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 未若锦囊收艳骨(三)(1 / 1)
将到家门口,就见牟二太太已经一早派身边的仆妇打探。如歌将大姐抱出马车,堪堪走到二进,牟二太太已经迎了出来。见如敏幽幽昏死的模样,早已是哭得泣不成声。牟太太好歹的在旁边劝着。已经叫人打扫了厢房,一应铺盖都是全的,如敏被安置在床上,才慢慢的醒转。牟太太一边打发人去请医生,一边又劝着弟妹,安排伺候的下人,忙的不可开交。孟家的姑妈打发尚波来看望,才看见就忍不住流下泪来。牟老爷也过来看了看侄女,见如此模样,倒也十分伤心,连连唏嘘:遇人不淑。
牟二老爷却不曾过来,不止不过来,听说还特别上了邱家,去赔礼道歉,不过是叫邱家赶了出来。牟二太太只得咬了牙齿狠狠的骂活该。
这段时间,牟二太太的院子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女眷们多数时候都守在如敏的床前。城中出名的中医周静安被请来问症,说是体内有血块郁结,以至气虚外伤,开了散淤活血的汤药。第二天却腹痛如绞,且开始见红。周静安再次被请过来,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如歌提议请西医来看看,却被牟老爷骂了一顿。
只是,第三天上,如敏已经昏厥,脸上失却颜色,周静安也不敢再下方子。如歌再次提议请西医,牟二太太也同意了。牟老爷沉吟了半晌,叹道:“罢了,你们就请过来看看吧。反正我已经担了这个名声了。”如欣知道大姐接回来的当晚,叔叔便和父亲大吵了一场,两兄弟几乎没有反目。
请来的西医名叫罗伯特,是一个胖胖身材,有着粉红肤色,金色络腮胡的西洋人。讲一口奇形怪状的中国话,为人却十分和蔼。他掀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又拿听诊器给如敏听了听心跳,按了一下腹部,对如歌道:“很不好,恐怕要立即送到省立医院里去,不然会有危险。”
他看大家都热切的看着他,又加了句:“胎儿着床的位置不正,而且已经是死胎了。再拖下去,很有可能会大出血,要马上送到省立医院开刀。”
牟二太太闻听吃了一惊,抓着如歌问:“他说,他说如敏是有了身子是不?”如歌点头,牟二太太放声哭起来。
罗伯特对如歌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做什么治疗,已经拖得太久了。你们一定要快,不然病人生命会有危险。”
如歌答应了,送他出去,回身来询问牟二太太的意见。牟二太太已经是哭得茫茫然然哪里还有主意。牟老爷听了医生的话,沉吟了半晌,却也不说话。牟太太到底疼侄女,催促着问道:“这究竟怎么办,你到底是说句话。”
牟老爷说:“你不是不知道,我前几天为了如敏的事已经跟二弟闹得很不愉快。如果这次我拿了主意,万一如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怎么交代。二弟夫妇毕竟是如敏的爹娘,最终的主意还是要他们拿才是。我刚才已经叫人请二弟过来了,听他怎么说再做打算。”
如歌刚想说什么就叫牟老爷一眼瞪了回去。他无声的掀了帘子出去。如欣见状,悄悄跟了过去,见如歌蹲在一株芙蓉花边上,背影寥落。如欣静静站在他的背后,任冷风吹过裙裾。如歌用手掩住脸,深深的吐了一口气才把手放下,起身,眼眺着远方,似乎要望到世界的尽头。如欣默默的看着二哥,她知道他痛心却无奈的心情。这样的世界让人窒息,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却还要等。二哥的抗争如此弱小,在礼教的压迫下,几乎没有效果。
后来的事,如欣几乎要不记得是怎样发生的,那么混乱,只是觉得茫然,仿佛都不是真实。牟二老爷自然不肯去看西医,一直拖到后半夜,如敏突然大出血,鲜红的血染满了整个床铺,渲染出那样恐怖的景象,令人不堪卒睹。女眷都慌了,牟二太太再顾不得丈夫的蛮横,一叠声的叫派车,去省城。可是如敏年轻的生命在刚刚到达医院的时候猝然而逝。
如欣不能动弹,只紧紧的抱着大姐一点点冷下去的身子,任鲜血慢慢染红自己的裙子。似乎是在梦里,周围的哭声,仆人们的纷乱是那么遥远,只有医院冰冷的大厅,让她不寒而栗。她美丽温柔的大姐就这样匆匆走完了她二十岁年轻的生命。如欣眼睁睁的看着这年轻鲜活的生命渐渐流逝,她的心上象是压了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想放声大叫,却又发不出声,好象中了梦魇。
在灵床旁,如欣默默搽拭着大姐的冰冷的手,如敏安详的睡着,所有尘世的苦难终于都离她而去,再不必受煎熬,却留给如欣兄妹难以言喻的伤口。如欣犹记得病中的如敏,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五妹,你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她的大姐,唯一的抗争也不过是这一句,却是对着有可能要面临同样处境的妹妹。
白幡翻飞,牟二太太早已哭晕过去。如歌木然无色的站在灵旁,双手却握紧成拳。众人悲戚,灵堂里都是女眷低低的哭声。如欣撑着疲乏的身体,白着脸扶在大姐的灵旁。因着如敏是出了嫁的,又与夫家断了关系,不能葬在夫家祖坟,却也不能入土娘家。由牟二太太亲自选了一块小小地方,孤零零的,倒是合了一句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如欣退开远远的,不敢看大姐棺椁下葬的景象,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大叫。如歌和如欹亲自跳下去把坟底踩平,扶着棺材下放。掩土,上香,祭奠,一道道的做了,如欣抑制着心中的那股愤懑。一步一回头的别去大姐。
如歌走到她的跟前,低低的说:“我不想再待在家里了,已经联络好朋友,明天就走。”
如欣吃惊的回头看他,紧抿的唇,显出如歌的决心,深秋的风撩起他白色的衣角。如歌双眼望着前方,泪水悄然无声的流在他清秀的脸庞。如欣想劝,却只是张了张口,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歌苦涩的对着如欣笑了一笑,伸手揉了揉如欣的发。“你看到了,大姐的死,光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挽救。宋大哥说的对,只有将这样愚昧的礼教全盘推翻,才能将象大姐一样的许多可怜女子解救出来。”
“二哥,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安定了,记得告诉我联系的方法。”如欣别过头去,轻轻的说,眼前一片模糊。两人一路无话,只是这样默默的向前走,负载着悲痛,负载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第二天,如歌便离家出走了,只留下只字片语给牟太太。牟老爷大发雷霆,要登报和如歌脱离关系。牟太太却也发了狠,和丈夫哭闹:“只有做母亲的才真正痛惜自己的儿女,如敏要不是小叔一再的不允,又何至于丢了性命。你现在是又要逼死自己的儿子不成?”
几句话,倒勾起大家的痛楚,牟老爷叹息一声,便着急的打发人去找,却遍寻不获。牟太太日夜想念儿子,精神委顿。只这牟家,大太太没精神,二太太又因为丧女,神情一时恢复不过来,便回了娘家,没人主事,如欣遂不辞辛苦的分担起家事来。只是府上一时间气氛低迷,也不大容易恢复。
过了几日,牟老爷打发人把如欣叫到书房去。他却不说话,抽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才踌躇着道:“如欣,这几日看你打理家事十分有眉目,我很放心。你自小就要强,脾气里到底少了点闺女的温柔。我让你读书明理,是因为现在这世道,大家女子不读点书,已经让人笑话。”
如欣不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只迷迷茫茫的听着。“可是,我发觉读太多新书,也不是件好事,你只看你二哥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我再始料不及的。还有,上次你去邱家,做出来的事情也太过了些。邱夫人毕竟是你的长辈,她再不好,你怎么可以顶撞她,更别说动手了。”
如欣听到说起邱家,脸上变了颜色,刚想张口说话。牟先生抬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开口。又接着说道:“我早先跟你提过的渠城善家又来问我的意思了。他们家的子弟很是不错,善从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也有意早点订下这门亲事,好冲冲家里这几天的晦气。我也关照过你母亲了,你跟着她学学做菜,女红这些,你嫁过去也有用。”
如欣感觉听到的都不是真的,她却隐忍着不动,耐心听父亲说完。眼前出现大姐的面容,和那句用尽力气说的“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如欣在心里轻轻的说:“我决不步你的后尘,大姐,若你上天有灵,请保佑我。”
她恭顺听父亲说完,退出书房。回房间,从一堆书里抽出了那张小心叠好的纸张,转身去了如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