可以绝处逢生。”听雨期待的望向刘秀,像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救命的藤索。
“如今,我兄长带领汉军主力部队正在攻打宛城,昆阳是王寻增兵宛城的必经之路。若昆阳城破,百万大军逼向宛城,与宛城军民内外夹击,汉军主力必将全军覆没。为今之计,只有守住昆阳,然后突围搬救兵,里应外合。刘氏全族押上身家性命跟随我们兄弟起义,所以……”
“所以,为了刘氏全族的性命安危,我们绝不能输!只有守住昆阳,拖住朝廷军,给攻打宛城的汉军争取更多的时间。”听雨接下刘秀的话,眺望城下,与其说刘秀的坚定感染了她,倒不如说濒死的绝望让她反而冷静下来。
刘秀的眼里一点惊讶,几分赞赏,些许惆怅:“姑娘能懂秀之见解,为何王将军不懂,军中那些将领也不肯听呢?”
“他们想弃城,自然不把你的话当回事。可是现在大军围城了,想走也走不了,说不定反而冷静下来,就能听进你的大道理了。”
听雨的眼前终于亮起一束光,战术她不懂,可这个往日文文弱弱的将军,此刻周身翻腾的霸气让他变得强大而自信,也为她的绝望撑起一份信心。既然他是公宾就心目中的战神刘縯的弟弟,那么就暂且信他的计策能让昆阳化险为夷。
听雨跟着他快步下了城楼,直奔议事大厅。
临到门口,公宾就迎了上来:“刘将军,你到哪儿去了?百万大军压境,王将军急着请你商讨对策呢!”
刘秀点点头,看向听雨:“杜九,稍后我会自荐突围搬兵,这是个会掉脑袋的差事,相信没人愿意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搏一把?”
逃亡路上曾与生死擦肩,阳关撤退,曾死里逃生,却从没有一次像此刻这样激昂澎湃,热血沸腾。面对刘秀,听雨忽然觉得心里很宽广,像骏马驰骋大漠,生死在这一刻变得渺小,崇敬之情陡然盛满了整颗心。
她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全听将军调遣!”
“好!”刘秀双手扶起她,“我没看错你,果然英雄出少年!”
听雨迎着他含笑的眸子绽开了笑容,这一句赞似乎比从前听过的所有夸奖都悦耳,令她心潮澎湃。
“刘将军!”公宾就突然跪在刘秀和听雨中间,“属下公宾就愿随将军突围出城搬兵,请将军留下杜九吧!”
“为何?”刘秀伸手扶公宾就,他却执意跪着不起。
“属下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出城搬兵既然是掉脑袋的差事,就让我去吧!也算给属下一个立军功的机会。”
刘秀点了点头,看向听雨:“你有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兄弟真是平生幸事。”他扶起公宾就,“就依你,我留下杜九和王将军镇守昆阳。”
“谢将军!”
公宾就笑着看了看听雨,就跟在刘秀身后,一起走向议事大厅。
进门前,他回头望,看见听雨含着泪无声的对他说了句:“生死不相离。”
他欣慰的笑着走进议事大厅,此番一别,也许这条命就留在昆阳城外了,但是有她这句话,就算死,这一生也值得了!
议事大厅的门打开,阳光照了进去。大厅中央端坐一位将军,身穿银色甲胄,武冠高耸,迎着强烈的阳光,看不清他的容貌,但听雨只一眼就认出他的身形,正是那日射伤公宾就的汉军将领。原来,成国上公王凤就是他!纵容这些汉军胡作非为的罪魁祸首就是王凤!
眼中厌恶之情渐浓,她恨恨的甩手而去。
王凤最终同意了刘秀的建议,与廷尉王常守城,刘秀则率领骠骑大将军宗佻、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骑连夜突围,前往郾县、定陵等地搬兵。
临走前,刘秀把听雨带到昆阳成内的一处小院,告诉她保护一位叫做阴丽华的女子。
正说着,屋里抢出一道丽影,素色袍子虽略显简朴,却遮不住女子的娟秀气质。
“文叔!”女子轻唤一声,脸忽地红了。
她娇羞的样子如同太阳之下羞答答的一朵玫瑰,听雨瞥了眼刘秀,果然,他脸上也有团红晕。
刘秀轻咳一声,向听雨介绍:“杜九,这位就是阴姑娘。”
“阴姑娘,小人杜九。受将军之托,保护姑娘安危。”
刘秀向阴丽华点了点头,柔声说:“杜九可以信任。我去搬兵,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小心!”
阴丽华上前一步,含泪握住他的手:“我等你回来!”
刘秀的目光在她身上粘了一瞬,留下一个深情的笑,转身出了园子。
“阴姑娘,刘将军一定可以得胜归来!”
阴丽华收回停留在刘秀离去方向的目光,擦了擦眼泪,打量了听雨一番。
虽然她的目光很柔和,微笑也很动人,但听雨总觉得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样,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阴姑娘,有什么吩咐,可以直接对杜九说。”
阴丽华甜甜一笑:“你不装男子说话,声音应该很好听。”
听雨震惊的看向她,又把全身上下看了个遍,也没看出自己的打扮有何破绽。
“你……你怎么……”
阴丽华掩口而笑:“我能认出你,正因为我也是女子,我跟着汉军从南阳到颖川,也扮过男装呀!”
“我,其实我是……”
她拉住听雨的手,打断她的辩解:“不管你是谁,文叔说你可以信任,你就是我的朋友。”
“你是他的妻子吗?”
阴丽华脸微红,低下头:“我尚未成亲。”
“那你为何会在汉军的官邸,难道你是昆阳人。”
“我倾慕文叔,所以甘心跟随他作战。他攻打父城,便把我安置在昆阳。”
阳光下她秀美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毫不掩饰自己对刘秀的情意。这神态听雨很熟悉,很久以前也曾出现在自己脸上。旧伤越是想忘,反而越在心里刻下挥之不去的隐痛。
一瞬间的恍惚,她强笑着说:“我祝阴姐姐和刘将军终成眷属。”
阴丽华俏皮的笑起来:“那么小妹又是为何会女扮男装留在军中呢?”
“我……我跟公宾哥哥来的,他,他是我义兄。”听雨红着脸,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的遭遇,只好说得模棱两可。
“哦……明白。”阴丽华故意拖长声音,“一个女子甘心扮成粗鲁男子,豁出性命,上阵拼杀,必然是为了心爱男子。小妹也是个痴心女子呢!”
“我,我不是……公宾哥哥不是我的……”
她急忙摆手,跳起来解释,越说脸越红,反而让阴丽华深信不疑,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妹别急,先到屋里歇歇吧。”
听雨无奈,知道她已经误会了,解释也没用,只好悻悻的跟她进屋。
屋里的布置与园子一种风格,都是清淡雅致。阴丽华忙来忙去,又是泡茶,又是准备点心。因为随军而未穿曲裾,但丝毫不影响步履的轻盈婀娜。她始终保持着淡然而甜美的笑容,举止言谈彬彬有礼,谨慎儒雅。论容貌,阴丽华的确是个少有的美人,论气度,也是大家风范,风华绝代。这样的女子,不论谁见了,都只能自叹不如。听雨之前也总被人说是美人,可是想想现在这个样子,瘦得像竹竿,脸上没点血色,整日穿着男子衣服,风风火火,在阴丽华面前,不禁自惭形秽。
听雨给她讲前方战事,告诉她王寻的前锋军有多么厉害,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讲到马武吓得屁滚尿流不敢断后,听雨笑得前仰后合,阴丽华也掩口而笑。她告诉听雨,根据斥候传给王凤的消息,那个怪人叫巨无霸,东海人,高一丈,腰十围,卧则枕鼓,以铁箸食,能策驭猛兽。听雨恍然大悟,难怪刺中他之后,猛兽就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咬,原来是没人给他们命令了。
阴丽华竖起大指,佩服听雨的胆识。听雨则赞赏阴丽华一介女子为了战场上的心爱男子而留心战事。两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
阴丽华摊开一张羊皮地图给听雨看,告诉她王寻选择扎营围攻昆阳并不是上策。汉军主力都在宛城,而昆阳总共的兵力只有不到一万人,可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想要一时攻下也不是件容易事。若王寻率大军急攻宛城,歼灭刘縯率领的汉军主力,昆阳必然不攻自破。而现在,刘秀等人如果成功突围,等到他们搬来救兵前后夹击,情势虽然凶险万分,但也不是半分胜算都没有。
当听雨听说马武也在这十三骑之中时,有些惊讶,想不到那个不敢断后巨无霸的粗鲁汉子竟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候随刘秀突围,胆识倒值得佩服。她原本以为汉军都是些贪生怕死、欺弱畏强的肖小之辈,想不到关键时刻还有刘秀、马武这样的人物。尽管阴丽华说马武可能是王凤这些绿林军出身的将领安插在刘秀等舂陵刘氏的身边,防止他们逃出去就置昆阳于不顾,但听雨还是把马武和王凤之间的界限划开了一些。
昏黄的油灯下,听雨托着腮,随阴丽华恬淡宁和的声音细细思考,顿觉豁然开朗,她的见解让她受益匪浅。这个痴心女子,不但甘心追随刘秀留在军中,还为他想尽办法收集情报,潜心研究,把当今的战事分析得头头是道,着实令人佩服。
对听雨的大加赞赏,阴丽华只是笑,轻捋鬓边垂下的长发,红着脸说:“若你真心爱一个男子,只盼自己能陪在他身边,予他所愿。”
摇曳的光影中,她的脸上蒙着一层浓浓的深情,像飞转的漩涡,卷着听雨的心迷失其中。耿宓曾经质问她那一句“你又能给他什么?”又在耳畔响起,她的心突然一紧,疼痛袭来,眼泪蒙住了视线。
“若是你给不了他想要的呢?”
“那就竭尽所能,帮他得到。”
“如果,他想要的,别的女子能给,你,”听雨抬起头,似乎想从阴丽华的面色上抓住些什么,“你会将他拱手相让吗?”
阴丽华一愣,眼波暗转,脸上已是笑容洋溢:“小妹莫不是为情所困?”
“不是,才不是!”听雨急忙坐直身子,撇开目光,拈起小扇随意摇晃:“我只是随便问问。”
“说时易,做时难。这种事,未曾亲身经历,我也不敢说,小妹的问题,我答不上。只希望你我二人,谁也不要遇上这种事。”
阴丽华看着她甜甜的笑。听雨僵着脸,终究没能笑出来。不愿的事,她早遇上了,还输得很是狼狈。
刘秀等十三骑带着几百名敢死士兵趁王寻大军刚到昆阳城外扎营,不曾防备,出其不意,成功突围。一路疾行,前往郾县、定陵等地搬兵。然而驻扎在这里的汉军要么不愿派兵,要么只派小部分兵力跟刘秀出征,为的竟是要用重兵看守抢来的财宝。任刘秀费尽口舌,这些人也不为所动。
日子一天天流过,距离突围已有十来日了,再这样耗下去,就算昆阳是钢铁铸就的城池,也扛不住近百万大军车轮战般的不停进攻。如果昆阳守不住,所有努力将付之一炬。
就在刘秀心急如焚,一筹莫展的时候,马武风风火火的从门外冲进来:“郾县,郾县派兵增援!”他的声音是激动的,可脸上的震惊一点都不少于刘秀。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中,刘秀眼前一排站开七八名郾县的汉军将领,然而吸引他目光的却是这些人背后安静注视着他的黑衣男子。冷冽的眸光令刘秀心中一震,即使掩于人群之中,也如一把利剑,锋芒毕露。
一人上前抱拳行礼:“我等愿追随刘将军增援昆阳,刘将军说得对,打败王寻,金银财宝,要什么有什么!”这人傲气的回头看着兄弟们,呵呵直笑。
厌恶从那黑衣男子的眼中闪过,却收入刘秀眼底。他命这些人先下去,集结人马,准备出发。当黑衣男子跟着队伍走过他身边时,刘秀将他拦住。
“不曾见过这位兄弟,请问……”
未等他问完,那人颔首垂眼答话:“在下杜吴,字伯恩。”眼睑忽抬,盯向刘秀。
然而,刘秀眼中一点坦诚的笑意,便以柔克刚的化解了他目光中的锋芒,这个年轻于他的杜伯恩,看似恭顺,却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到底是何来头?
马武在背后贴近刘秀的耳畔,压低声音:“听说这人慕汉军之名而来,捐出三千金安抚郾县后方家眷,让弟兄们上阵杀敌无后顾之忧。”
马武一向大嗓门,即使放低声音,对面的杜吴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轻哧一声,淡淡的说:“定陵兵马也马上就到。”
定陵?莫非又是三千金?马武呆愣的打量杜吴,这么年轻就如此富有,非奸即盗。满身傲气,让人忍不住想要挥拳揍他的冲动。鼻腔重重的哼了一声,马武甩手离开。
见马武随郾县将领离开,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刘秀躬身一拜:“多谢公子倾囊相助!”
“不必。”杜吴伸手相扶,“我家小妹在昆阳汉军中,我倾尽全力也要救她脱困,望刘将军相助,早日发兵昆阳。”
“你的小妹在军中?”
“她叫杜九!”
“杜九?是你……小妹?”
杜吴点头。
刘秀与他对视,同样明如皓月的眸光,一个冷冽,一个笃定。
“放心,你的小妹绝非普通女子,一定不会有事。昆阳一战,你我必胜!”
早在三月,杜吴派出杜家门客数百人在黄河以北寻找杜听雨未果,独自一人渡过黄河,来到汉军与朝廷军对峙的南阳郡,留下方家兄弟号令门人盯住河北,一有消息即刻传信。
然而天下之大,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听雨身上带着雕有杜家印记的佩绶,只要她拿着玉佩到杜家的任何店铺,都会有消息传来。然而整整五个月,她竟然始终没有踏入杜家的势力范围一步。如今她到底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十年商海,大风大浪,杜吴眉头都没皱过一下,可是这次,他真的束手无策。南阳与颖川二郡,战火纷飞,让原本就不易的搜寻更是难上加难。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前,当时正在新野的杜吴忽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八个字:“化名杜九,身在父城。”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块杜若花佩,正是听雨的那块。
顾不上查出送信的人到底是谁,杜吴就带着玉佩火速赶往父城。然而当他赶到时,早已不见了听雨的踪影。多方打探,终于在父城见到冯异,才得知听雨在汉军中。
当时颍川的汉军势力分散,杜吴找了几天,才打听到当时在巾车乡伏击冯异的汉军在阳关征兵。未到阳关,王寻的前锋军已经来了。亲眼目睹百万之军将昆阳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个密不透风,才更加焦心听雨的安危。若她还活着,就该跟着汉军退入昆阳,惟有击败王寻才能救出。当听说有一小队汉军突围搬兵,杜吴便决定,为了听雨不惜一切代价,给这群鼠目寸光不肯出兵的汉军下剂猛药。六千金,是他此时能调动的全部身家,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便宜了这些人,但当他从刘秀和公宾就口中得知听雨无恙时,都值得了。
点齐郾县和定陵的兵马,杜吴随刘秀开赴昆阳。
六月初一,这一路不过几万人的救兵,开进昆阳城外几十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