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受伤(1 / 1)
地皇四年三月中,听雨和公宾就站在滚滚东去的黄河北岸。也许在富饶的颍川郡和南阳郡,他们能够找到落脚之地。
然而,当他们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正在打仗。
由南阳人刘縯率领的汉军和朝廷军在南阳一带对峙,前不久,汉军刚刚大败王莽手下的两元大将,甄阜和梁丘赐。王莽更是开出“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位上公”的条件悬赏刘縯的项上人头。昔日富饶的南阳,如今已经饱受战火的洗礼,面目疮痍。
于是,公宾就带着听雨改道向西,进入颖川郡。
这里虽然不像南阳的炮火那么集中,但也随处可见战争的痕迹。当他们走过一片片荒弃的田野,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兵器。
公宾就朝着一具尸体跑过去,蹲在地上就扒他的衣裳。
“公宾哥哥,你在干什么!?”听雨赶忙过去拉他,“他都已经死了,你就不能留点起码的尊严给他吗?”
“他都死了,还知道什么是尊严?”说话间,一件军服已经被公宾就脱了下来,飞快的换下身上的棉袄。
他又去扒另外一个士兵的衣服,递给听雨:“换上!”
“我不穿死人穿过的衣服!”听雨厌恶的扭过头。
“那你就穿着棉袄过夏天!”
听雨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瞥了眼那件还算新的军服,只好接了过来。
“你这个是丢了脑袋的,衣服干净的很!”
“你别说了!”听雨气急败坏的冲他挥起拳头,迎上他幸灾乐祸的笑脸。
脱去棉衣,腰间一声清脆,公宾就无意的看过去,发现听雨的腰间垂着一块杜若花佩。
“这块玉佩……”公宾就纳闷,当初明明用它和乞丐头子换了草药,怎么又回来了?
“这玉佩是我们杜家的家族印记,也许冥冥中有种神奇的力量,让它又回来了。也许是你把那些乞丐吓坏了,逃跑的时候就把它落下了。”
听雨无所谓的笑了笑。那天早上,当她清醒过来,发现所有的乞丐都不见了的同时,这块玉佩就完好的放在她身边。但她从没和公宾就提起过那个神秘的面具人,那晚烧得昏昏沉沉,是不是真的见过一个面具人,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确定。
公宾就把两个人的棉衣包好,背在背上,也不知道今年冬天会在哪儿过,即使再脏再臭的棉衣也不敢扔。
往前走了不远,便是一座城。公宾就仰头看城楼上的字:“什么……阳?”
“昆阳。”
当两个人并肩走进昆阳城,惊奇的发现,这里的大街小巷都是军队,老百姓闭门不出,而这些士兵身上的衣服,和他们俩的,一模一样。
“杜九,我有个主意!”公宾就拉着听雨拐进一条小巷,伏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们混进这些士兵里面,从军,就不用做乞丐了!”
“从军?”听雨压着声音惊呼,“要打仗,会死人的!”
“不会死的!如果能做个火头军或者押运辎重,不会有危险,何况我们俩命大,就算上阵有我保护你!”他拉上她的手,向外走,“从军至少一日三餐能吃饱,不用不顾尊严的跪地乞讨。这些人是叛军,不会嫌弃咱们的逃犯身份。咱们只要还在这个江山的范围内,就都是有今天没明日,在哪儿都是浪迹天涯,讨个活路,如果在军中也呆不下去了,就再跑呗!”
走出小巷,公宾就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路上,往汉军扎堆的地方去。
听雨在他身后,忽然停下脚步:“公宾哥哥!”
“嗯?”他回过头。
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参军,我也不敢打仗,你要是去参军,我们就只好分道扬镳了。”
公宾就大惊,上前拉住她的手:“别怕,打仗的时候我会保护你!”
听雨摇了摇头:“谁也保护不了谁,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杜九,你怎么能不信我呢?我不是寇恂,我不会骗你,我说保护你就……”
“别说了,我不想提起他!”听雨撤出手,从腰间解下玉佩,“这玉佩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往后……请保重!”
公宾就捏着这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宁可乞讨都把玉佩藏得好好的,没拿出来变卖,现在却送给自己,这份情意,他怎能辜负?
“你一个人,往后打算怎么办?”
听雨释然一笑:“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大哥说过,无论多难、多苦,都要努力的活下去。只要有命在,他就能找到我,救我回家。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公宾就执起她的手,紧紧贴在胸口:“我和你一起走。”
听雨惊讶的瞪大眼睛:“你不参军了?”
“我说过这辈子和你富贵不相弃,生死不相离,我绝不食言!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公宾就脏兮兮的脸上,那一双眼比阳光还明媚,笑容温暖了听雨。她含着泪扑在他的肩头,轻唤了声:“公宾哥哥……”
“你们两个,过来!”
听雨像惊弓的小鸟,挣出公宾就的怀抱,顺着声音看去。路边的一座大宅子门口,几个汉军正在往外搬东西。叫他们的,正是其中一个汉军。
“过来帮忙,快点!”
公宾就拍拍听雨的肩膀:“我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们悄悄的溜走。”
听雨点了点头,目送他走上前去帮汉军从大宅子里搬出一个个箱子,自己则悄悄的向后退去,隐在墙角,等他回来。
“军爷,我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你们,只剩下这么点首饰了,你们行行好,留我一条活路吧!”
大宅子里,一个老妪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跪在地下乞求汉军。为首的汉军走上前,掰她的手,见她不肯松,一脚踹在老妪的肩膀。她惨叫一声,仰倒在地,布包也被人抢去。
她年纪大了,没法给人做工,也没有田地,那是她的救命钱,没了那些钱就等于断了她的生路。老妪心一横,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扑上去抱住汉军的腿,大声哭喊。
“军爷,求求你把包袱还给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那汉军毫不留情,一次一次用力踢开老妪。
公宾就实在看不下去,扔了手里的大箱子,拦住那个汉军:“够了!你已经抢了这么多好东西,把这一包首饰还给她吧!”
他见那汉军不肯还,一拳打在他的脑门,抢下包袱,递给老妪。
老妪感激涕零,没接包袱,先给公宾就磕头。脑门触地的一瞬间,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突然砍下,老妪顿时身首异处,血溅了公宾就一脚。
“人都死了,包袱不用还了。”另一个汉军扛起滴血的大刀,冷笑着盯公宾就。
“你!杀了她!”
见那老妪的身体还保持着跪地叩谢的姿势,头颅却滚得老远,公宾就怒气撞胸,扑上去夺了汉军的大刀,把他砍到在地。
汉军顿时炸开,一个个抄起家伙,直奔公宾就砍来,他左躲右闪,慌忙招架。
听雨在墙角瞥见宅院里打成一团,便跑出来看个究竟。见公宾就被一群人围攻,她急忙冲进战圈。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那些路边乞讨的日子,灵魂深处的小狼再次复活,目中凶光若是利剑,早已刺穿那些汉军的胸膛。三拳两脚,撂倒一片汉军,谁都不能伤害与她相依为命的公宾哥哥。
被汉军围在中间的公宾就也是左右开弓,曾经拼过命的人,每次与人交战也必然豁出命去拼。
转眼间,十几个汉军就命丧公宾就的大刀之下,他和听雨背贴着背怒视那些被他们的凶狠吓坏了的汉军。没有人再敢上前,没有人敢为了一包首饰豁出命不要。
目光逼退了汉军,公宾就拉着听雨一点一点挪出战圈,拔腿向城门奔跑。
嗖的一声尖利,刺破脑后的空气,公宾就甩头躲开,一支长箭擦着耳廓飞过,钉进身前的地里,拦住他们的去路。黄土飞起,箭尾翎羽扑棱棱抖动。
两人一起回头,一匹枣红骏马,马上端坐一铁甲将军。阳光照着他的武冠,光芒四射。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到他桀骜的目光比阳光还要刺眼。
公宾就拉起听雨就跑,然而一队汉军迎面而来,将他们包围在一个更厚的人墙之中。
有人上前取了老妇的包袱毕恭毕敬的呈给将军。
“给我斩了这两个莽军的奸细!”手托一包细软,马上的将军冷酷开口,便将他们的生路断了。
“我们不是……”
人墙缩小时甲胄的响声盖过了听雨苍白无力的辩解。
“我掩护,你想办法逃!”
公宾就的声音低沉却有种不容违抗的气势。听雨想说一起逃,还来不及出声,无数长矛已经向他们刺来。
再多人他们都突围过,还能完好的护住怀里的饼子。可那时是手无寸铁饿着肚子的乞丐,如今面对手握长矛身强体壮的汉军,听雨和公宾就再拼命也没了还手之力,只能左躲右闪的避开闪着冷光的兵器。
包围圈越来越小,体力渐渐耗尽,一支矛刺向公宾就的肚子,他侧身躲,长矛虽然躲开了,但听雨送他的玉佩被砍落。他弯腰想去捡,一支长矛趁机刺向他的背。听雨飞身扑过去,踢倒那人,顺势夺了他的矛,拽起公宾就。
“玉佩……”
“不要了!”
听雨横长矛挡开一排冲过来的汉军,才化解了这一瞬的危机。
危险一波接一波向他们袭来,两人身上都受了伤,稍不留神就有送命的危险。
正在这时,汉军包围的背后一阵骚动,一声接一声的惨呼传来,让面前的这些汉军也乱了阵脚。听雨来不及细想发生了什么,挥开长矛,杀出一条血路,跟公宾就一起冲出重围。
一匹黑色骏马就像得了命令一般跑来,停在他们俩面前,公宾就想也没想,拉着听雨飞身上马。
黑马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背后突然一声闷哼。
“公宾哥哥!”
听雨转头的瞬间,余光中那些打成一团的汉军中隐约出现了一只辟邪面具。
“跑!”
发自公宾就胸腔中的一声暴喝,震得听雨心房发颤。顾不上多看一眼那只辟邪面具,顾不上穷追不舍的汉军,顾不上身后的公宾就,听雨拼命的打马。
长矛砍向拦住他们的守城侍卫,马蹄踏着他们的尸体而去,满眼血红,马颈上的粘稠红色沾了满手,长矛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战马载着他们在郊野狂奔,尽管早已没了汉军的影子,听雨仍在不停的打马。
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又在急速的奔跑中风干。
天渐渐黑了,又渐渐亮了。黑马终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气绝身亡。
听雨爬起来,发现滚到一旁的公宾就一动不动。凑近看,她顿时眼前一黑。他的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
自己中箭时凶险的情景顿时闪过眼前,她抱起公宾就,跟他贴着脸,眼泪一滴一滴划过自己的鼻梁,落进他的眼窝。
“公宾哥哥,你别死!你不是说过生死不相离吗?你不守信用!快醒过来……”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响彻清晨的山林。
“听雨……”
一声微弱的呼唤,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眼角。听雨惊喜的破涕为笑:“公宾哥哥,你没死!”
公宾就嘴角泻出一点浅浅的笑意:“还死不了。”
听雨不知是难过还是开心,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紧紧抱着公宾就:“公宾哥哥,我们都死不了!”
“你是我的福将,听雨,我们又逃过一劫。”
幸亏他背上背着两件棉衣,箭射入不深,拔下箭后并没流太多血。听雨扯了袍子,给他包扎箭伤。
太阳升到头顶,听雨扶着公宾就继续逃亡。颍川郡的郾县、定陵、昆阳等地都被汉军攻破,他们只好继续往西。在这片江山大地,寻找他们的一片容身之地。
一路走在荒郊野外,连乞讨都没地方。渴了就喝露水,饿了找野果子充饥。更糟糕的是,公宾就的伤有恶化的趋势,伤口肿的老高,还发起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听雨一路搀扶着他,在崎岖的山路艰难前行。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远远的看见一座城。
似乎是一盏明灯在前方指引,听雨的脑中嗡嗡的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进城。
城门越来越近,眼中金光闪闪,她架着公宾就竟然还能踉跄着跑上几步。
城门口的士兵架起长矛拦住她,凶狠的对她嚷着什么。听雨只听见自己说了一句:“我们不是坏人……”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混沌中,似乎有人把公宾就从她背上拉起,她下意识的拽住他的袖子,心里有个声音喊着,谁也不许伤害他!
有人大力掰开她的手指,带走了公宾就。她急得直喊,在旁人耳中只是几声无力的□□。随后,她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是大哥吗?大哥终于找到她了?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回家,渴望回到爹娘的庇佑之下。现在好了,大哥能带她回家。
一只辟邪面具似乎从云雾中走来,摘下面具,露出大哥清淡却宠爱的笑容。
听雨笑了起来,在大哥的怀里,她终于可以安心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