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十四。而今醉眼看风月(一)(1 / 1)
和平里正屋西侧有一个单独的小院,院里是一溜二层中式小楼,青色砖面墙,暗红色空心柚木地板。房前和屋后都是成排香樟树,树木参天,绿意幽幽。门前每五步设岗,隔一段时间就有宪兵牵着狼狗巡视。因着此地乃是顾大帅办公之地,进来出去的人虽多,却皆是静悄悄的。
如欣被请到小楼东翼,姚副官轻轻扣门,内里却毫无声响。他又喊了声报告,才推门进去。进去一会儿,又匆匆退出来,招手呼唤守在廊柱边的卫兵。“三少呢?”卫兵挺胸立正,行了个军礼,道:“大帅刚刚召唤,去了作战室。”姚副官倒是一楞,然后挥挥手示意卫兵退下。他转过头来对如欣道:“请牟小姐在此地稍等,我去请三少。”说着将如欣让到屋内,着人在门外看守,自己才去了。
有卫兵端上茶来,绿色茶叶沉在白底薄胎的瓷盏里,幽幽的,表面透出热气,却波澜不惊。如欣只看着茶杯不动,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竟然不安起来。没坐多久,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门锁一响,顾其容苍白着脸进来,后面跟着的姚副官也是一脸惊惶。顾其容一眼瞟见如欣,连忙向前急走了几步,伏下身来,紧紧握住如欣的手。
如欣只觉得他的手冰凉,如铁箍似烙的自己的手生痛。她抬眼望去,天气已经凉了,顾其容的鬓边却满是细密的汗珠,眼里一片惊痛。如欣诧异,问道:“怎么了?”
顾其容且不说话,只是沉吟,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姚副官在旁边催促:“三少,你要早作打算。一旦大帅派了五老爷来,就没法子了。”如欣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情势似乎十分紧张。
顾其容再看了看如欣,才吩咐姚副官:“叫钱叔请母亲来一趟。这次恐怕只有母亲才能帮我了。”姚副官答应一声,退出去。
如欣张口又待问,顾其容却将脸埋在她的手里,喃喃的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欣觉得手里渐渐有了湿意,原来竟是顾其容流了泪。
此时,门外有人敲门:“容官,夫人来了。”
如欣听说倒是一惊。顾夫人闺名玉琬,是前督军申氏长女,少有才学,胸怀经纬,申督军从小当作男子教养,智谋策略比之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六岁适顾家,与顾少帅两人乃是青梅竹马,又皆是正当青春年少,本当伉俪情深。但两人只是举案其眉,相敬如宾,府里众人都暗暗诧异,却不知道是何缘故。三年后,才生下长女,隔一年,又生下顾其容,众人才放下心来。可,过不多久,顾大帅逝世,申氏坐大,顾少开始着手清除申氏势力。夫妻两人为此顿生嫌隙,遂又反目。顾夫人一早搬离主屋,长年伺佛,足不出户。平日里,很少听到她的消息,似乎是被湮没般寂寂无声。今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顾夫人竟然肯走出自己的屋子。
如欣站起身来看向门边,一个老婆子先打起门帘进来,后面是一个中年妇人,穿着石青色珍珠丝绒旗袍,挽了个髻,却只得一对白色珍珠耳环,其余并无首饰,手里倒挽了一串楠木香珠。顾夫人是鹅蛋脸面,眉眼间有一种刚强之气,嘴鼻开朗,望之威严十足,气势压人。顾其容见她来了,便走上去,搀住母亲,陪笑道:“妈肯来,我这事必然就成,如欣有救了。”
顾夫人却不答话,只说:“哪个是牟小姐,请来我见见。”姚副官欠欠身,走到如欣边,向顾夫人回话:“这位就是牟小姐。”
如欣但觉得顾夫人的眼光如刀一样,冷冷割过来,见到她,却窒了一窒。如欣上前几步给顾夫人行礼,她只不卑不亢的鞠了一躬,口里说了句:“顾夫人好。”遂立过一旁不说话。
顾夫人在沙发上坐定,顾其容半跪在她脚边说话:“妈,您千万要救救如欣,帮我想个法子。”
顾夫人的眼光一直流连在如欣身上,此时才回过神来,板起面孔训斥顾其容:“你说说看,你今日办的是什么事?牟先生是成帅派来和谈的,你倒好,派宪兵去为难他。知道的,说你是一怒为红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无端端要给成帅没脸。没的让那些有心人生出什么事来。就算没有牟先生这件事,你私自调派宪兵,出动特别机动部队,也于军法不合。不怪你父亲生气。你也知道你父亲的脾气,这么不顾军法行事,他必是要重罚的,倒没的拖累了牟小姐。”
“妈,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如此。求您设法息了父亲的怒气,救救如欣才是。”
“容官,你从小便是聪明孩子,向来又最是冷静自持。我这做母亲的很是放心。如今为了牟小姐如此,可真是想不到。今日,你说以后再不如此了。可我看,你还是会再犯。容官,你若要我答应救她,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救。“
“妈,您说,无论多艰难,我都尽力办到。“
顾夫人摆摆手道:“这件事说难不难,说不难于你却难。我要你放牟小姐离开,从此后你们再不相见。你发个誓给我。我这就去设法求你父亲。”
顾其容听说此话,恰如五雷轰顶般,呆呆半跪在那里,半天不能开口。顾夫人见他面色惨白,又说道:“一来,你父亲知道你以后再不见她,或许会网开一面。”顾夫人转过头来,看看如欣,才说道:“二来,我看,牟小姐也是个要强的女子。你们两的性格在一起,总是多风波。不如,趁现在断了,以后也省得烦恼。”
顾其容张口,哑着叫出一声“妈”,顾夫人已经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你若不答应,那就算了,也省得我去见你父亲。”便站起身来,要走。
顾其容攥住母亲旗袍的边脚,紧紧的不肯放手,心里又惊又痛。他茫然回首看如欣,见她还穿着那件贝壳紫的洋装,如一朵荷花般,亭亭的立在那里。似乎就是刚才,两人还在调笑,呢喃细语,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依然空空如也。他看见如欣眼中滴下泪来,一滴滴打在衣裾上,晕染的一片深紫。顾其容哑着声对如欣说:“我总是保你平安就是。”
闭了闭眼,顾其容痛苦的皱了眉,慢慢说出誓言:“我,顾其容,今日在此发誓,放牟如欣……离开此地。从今后,……再……不……相……见……。如若违反,愿受军法处置。”最后一句却说的极快,仿佛是痛的再不能开口。顾其容心底里一片冰凉,只想到:这一切,到底是结束了……,结束了……,而且再也不能反悔,不能了。
顾夫人听完儿子的誓言,对姚副官说:“之润,带容官回去,不许让他再出来。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姚副官立正敬了礼,拉住顾其容说:“三少,我们走吧。”顾其容却挪不动身,他望着如欣,似乎是要把这一世望尽似的。想着:这一眼,有多长,可能保留万年?从此后却是天上人间,咫尺天涯。他只觉得心底里的冷一点点袭上全身,如在冰窟一般,最后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容官,你快走吧,也好让我马上行动。不然,迟了,就来不及了。姚副官,叫人进来,把容官架走。”顾夫人见顾其容红了眼,与如欣对望,僵立着不动,却着急起来。姚副官把卫兵叫进来,三个人架住顾其容往外去。顾三少却不挣扎,任他们架着走,只是两眼痴痴望着如欣,似乎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嵌进脑海中去。
终于到了门口,顾其容攀住了门,却不肯就这样走。到底叫人掰开了手指,拖了出去。门关上,就听到外头一声伤心欲裂的长吼。如欣背过身去,泪没有办法停下来。顾夫人招手唤如欣过去:“你且先换件衣裳,我和你一起去见大帅。”
婆子上来将一个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套月白色暗纹纱羽旗袍。看上去有些年头,式样也是旧式的。如欣在屏风后换了,站出来。又有一双白色绣淡黄色梅花样子的绣鞋,叫穿上。顾夫人远远的看了一看,又吩咐婆子把头发重新梳了,编成两支发辫,垂在胸前,辫上结了淡黄色蝴蝶结。顾夫人亲手将一枚石榴石的发夹别在如欣耳边。又看了一看,她却别过头去,拿手绢在眼睛边按了按,才又回过头来,对着婆子道:“香浅,你看可像?”婆子点点头回了句:“倒是有七八份像,小姐尽可赌一赌。”
顾夫人携如欣急急的朝正楼走去,路上边走边说:“你先去小书房等,大帅进来了,他若问你什么,你先不要应声。我在外头听着,到了时机会进来解释的。大帅的脾气我也吃不准,但我会尽力保你平安的。唉!这次,只看你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