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执手相看两不厌(一)(1 / 1)
牟老爷择定了八月初八给如欣作个小小的园会,当是庆祝她考上省女中。园会仿西式,宋轻豪出借自家的西洋玩意和西点师傅,前一天下午便进入牟园做准备。说来也巧,前几日还暑气逼人,初六却恰巧下了一场大雨,天气便阴凉下来,仿佛是为这园会特特做准备似的。
如欣因天气稍凉就换了身新衣,浅碧色的半袖上装,深色下裙,袖边绣着浅黄金银花,枝蔓缠连。一路行来,看仆人们在园里搬东西。烧烤的架子,被一个个搬到离主屋稍远的树阴下。精致的器皿被一一整理好放在待用的地方。白底粉彩的瓷质餐具,水晶般透明的各式玻璃酒器和银质的一对对刀叉调羹。宋轻豪正指挥自家仆人将各样西式餐具,留声机,唱片等物一一卸下。
他依然着西装,只是因为热,外套一早除下,只着衬衫。整齐的鬓角,阳光下如有金边镶嵌。如欣看他指挥若定,不禁有些些痴痴的。齐妈在后头说:“哎呀,五小姐,这里又忙又乱的,快别站在这儿挡着了,太太正在找你呢。”
因着说话声大,宋轻豪那边也听见了,便转过身来。一眼看到如欣如支亭亭荷叶似的立在月牙门洞前,正回过身去与女仆小声的说着些什么。贝壳般小巧的耳廓已经嫣然,乌黑的发在门洞的阴影下似乎是海藻的蓝紫色。
宋轻豪褪下挽起的袖子,整理了一下,大步走过去,在如欣面前立定,微微欠欠身,叫了声“五小姐”。看到她转过身来,清灵的大眼向上看过来,又迅速的垂下去。雪白的小脸上起了飞霞,卷翘而密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投在脸上,形成月牙型的阴影。靠得近了,有一股淡淡香味飘来。宋轻豪不觉退了一步,太蛊惑了,让人把持不定。
如欣只觉得有一阵微微的烟草味在鼻端旋绕。她低着头,只敢盯着宋轻豪的鞋子。那是一双优质的小羊皮鞋子,柔软而光泽,黑色的面上简直光可照人。如欣觉着自己太慌张了,难以镇定,不禁懊恼。轻轻的叫了声“宋先生”,她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叔叔这个字眼。“让您费心了。那天……,也谢谢了。”说完这句,如欣竟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不敢当,应该的。”宋轻豪看着眼前的女子,低头时露出一点点后颈细腻洁白的肌肤,心里突的一跳,连忙避开眼去,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时竟也无语。
夏日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缠绵的濡湿,浸润在苍翠的绿色中,有一种忧伤。在这样无语的氛围中,空气停滞不前。周围嘈杂的人声都不见了,天地间只有这一点小小的地方,站着一个他和自己。如欣慢慢抬起眼,目光缓缓向上爬,掠过笔挺的西裤,略略凌乱的白衬衫,宽阔的肩,坚毅的下巴,紧抿的唇,挺直的鼻,望进那双热诚的眼。她以目光描绘身前的男子,带着一点点心酸。
宋轻豪只觉得如欣的目光如爱抚的手,缓缓前进,令他心跳加速。他承接住如欣的目光,深深对望。那里面有一点点心酸,叫他怜惜。宋轻豪知道是什么发生了,可是,他不能,如欣更不能。
宋轻豪眼光里那种了然,那种怜惜,叫如欣不由轻颤起来。心一阵一阵的抽搐,空气冷的令她忍不住想蹲下来,紧紧抱住自己,好停止让人心冷的颤抖。可是,她只能死死抓住手中的帕子,控制自己的害怕。如欣模糊的想到一句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五小姐,你怎么了,冷吗?”齐妈的大嗓门打破了空气中的凝滞。如欣趋忽将目光收回,苦涩的一笑:“没事,你不是说,我妈找我吗?我去她那里。”她对着宋轻豪,轻轻颔首:“对不起,宋叔叔,您忙吧,我不打扰您了。”说完,匆匆转过身离去。
宋轻豪看着那轻盈的背影,那声“叔叔”令他的心刺痛。如欣苍白的小脸,雪白贝齿咬在唇上的委屈,让他无奈。他用意志收回追随的目光,朝齐妈歉然笑笑,走回原来的地方。
如欣在小道上飞快的跑着,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要甩开身后令她害怕的东西。转过假山,牟太太的房间就在眼前。如欣靠着廊柱停下来,把头抵在柱上,听自己的心砰砰激烈的跳动。她大口大口喘气,似乎是要把心里的那点忧伤统统呼出。在回廊上坐下,默默望着湖里的荷花,整理衣裙,又把辫子打开重新梳理好,这才站起来,慢慢向牟太太的房里走去。
牟太太的房里,一干女眷团团围坐着。连出嫁了的大姐和三姐都归宁了,一屋子的花团锦簇,笑语晏晏。牟太太坐在左手主椅上,一袭石青色掐金丝的裙装,髻上插了一支红宝如意,带了朵时新的鲜花,四十来岁的年纪,温俨方正,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右手椅上坐着牟二太太,穿着蜜合色改良旗袍,带着一串龙眼大的珍珠项链,端的是脂光粉腻。下手椅子上坐着姨奶奶和几位太太,再下来的凳子上坐的是各位小姐。
牟太太见着如欣进来,遂停了话,招她过去。如欣向各位行了礼,有丫鬟端了小杌子来给她在牟太太身边安了座位。牟太太看她脸红红的便问:“这是怎么了,热的吗?怎么脸这么红。”
如欣用手抚了抚脸,的确还是热的很,便说:“刚才听见妈找我,就跑着过来了,热的。”
牟太太连忙吩咐下人:“早上冰的绿豆汤也应该差不多了,快给五小姐拿碗来,给大家也都上一碗。”又转过身对如欣道:“虽说前儿个下了雨,略凉快了些,但暑气还在,这么跑,可是要中暑的。这孩子,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牟二太太看着下人忙忙的端上饮料来给大家,说道:“我们这真是沾了五小姐的光了。咱们五小姐就是有福气的,真真是大伯心头肉,面子也大,竟能请动政务司长。哪象我们如敏,早早的就嫁了人,可是那么多年又没有个孩子。真是……,唉!”说着便望着如敏。
如欣的大堂姐,十五岁嫁了人,成婚都五年了还一无所出,公婆埋怨的很,今年逼着给大姐夫收了房小,不久前听说有了喜,如敏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这还是仗着牟家在永平城内有头有脸,如敏在夫家才不至于太过难堪。
如欣回头去看大姐,她正别过头去,一绺发丝垂下来,掩住瘦削的脸。当年的大姐也是永平城里数得出的美女,柔美温润,我见犹怜。可是这些年的婚姻将她折磨的一丝当年的风采也没了。如敏转回脸来,见如欣看她,对着她凄然一笑,如欣不禁心酸。女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吗?如欣黯然,不,她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掌握,不能象大姐一样。
这边,二姨奶奶开了口:“五小姐,你过几天就要起程去省城了,我已经把收拾好的东西列了张清单,叫丫头给你拿去了。你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添补的,就告诉我一声,我好叫人准备。”
这二姨奶奶原是牟太太房里的丫头叫福儿,牟老爷年轻的时候在外喜欢上个女戏子,见天的往外跑,又闹着要把这女子娶进门。那时候牟老老爷还在,一面动用人面将那女子打发出了永平城,另一方面动了家法,才把牟老爷给压了下去。牟老爷自此念念不忘那个女子,牟太太一寻思,不如在家里的丫头中给他挑一个收房,也好压一压他那念头。翻来翻去,就想着了福儿,容貌脾性在丫鬟里是个尖,还是个老实孩子。于是开了脸做了姨奶奶,牟老爷图新鲜,也就有一阵子不再闹了,慢慢的也就把那个女戏子给抛开了。
这么些年,二姨奶奶膝下只有一女,排行老三,唤作如欢,也已经出嫁。夫家是城中最大的米行,虽说如欢是庶出,却也不敢怠慢。今年又刚生了个儿子,夫家待得更是如珠如宝。这次家里开园会,如欢便带着新生儿也归宁了。
如欣在小杌子上略欠身,听了,回说:“那个单子我正看呢,等我对出来就跟您说。”
“好,这有什么要紧的,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声。就算出发前想不起来,等去了省城若再想起来要的,等托人给你送去也不碍事的。”二姨奶奶喝一口冰镇绿豆汤才说。
“五妹,你这一去,可算是要蟾宫折桂了,与我们这些姐妹都是大大的不同。”如欢走过来,拉着如欣的手笑着看。
“是啊,欣表姐去了省城,可要给我多写信啊。”大表妹孟尚波朝如欣撒娇。
如欣爱宠的摸摸大表妹的辫子,点点头。回过身对牟太太说:“妈,您这里人多,我带姐妹们到我院子里去吧。”
牟太太点头:“也是,过回子管事的都要来回事,我还得和你婶婶商量请人的事,你们姐妹也多时未见了,去你院子里也好说说体己话,一会儿叫你们吃饭。”
如欣这才和众位姐妹出了牟太太屋子,向她自己的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