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但愿同展鸳鸯锦(一)(1 / 1)
坐在柯家老宅的小书房里,如欣在信纸上写道:三哥如晤,妹在省城一切都好。母亲必为我哭泣担忧,如今只你一人在她膝下承欢,还望你代为解忧。妹得你,二哥和一众朋友帮助,终脱离大姐的命运,幸甚!然,想来父亲十分恼怒,势必要责怪母亲,盼你在旁,多多劝解。……
如欣搁下笔,呵了呵手。江南的初冬湿冷而阴寒,她的心却活泼泼的跳跃着。终于在二哥的帮助下,也走出了那个家。原先是想去投奔二哥,只是他也住处不定,一时难以落脚。海媛听说后,便用车将如欣接到柯家暂住。
“快看,是谁来了。”海媛热闹的声音传来,棉帘子一掀,带进来一股冷风。
如欣抬头看去,只见宋轻豪正摘了帽子,朝自己望过来,笑意盈盈。她脸一红,忙站了起来让座:“哎呀,你来了,快坐吧。”
海媛叉着手站在门边,笑着促狭的说:“怎么满口你啊我啊的,先生难道是没有名字的么?”
如欣害羞,一把拉过海媛,把她摁到椅子上,说道:“你就坐你的吧,这么那么讨人嫌。看我不写信告诉二哥。”
海媛听如欣这么说,便红了脸,不再说话,只坐在那里用手划拉桌上的锦缎桌面。如欣拣了两个茶杯,从捂着厚棉套的茶壶里倒了两杯温茶送过去。海媛尝了一口,便说:“我不吃这茶,前儿个,容少托我哥捎给你的那个玉尖呢?这么好的茶,怎么藏着掖着不拿出来?”
才说出口,就知说错了,海媛连忙握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着如欣。如欣无奈的叹口气,有点不安的看向宋轻豪。
看着那盈盈的大眼里尽是小心和不安,宋轻豪努力压下心中那一点嫉妒,爱怜的看着如欣。他的小女孩越发美丽了,晶莹的面孔,散发着坚强理智,月白的丝缎棉袄盖过脚面,身形窈窕。不是不嫉妒,不是不想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只是一早便丧失了这样的权利。
宋轻豪一笑开口:“真的?有这样好茶,怎么不拿出来。”
如欣见宋轻豪似是不在意,心里却发了一阵冷,勉强笑道:“什么好茶,我看也不过尔尔。你们要是稀罕,我拿出来就是,省得你们说我小气。”说着赌气开了小柜,将一包茶叶包扔在桌上。
海媛见如欣动了气,便过来打开茶叶包,又一叠声的叫门房的老妈子拿新水来,一边说道:“也有你的,我不过才说了一句,你就好端端的动了气。别叫先生看笑话。”
“他早就拿我当笑话看了,我还不知道吗?”如欣想着一片心事空虚化,便坐下来紧闭了嘴,两眼却红了起来。
宋轻豪如何不明白她的心事,咳嗽了一声,碍着海媛在却不好说什么。海媛站起身来,笑了一笑对着宋轻豪道:“先生,你看如欣这妮子,脾气越发硬起来。前几天容少巴巴的托了我哥哥给她送了一箩筐的东西,倒没的叫她打回去。我一翻,见都是好东西,才好说歹说的给留下了。她倒生起我的气来。如今我也不敢惹她,且到外面转转去,先生你劝劝吧。”说着,掀帘子出去了。
这里,宋轻豪拿了新水,冲了茶,递到如欣跟前,如欣扭过身不理。宋轻豪也不说话,拿起自己的那杯,轻轻品了一口,赞道:“轻润浮滑,后味微甘,果真是好茶。”
如欣听说倒转过身来,微微瞥了一眼宋轻豪,也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果然十分清淡,似有若无的,却回味略甘。如欣觉得自己刚才未免也有些无理取闹了,便答了句:“啊,还真是好茶。”
宋轻豪见她答了话,才往下继续:“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该,也没有资格不是?况且,顾三少虽然狂妄些,这到底是他的一片心意。人在年少时的情意最是真实,你应当感谢,而不是轻贱。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去。”
如欣低了头,拿着那白瓷粉彩的茶杯,一遍遍摩索杯沿。这就是人生经验的差距了吧,循循善诱,令人望其脊背。如欣抬头,诚恳的点头,可是又忍不住作小儿女情状:“可是,你真的一点想法也没吗?”
宋轻豪见眼前的女子含羞带怯,如露珠牡丹,微微抬头,偷眼暗形相的娇俏,忍不住笑说:“你呀,真是逼的人一点退路也没有。”然后又正色说:“有的,我只恨我自己不年轻十岁。”
如欣也笑了,她轻轻的将自己的手放入宋轻豪的大手里,看他皱眉矛盾,却又宽宽握住的样子。心里好象吃了蜜一样,从里面一直甜到外面。她随口问道:“近来,你在忙些什么?”
“没有什么,和以前一样。大哥想把我推荐进政府里面做事,我却还在考虑。”
“你,那个,还在做吗?危险的很啊,二哥也是你们的人吧。”
“啊,”宋轻豪听如欣说起这个,神色肃穆起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了。如欣看了看他,才又说:“我以前只觉得你们这些人怎么就不怕死呢,好好的做这些事。可是,自从看到大姐就这么死去,我改变了想法。这样的社会,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有多少女子要屈死在这样的礼教中。我这几天也看了些西洋大革命时期的书,明白了好些道理。如果你觉得我还有用的话,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宋轻豪闪亮了眼睛,赞许的看着如欣:“你既有这样的志向,我记下了就是。到时候少不得要来烦你。只是这事却不可以告诉任何人,纵然亲密如海媛,也不可以提起。”
如欣在他明亮的眼神里,微微晕眩,却快乐的点了点头。她在宋轻豪的手心里轻轻写字,一笔笔写的是:身无彩凤双比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宋轻豪侧头默默的在心里想象她写在手心的字迹,然后笑了。两人静默无声的享受甜蜜的空气,分享志同道合的喜悦。
窗外突然响起了海媛略略着急的声音:“哥,你们怎么来了?这样的天气还从陈水赶来,又不放长假的。”
然后是柯海洋爽朗的笑声:“还不是咱们容少,为了会佳人,有这么一天的假期,也特特的要从陈水过来一趟。不然就坐卧不宁的,想着人家是不是冻着了,饿着了。我这个做兄弟的,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如欣听见,先皱了皱眉。宋轻豪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抚下她的情绪,才放开她的手。有人打起了帘子,先是有几个勤务兵抬进来三箱子东西,跟着才是柯海洋和顾其容。两个人都穿着土黄色厚呢子军装,顾其容脱下黑色披风,解下手套,顺手把帽子也交给跟来的勤务兵,笑盈盈的才要说话,一抬眼,却先看见了宋轻豪,眼色便先暗了下去。
几个勤务兵把箱子放在地上,啪的齐齐行了个礼,小跑步的出去了。海媛一步跨进来,放下了门帘。柯海洋一时也不妨如欣房中竟有别人,投了个责怪的眼神给妹子。海媛反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宋轻豪先站起来笑着招呼:“顾三少,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如欣也跟着站起来,依在身旁,白着一张脸,十分紧张。顾其容见两个人站在一处,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清雅隽永,又心意相通的样子,心里好似被针刺似的一点点痛起来。他见如欣小脸雪白,强自镇定,十分惊怕的模样,心里又有点迷茫,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
柯海洋见三人的形状,约略体会到一点,忙着打叉:“如欣,你来看看,我们容少得了些粤东来的稀罕水果和蜜饯就给你送过来,还有些西洋小玩意,你们姑娘家一准喜欢。”
这边,顾其容冷冷哼了一声,道:“指不定她还不稀罕这些东西呢,自有人送她更好的。咱们走,这就去姑婆那里辞行去。”说着抬腿要走,被柯海洋一把拉住。
“我说容少,别这样,你送过来的那一篓螃蟹,说不定已经蒸上了,奶奶是说了要留你吃饭的。你若走了,这叫我怎么交代。”
顾其容也不说话,回过身来,清俊的眼只盯着如欣。如欣见他马靴上尽是雪水,鬓边也有轻汗,明白他为了见自己,巴巴的赶来,还不曾歇息。想想刚才宋轻豪说过的话,心中一软,略略上前几步,柔声对顾其容说道:“谢谢你给我送东西来。外面可是下雪了?这天也好早晚的了,何必要赶的这么急,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顾其容听她话里有留人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熨贴下来,身上无一处不舒坦,便说道:“我前儿个得了几篓极好的螃蟹,这样的天气能有这个,可是不易,所以就送些过来,给你们尝尝。”
他又接着问如欣:“这几日可好?衣服带得够不够,要不够,我叫其蔓给你从外海捎些过来。这般天气,千万要穿暖,别冻着了。”
海媛在那头扑哧笑了,“容少啊,你道我们柯家是那么穷的,连件好衣服也找不出来不成。”
顾其容回眼瞪过去,把个海媛吓得马上住了口,喏喏听他的训:“你看看,这间屋子也不热,你们家没有好碳么?你道如欣象你一样那么粗枝大叶的好养活么。回头,我叫人送上好的松木碳来。你看着点给用上,要保证这房间里温暖如春。用完了,就打发人跟我要去。”
如欣见海媛平时说嘴得很,在顾其容面前倒是十分的乖,一句也不敢多说。看她连连使眼色给自己,便倒了一杯茶过去,笑着说道:“你这么样的赶过来,一定还没喝水,就别说海媛了,喝杯茶润润口吧。”
顾其容见她笑意盈盈的,衬着那月白的棉袄,只觉得清丽不可方物,心中倒不由一荡。接过茶杯来,抿了一口,咦了一声,问:“这,可是我送你的玉尖?”
如欣点头,“我今儿个,因宋先生来,才头一次喝。”说着,回过身去看宋轻豪。顾其容见他俩相视一笑,胸中才平息的火,腾的一下又燃烧起来。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不急不缓的道:“这么说来,我倒是占了宋先生的光了。”
宋轻豪一直站在一边,看见顾三公子眼里苦苦压抑的感情。如欣只对他说了寥寥数语,浅浅一笑,便让他心花怒放。宋轻豪暗暗叹息,却也有丝骄傲:他的小女孩这么美丽,这么耀眼。天之娇子如顾其容也为她倾倒。可是缘分这东西真是十分奇妙,一旦心里落了根,再好,再美的旁人,都不能再在心里占一席之地。命运这样的安排,不知道是喜还是忧。自己真的可以回报如欣的这片深情吗?他在心里叹气。
“哪里,哪里,是我叨了顾三少你的光,才能喝到那么好的茶。我要多谢三少爷才是。”宋轻豪听出顾其容语气里的那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接着又对如欣他们说道:“这茶也喝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得回去,家里还有点事呢。”
如欣见他要走,着急的望着宋轻豪。柯海洋却站起身道:“那我送送宋先生。”说着,先走过去,打起了门帘。宋轻豪见状,朝如欣歉意的笑笑,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帽子,准备离开。如欣也顾不得其他人,跟着走了几步,送到门口,依依的望着宋轻豪。
宋轻豪见她如此,略略低声说:“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回去吧,别站在风口。当心着凉。”说着戴上帽子,跨出大门。身后却传来顾其容凉凉的声音:“宋先生这几日可要小心了,有些事真的要好好处理,不然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宋轻豪闻声停了一停,并不回身,说了声“谢谢提醒”,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