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麒麟冢衣冠坎坷（一）（1 / 1）

警备司令厅的长廊里，暗红漆的墙壁，幽深，幽深。细格子的铁窗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光线丝丝的透入，不够力道，任黑暗统治这一方领地。间或有细不可闻的惨叫声传过来，却随着穿堂风四散开去。如欣坐在冰冷的木板长椅上忐忑不安，善从明已经进去很久，一直也不见出来。她只好紧紧握住海媛的手，任自己的心一直空下去，不见底。

门一响，善从明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一脸疲惫。如欣抬头看着他，眼里尽是哀戚。善从明抱歉的开口：“对不起，他们的态度很坚决，因为是政治犯，所以不让见。”

如欣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无声的泪珠顺着脸颊掉落。海媛轻轻揽着她，嘴里安慰着：“别哭，别哭，咱们再想想办法看。”

“我看，我们今天还是先回去吧，明天我再来求求看。”善从明看如欣眼底尽是疲惫和哀伤，关切的说。

回到柯家在外海的宅子，如欣倒在棉软的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再也不想起身。是累，没有人依靠的疲累。心里的痛累积的越来越多，担心，忧愁另她寝食难安。只觉得心里越来越空，无边的冷寂朝自己漫天压来，直至喘不过气来。

海媛端过来牛奶和西式小点心，劝她：“你好歹吃点吧。来了这么几天，都不见你吃多少东西。看你的脸，瘦的都出美人尖了。”

如欣依然把脸埋在枕里，不出声。她深深嗅闻被子枕头间温暖的阳光味道，以平息心里无比的落寞。海媛叹息了一声，把托盘放在旁边的铜丝雕花小几子上，默默的坐在躺椅上。门上被人轻轻敲响，海媛望去，见善从明手里提着一个竹漆食盒倚在门口，胸口起伏不停，显是跑步上来，白玉般的脸上一片红晕。

他稳了稳呼吸，大踏步走到玻璃台子边，将食盒放在台子上一层层打开，顿时食物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诱人的，勾动食欲。温暖的男声响起：“牟如欣，来看看我买的小吃，可香。我去城隍庙买的。看，这是你小时候一直嚷着要吃的蟹粉小笼。”

如欣在食物的香气里抬头，压得太久，目光有点模糊，前面的人只有朦胧的青色人影，却有一对清澈暖和的眼睛特别清晰。在那样的眼光里，如欣站起身来，慢慢走过去，嘴里说道：“我什么时候要吃蟹粉小笼了？”

“你忘记了，原来你已经忘记了。”善从明偏了偏头，似乎也在回忆，“那年你三岁吧，和你父亲到我们家做客。你梳着小鬏，扎着玉扣，穿银红的小袄，就象是一尊玉娃娃。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妹妹，好可爱。我一直陪你玩，你那个时候是贪吃鬼，总问我什么东西好吃。我被问急了，随口说扬杭的蟹粉小笼好吃，你就一天到晚挂念着那个。回家的时候还跟我说：‘三哥哥，下次来，你要买给我吃。’我始终记着，第二年我托人买了来，你却没来，我一直留着，留到馊了才在大人的劝说下扔掉。”

如欣在记忆里搜寻相似的温柔男子，是了，在记忆深处有一个模糊的月白色身影，十分温柔可亲，一点不象二哥老是作弄自己。

海媛倚着桌子，看那些打开的点心，都是各地有名的小吃，要把这些都买齐了，总要跑好几个地方，还得花时间等着。然而这个男子却不辞辛苦的弄了来，只为了如欣一直胃口不好。是用心良苦，却又做的不露痕迹。如欣，如欣，你可知道这个男人的一片心意？她会意的笑着看善从明，只见那个温柔的男子在她的眼光里红了面孔，一脸狼狈。

海媛掉转目光对如欣说道：“你就吃点吧，这个翡翠居的翡翠碧玉汤可是一天只得五十碗，卖完了就不再做。难为你善大哥弄了来。”说着，盛了一碗递过去。

如欣用勺子无意识的在白瓷碗里搅动，清淡的香味一点点发散开来。她抬眼看到善从明一脸期盼的眼神，于是张嘴就着勺子喝了一口，清甜甘润，满口留香。也罢，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思考，去生活。捻起一个小笼往嘴里送去，满口的油甜，饱实的感觉，才明白自己真切的活着。

海媛在旁欲言又止，只拿出一叠小点心，拨了几个在金边的绿色挂枝纹瓷碟上，放在如欣跟前。“吃吃这个，出水芙蓉—七宝斋的招牌点心。别看外面炸的那么金黄，里面可是新鲜的荔枝，嵌着豆沙泥。一层热，一层冷，又一层温，特别考师傅的功力。而且里面的豆泥馅，全用新鲜绿豆当天磨成，甘而不腻。”

如欣用筷子拣了一颗放进嘴里，吃了，才问：“我瞧你有什么要说的似的，你说吧。”

“实际上，要见宋先生也不难，只要求一个人就行。不过，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去。”海媛踌躇着说。

如欣停了筷子，迟疑了一下，问：“你指……顾其容？”

海媛点头。“容少一早就参与军中事务，宪兵部队属于直属卫队，据我所知，容少便是最高指挥官。他的一句话，抵得过奶奶的一纸手信。你不如去求他，或许就能见着了。”

如欣失却了食欲，默默的不说话，拿了筷子把一个点心戳破，将里面的荔枝挑开，把豆泥挖出来，却不吃，只捣来捣去。一室寂寥，善从明忧愁的看着如欣，她神色憔悴，小脸艰难的皱在一起，显是非常为难。他却只愿意看见她笑，无忧无虑。他没有告诉如欣，一年前他还见过她一次。阳光下，天青色学生装的她，清丽明快，眼波流转。他在心底轻轻呼唤：妹妹。

后来，父亲给他上牟家提亲，家里人都笑话他，这下子家里要长备蟹粉小笼了，他也不为意。再后来，没有等到婚期就听说她出走了。父亲叫他忘了她，可是他只觉得痛，是刺在肉里，拔不出来的痛。再再后来，他自告奋勇来送信，只为了见一面，可是见了面后，又恋栈不去。于是千难万难的跟着来了外海，

今天跑了许多地方，把各处出名的小吃都给搜罗了来。坐在雾气腾腾的厨房外，等那碗翡翠碧玉汤的时候，善从明望着馆子里人来人往，心里模模糊糊的，只觉得疲惫的提不起劲来。明明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别的男子奔波憔悴，自己却只能象影子一样默默陪在身边，不敢表露一点爱意。热闹喧哗的馆子，永远那么人声鼎沸，而自己的心意却渐渐沉到水底，埋在无望的黑暗深渊。不是不怨的，怪自己太过倾心，先将自己交付了出去。可是一看到那张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坚强美丽的小脸，自己的心就会匍匐到土里去，再在那里开出花来。是身不由己的魔障，无法诉说的伤痛，心甘情愿的背负。

如欣停了箸，扬起脸孔，在太阳的照射下，只见细密的绒毛染了丝丝的金色，明净的大眼，瞳孔黑幽幽的，似乎不见底。一脸舍弃和坚决，她看着海媛道：“我要去见顾其容，如果只有这一个途径，那么为了轻豪，我愿意去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