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犹记小桥初相见(1 / 1)
当无边的黑暗退却,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如欣睁开眼睛,看着发霉暗湿的房顶。她漫无目的的任思绪驰骋,竭力回想生命中那些美好往事。宋轻豪,这个名字在如欣心里回旋,那些曾经的快乐都与之有关。她掀起嘴角微笑,却不防扯痛了伤口。因伤痛而起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脊背,她只能靠一遍遍回想与轻豪的所有往事,才可以抵挡这铺天盖地的疼痛。生命或许已经快要走到结尾,如欣并不后悔,只是怀念。怀念那些少年青衫薄的时光,那些让她留恋人世不肯归去的理由。手指钻心的疼痛让如欣不禁颤抖了一下,叹一口气,缓缓调整一下身体的姿势,令自己躺的舒服一些,如欣慢慢的追忆那些往事。
她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个雨天,江南的梅雨季,缓慢而悠长,湿嗒嗒的天气让人缠绵忧愁。傍晚从学校回家,如欣为了避雨,回到家的时候晚了少许。走过幽暗的走廊,一路擦着身上的雨水,齐妈追在身后:“五小姐,快换鞋子。不要把地板弄湿了。”如欣心不在焉地换上齐妈递来的绣鞋,顾自径直往楼上书房走去。楼上的走廊里亮着灯,电力显是不足,灯光晦暗,一如如欣的心情。花梨木的地板,有些发潮,微微的渗水。
走到书房门口,如欣怔忡了很久。她还记得校长今天早上把她叫去,笑着告诉她,省女中接受了学校对她的保荐。望着校长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如欣却踌躇了,她无法确定父亲是否会同意让她继续上学。
牟家几代都是做官的,在永平城内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到了如欣爷爷这一代,因时局变换才退隐了。父亲他们共兄弟姐妹三个,父亲居长,兄弟两个都是做律师的,唯一的一个妹妹尚了孟家,也是个书香之家,官宦门第。牟家靠着祖产,如今开着几片绸缎庄和中药铺子,外加田租。外头看着也就是个荣华富足,衣食不愁的大家。如欣这一辈共是兄弟姐妹五个,她最小,也格外受宠些。彼时,女学刚刚在城内兴起,父亲便送她上了学。而今读到了十五岁,在外人看来,已经着实了不起。父亲也时时把如欣拿出来炫耀。可是牟家外头看着时髦,骨子里却是最最守旧。三年前三姐十五岁时,便停了学,许了人家。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省城继续学业还是未知数。
如欣整整衣裙,略略理了一下头发,才轻轻敲门,因着父亲最看不得女子衣鬓有一丝凌乱。桃木的门板上着黑漆,中间刻出镂空的花纹,当中黑黝黝的,令人不安。如欣忐忑的紧紧攥着衣边的纽襻,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进来。”
如欣打开房门,书房里点了灯,却依然黑压压的,四壁的书柜仿佛要齐齐压过来,让人窒息。如欣敛眉收目,向着父亲微微恭身,说道:“父亲,我回来了。”牟老爷看着她,笑笑点头:“好,下雨了,放学时淋湿了吧。”
“还好,父亲,我借着别人的伞一起回来的。”如欣恭谨的回答。
“来,见过你宋叔叔。”牟老爷点点头,指着坐在书桌前的男子对如欣说。这时,窗外一个闪电,划开了半壁阴暗。如欣抬眼望去: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西装青年正站起来,向她点头示意。玉树临风,翩翩君子,刚毅的脸上有一对热诚的眼,仿佛有光射出来,才一看便令如欣微微晕眩。她不知怎么的就渐渐红了脸,掉开眼光去,轻轻叫了声:宋叔叔。便不再说话。
“轻豪,这是我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五了,一直都在四女中读书,成绩好得很啊。”牟老爷的声音里有一丝丝的得意。
“原来是五小姐。已经这么大了呀,四女中是心屏上的那个女中吧。牟兄真是好福气。”宋轻豪对着如欣轻轻点头,如欣慌了神,也胡乱的点头,眼光却不敢往上瞧。只看着那身西服,一个一个的在心里数着那皱褶。
“轻豪,你的公子也快十岁了吧。看看,岁月不饶人啊,自从当年圣京一别,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了吧。”牟老爷回过来,与如欣说:“你宋叔叔曾去西洋留学,在圣三一学院获得的法学硕士学位,又在使馆工作了几年。因时局变迁,这才回到国内。当年在大学里,你宋叔叔可是锋头人物,同学喜欢,老师头痛。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可是就是太爱闹事,大小事情都有他的份。”牟老爷说着说着,不禁调侃起这位老同学来。
“牟兄,当年的那些少年荒唐就别再提了。再说,牟兄那时可也是热血青年,那些事,可也没少了你的份啊。”宋轻豪的声音激荡起来,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牟老爷也笑了,青年时节,那些‘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日子,仿佛一刹时又都铺陈在眼前。
轰隆隆的雷声伴着父亲的笑声,回荡在书房,冲破了沉闷而濡湿的空气。如欣始终不敢再抬起眼睛,只是转去盯着梨花木地板上光滑的花纹,耳朵却注意的听着。有一只小甲虫在离她脚不远的地方,沿着花纹一圈一圈的打转,慢慢的,耐心的,不知在等待什么。如欣觉得自己的耳朵也渐渐的烫了。
“你出去吧,就快开饭了,去见过你母亲。”牟老爷见如欣还呆呆站着,便挥手对她道。如欣答应了,却踌躇着不走。牟老爷皱皱眉,问:“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父亲,今天校长对我说,我被保送入省女中了。我想……,我想暑假过后去省城读书。”如欣惴惴开口。
牟老爷的眉越发皱了起来。“不行,女子最终总是要嫁人的,你读到中学也已经够了。前几天衢城的善家来问过我的意思,准备来提亲了。我已经嘱咐你母亲,让你学点女红针织,好为将来出嫁作准备。“
如欣的心刹时凉下去,她真的也要和两个姐姐一样吗?早早的嫁人,生孩子,服侍公婆。与一个陌生人共渡余生,锁在秀阁闺楼,姓氏模糊,或者还要承受不平的待遇。那么,这些年所读的书,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象大姐一样从没上过新学,或许更好吧。她的一辈子真的是要如此度过吗?如欣用脚轻轻蹭着地板,鼓起勇气再次开口:“父亲,现在……不同以往,现今女子也可以上大学的……。”
“放肆,你既然是我牟家的人,就要守我牟家的规矩。别人家的女子哪怕是去留学,我也管不着。但我们牟家的女子就是不许。”牟老爷气的拍了桌子。
“父亲……”如欣哀哀的看着父亲,眼里满是企求,慢慢淹上了泪光。
“咳咳,牟兄,可否容小弟说句话。”宋轻豪打断父女之间的对话。“五小姐成绩如此优秀,竟得校长保荐,可见如牟兄年轻时一样,有读书的天分。不让她继续学业也是有点可惜了。”如欣听到宋轻豪竟向父亲说情,忍不住转过去看他,眼睛里闪烁着欣喜感激的光芒,对着他浅浅一笑。宋轻豪不禁呆了一下,随即就也回以浅笑。
“轻豪,就因为这女儿像我,所以从小最是宠爱。得校长保荐上省城女中自然是好的。只是,一来,这永平城从来没有大家小姐上学上那么久的。不早点定下婚事来会惹人笑话。二来,她前面的姐姐只读到十五岁,偏让她去上省女中,那不是显着我偏心吗?”
如欣听父亲说完,原本闪亮的眼睛又暗淡下来,只是可怜兮兮的望着宋轻豪。宋轻豪为着眼前女子那柔和眼睛里哀哀乞求之意,禁不住动容。思考了片刻,又说道:“前几天我才从外海兄长那里回来。你也知道我大哥,现任政府政务司司长。我最小的侄女今年十七了,前几个姐姐都是早早出嫁的。只是这个,我大哥已经对外说了要送她去留学。现如今外海的大家小姐都没有那么早嫁人的,过了二十岁才结婚的也渐渐多了。我们这里向来是跟外海的风,再过个一二年,恐怕这里也会一样。牟兄向来支持新鲜事物,是开永平城内时代先风的人物,若是让别人来开这个先河,那就太扫面子了。况且,永平城内,五小姐恐怕是头一个进省立女中读书的女子,那可是值得庆贺的事啊。”
“这个……,”牟老爷为宋轻豪的话打动,沉思起来。
“不如到时候由小弟做个东,广邀亲朋好友,用西式礼节给五小姐好好庆贺一下。那天还可以请我大哥带着侄女一起来玩一下。不知牟兄意下如何?”
“这个,怎么好麻烦轻豪,这庆贺之事自然该我牟府自己来操办。若令兄能百忙之中,抽空来牟府一玩,当是我牟家之幸。这个就要麻烦轻豪了。”
“不麻烦的,反正我那侄女暑假的时候会同内人一起来永平消夏。回去的时候大哥一定遣人来接,就请大哥顺道一起过来也就是了。”
“好,好,那就这样说定了。”牟老爷对如欣和颜道:“还不快谢谢你宋叔叔。”
如欣满心喜悦,都不相信此事已成。便笑着对宋轻豪鞠了一躬:“谢谢宋叔叔。”随即又转过来对着牟老爷说:“谢谢父亲,父亲,我去见母亲了。”
牟老爷点点头道:“去吧。”如欣恭谨的转身退出去,临走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半掩在夜色中的宋轻豪
“宋老弟,今天就留在这里吃饭吧。”牟老爷挽留宋轻豪。
宋轻豪略略思索一下,便答应了。其实是应该回去的,与心罗约定今日摇电话过去,迟了就听不到儿子的声音。可是他想再看一眼那轻盈柔和的小人儿。刚才为她求情的时候,宋轻豪自己也暗暗心惊,已经多久没有为一个人一件事这么用心过了。老早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热情了,生命不过是重复。可是,在黑蒙昏黄的夜色里推开书房门的那个小女孩,头发上犹带着水滴,精致的小脸上有一双清纯的大眼,乌黑的发辫衬的小脸雪白。如一朵清晨带露的百合,我见犹怜。作寻常女学生的打扮,却益发显得身材高佻轻盈。看着她轻轻叫他叔叔,却慢慢红了脸,渐渐的连耳朵都红起来,直叫人怜惜。于是忍不住的帮她说话,只是看不得她大眼里那如待宰羔羊般的凄然神色。她感激的眼神,欣喜的笑容,让他的心不住乱跳,怎么也控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