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回:仓中鼠无法无天,眼前人是敌是友(1 / 1)
第十八回:仓中鼠无法无天,眼前人是敌是友
过了几天,英宗又再早朝。目的是想将哄抬盐价一案的处理结果告诸大臣们,以息众怒。谁也没有料到,英宗居然只是将郭胤革职查办,王山没收家产就算了。邝埜、于谦等正直大臣愤愤不平。大学士陈循奏道:“王山与外族勾结,按律应处死;郭胤身为要员,公然知法犯法,且收受贿赂之大,令人咋舌。按律亦该处死。皇上不依大明律法办事,则会招致群臣不服,天下人不服啊!”
于谦也奏道:“高陵、富平两地知府,并无参与不法之事,只因未有贿赂郭胤,反被诬为贪官。如今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为何还不恢复他们原职?”
英宗自知难以服众,不发一言。邝埜奏道:“此事株连甚广,皇上应该交由吏部、刑部及大理寺慎重审理才是!”邝埜的话明显带有顶撞英宗的意思,于谦心里真为他捏一把汗。
不过最为激动还是王振,他大声呼道:“邝大人的意思,难道是埋怨皇上处事不公?所谓君无戏言,皇上既然这样决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哼!自古君不明乃臣之过。我只是依理直言,绝无他意。王公公不必捕风捉影!”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皇上不是明君?”王振转向英宗,装出情真意切、振振有词的样子说道:“皇上,你看这还成样子?”
邝埜见王振气焰如此嚣张,都顾不了那么多,当即措辞反驳。一时殿上两位大臣锋针相对,互相指责。
英宗实在摆不出理直气壮的架子,他时而看看王振,时而又看其他大臣。眼见大殿之上,快要被两人的唇枪舌剑弄得一团糟。其他人呢?于谦知道在英宗面前指责王振,是全无功效的,而且不想邝埜锋芒过露,不时使眼色示其止言。其余的诸卿列侯,一早就两股发抖,汗流浃背。
“两位卿家不必争拗,朕……朕……”皇帝一开金口,邝埜和王振不敢再骂下去。可等了良久,仍不见英宗把话说完。王振见势不妙,便故技重施,一屈双膝跪在地上,叫道:“皇上啊,奴才……”
“唉,大殿之上哭哭闹闹,成何体统。朕让你们气死了。退朝!”英宗已经心烦意乱,容不得听王振的陈词,一拂衣袖而去。王振今番嘴头上占不到便宜,狠狠瞪了邝埜和于谦二人一眼,蹙起那张奴才嘴,紧追英宗而去。文武百官你眼望我眼,都不知是哭是笑,是喜是忧。似乎这件事,将会以英宗的愤然离去而不了了之。
后宫有妃嫔及宫女患伤寒,唐瑀带若干名太医入宫为她们诊治。离开之时,正好路过瑾贵妃的寝宫。从拱门朝里面望,有一位女子默然坐在石凳上,一脸忧愁的样子。唐瑀认得她就是瑾妃。也恰好在这一刻,瑾妃的脸微微动了一下,刚好看见门外的唐瑀,便惊喜万分地站起来。她的眼神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不再是色迷迷地看着唐瑀,倒是殷切中带着几分幽怨。还有她的脸,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到岁月留下的痕迹。短短两年时间,竟然沧桑如此,让唐瑀感到意外。
她没有喊唐瑀,只是挥手叫他进来。唐瑀本来想永远都不再见这个恶心的女人,可此时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改变了主意,缓步走了进去。
“下官——,参见瑾妃娘娘!”
瑾妃用手扶住唐瑀衣袖,意思是请他起身。
“娘娘,你……”
瑾妃微微张开嘴巴,没说出一个字来。
“娘娘,究竟发生什么事?”
瑾妃激动得流下眼泪,用手指指自己的喉咙,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作为一名医者,唐瑀看到她身上的痛苦,顿然泛起了怜悯之心。
“娘娘,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是谁害你的?”
瑾妃示意要唐瑀入屋再说。她无法言表,只好以笔代言。原来王振获悉瑾妃常常要挟唐瑀行欢娱之事,他为了让唐瑀安心娶丁溪为妻,又不使瑾妃因妒忌而泄漏秘密,故使人下毒将其毒哑。事后更派人日夜监视她的动静。英宗绝少宠幸瑾妃,几乎视之不存在,即使其他妃嫔,被英宗宠幸的都很少,因为英宗比较专一,与钱皇后感情最深。所以瑾妃成了哑巴,英宗全然不知。瑾妃深锁宫中,天天看着花开花谢,日出月落,又无人倾吐心事。寒来暑往,红颜日渐凋零。只见她手中绢帕上绣着一首诗:
秋风早入帏,龙缎未思归。
别院疏杨柳,朝晖镀案几。
妆成先断发,露泣故沾衣。
急唤园中蝶,留情莫四飞。
唐瑀骤然记起,当初瑾妃在他面前亦念过一首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如果那个时候都满厢闺怨,那么唐瑀成亲后与她疏于交往,她的生活就更是每况愈下、度日如年了。
两人正互诉说着近况,唐瑀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叫一声:“谁?”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外面有人急忙逃跑,立即追了出去,其时那人已经逃之夭夭。
“娘娘,唐瑀要先行告辞!”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地离开寝宫。
令唐瑀感到震惊的是,王振为求达到目的,可以连自己的侄女都可以下此毒手。两年来,他和王振虽义称父子,但实际上,那种“与狼共寝”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且从未停歇过。得知瑾妃的惨痛遭遇,这种不安全感显得更加强烈起来。
第二天,唐瑀偷偷带上银针及艾条,欲入宫为瑾妃治病。宫女言瑾妃尚未起床。唐瑀奇之:午时都快到了,怎么还没起床?他谓宫女道:“我今天是来为娘娘治病的,她昨天说好在房间里等我。”宫女相信他的话,让他入内。一推开房门,瑾妃躺在床边,口鼻出血。唐瑀上前扶起她,见她心跳紊乱,唇甲发绀,知是中了毒。瑾妃慢慢苏醒过来。睁眼见是唐瑀,却有话说不得。
“娘娘,是谁下的毒手?”
瑾妃好像没有听见唐瑀的问话,她觉得自己没剩下多少口气,用仅有的力气抬起手,搭在唐瑀脖子上摸了一会儿,表情突然紧张起来。唐瑀不解其意,只知救人要紧。刚想为她施以针灸,助她行气涌吐,谁料她的手倏地沉了下去。
唐瑀起身,看见桌上有一只酒杯,杯底依稀可见些许红色的粉末——是鹤顶红!
“是谁下的毒手?”他咬着牙愤愤然说道。鹤顶红是红信石研成的粉末,乃天下闻名的□□。服下的人两个时辰内如不将毒物涌吐干净,则必死无疑。他忽然想起昨天有人在门外偷听他与瑾妃说话,莫非那人怕瑾妃会泄露什么秘密,赶紧杀人灭口?她死之前想找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唐瑀终于恍然大悟:瑾妃可能想找那串玛瑙项链,而自己正好没有戴在身上。看来,瑾妃很有可能是知道了项链的秘密而遭人灭口。
英宗听闻后宫有妃嫔服毒自杀,往视之,见是瑾妃,才想起有这个人的存在,遂命人厚葬之。王振知道侄女离世,悲恸大哭。王振弟王拮早逝,育有一子一女,子即王山,女即王瑾。如今王山系狱,王瑾新死,王振不能不有摧心之痛。
下葬之日,王振亲自诵读祭文。唐瑀不停在想:是王振自己下的毒手吗?以他的为人,这种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但从表面情况看来,又不像是他。如果要杀瑾妃,两年前就已经杀了,何必等到今天。况且看样子他也以为瑾妃是服毒自杀的,理由是奈不住深宫寂寞,想了结此生。幸好之前的一天,唐瑀见过瑾妃。否则,可能连他自己都相信这是瑾妃的死因。如果下手的人真不是王振,岂不是还有一个黄雀在后的人?这实在太可怕了。
宁静的夜晚,唐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看见身旁睡得正甜的妻子,一时心酸难忍。想起自己正朝不保夕地过着日子,不知道日后还能给她带来多少幸福。或许自己会像瑾妃一样,被人不知不觉地暗杀了。他悄悄拿出玛瑙项链,回想起当日瑾妃从他身上发现这条项链时的情景。从她所言推断,关于项链的秘密,其实她知道的也没多少。就算知道,也许是后来的事。总而言之,这一层套一层的迷团,让唐瑀感到心力交瘁。他走出房门外,抬着看着天空。今夜的天空和他的心情一样暗淡,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唉——”唐瑀长叹一声,这时身后有人将一件衣服披在他肩膀上。
“瑀哥,外面很冷,小心着凉!”
“溪儿……”唐瑀回身握住丁溪的手腕,凝神看着她好久。
丁溪搂住唐瑀,头贴在唐瑀心口,道:“瑀哥,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开心心的。打成亲之后,我几乎没有看见你哪一天不是皱着眉苦着脸的。虽然王振逼着你炼制□□替他害人,但你也是迫不得已的。既然能做的事你都已经做了,就不要再为难自己。”
唐瑀道:“这种狗苟蝇营的日子,还不知道有多少?这两年来,关于玛瑙项链的线索一点进展都没有。我在想,玉华在九泉之下有没有责怪我?”
丁溪连忙安慰他道:“虽然我没有见过邹姑娘,但我能感觉到她是一个性情中人。如果知道你的处境,不仅不怪责你,还会为你对她的付出而感激不尽呢!”她抬起头,坚定地望着唐瑀,像是在说,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支持你!
回头再说王山哄抬盐价一案。当日英宗不辞而别,邝埜、于谦认为此事决不能就此罢休。两人再次写下奏章,托恭顺侯吴瑾呈到英宗手上。英宗心情略有好转,看毕二人的奏章,觉得自己的处理很不合理,于是下令马上押解二人回京受审。王振闻之,又到英宗处哭诉。正好吴瑾在旁,句句驳得王振理屈词穷。最后英宗以一句“审讯过后,自有定夺”,作为对王振的交代。王振暗骂道:好你个吴瑾,处处坏我的事!
王山、郭胤两人被迫回京。虽名为押解,但负责的官员皆晓二人的身份,并不敢以枷锁套上。一路人,两个人还洋洋得意,每到一个地方都吃个够喝个够,煞是乐哉!骄横恣睢换来的代价,就是弄得肠胃大闹毛病,吃什么吐什么,叫苦不迭。到了洛阳,两人已经根本不想赶路,欲留在城中先治好病再说。不料治了几天也不见好转,于是派人修信告与王振。王振大怒,骂道:“这两个不要命的家伙,现在皇上龙颜大怒,自己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还在摆臭架子。”他让唐瑀带人火速赶往洛阳,敦促二人立即回京,同时也给他们两个诊治一下肠胃之疾。
唐瑀赶到洛阳找到他们两个,才知道根本不是大夫治不好病,而是他们没有遵循医嘱服药。凡治肠胃毛病的药,如黄连、黄芩、黄柏等,大多都是极苦的。这两个人平时吃惯珍馐百味,“三黄”的苦味又怎会忍受得到。唐瑀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照样子开药。药一熬好,王山和郭胤两人便破口大骂:“妈的,又是这种滋味!”
唐瑀道:“你们两个想病快点好的话,就闭上眼睛喝了它。”
王山用手指捏住鼻子,喝下一口,停了好一会儿都不敢喝第二口。郭胤一瞪眼,干脆甩手把整碗药摔到地上,叫嚷道:“舅舅作甚来的,派这庸医开一剂苦茶逼咱们喝!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是舅舅的义子而已,这亲戚倒是攀来的。”他说完,才猛然想起王振与自己也并非真正的亲戚,一时涨红了脸。
唐瑀反唇相讥道:“天下这么多男人当中,像你这样被一碗苦药折腾得要生要死的,还是头一回见。”
“你——,好大的胆子!”
“你少废话。义父派我催促你们尽快回京受审。稍有耽搁,你们小心人头落地。”唐瑀一边说一边在想:这次的事惹怒了皇帝,你们两条狗命其实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还在神气什么?
郭胤让唐瑀气得肺都炸了,说了一大堆低俗的骂人话。唐瑀懒得和他计较,理都不理他走了。
第二天一早,唐瑀让两个士兵叫醒王山和郭胤,要他们马上赶路。两个士兵你眼望我眼,不敢去叫。唐瑀喝道:“我是王公公的义子,这次是他派我来押送他们回京的。你怕得罪他们两个,就不怕得罪我吗?”
两个士兵只好领命,去叫醒王、郭二人,反被二人打伤。唐瑀震怒,喝令随行的侍卫将二人绑起。二人断没有想到唐瑀如此大胆,一边被绑一边高声叫骂。
“臭小子,看我郭爷回到京城,怎么叫舅舅剥你的皮,拆你的骨?”
“哼,这种人吃了大伯父的屎,就只管到处乱吠。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瑀抡起拳头,朝他们二人面门狠狠地各擂一拳,打得两人鲜血直从口鼻喷出。唐瑀以前被申子逵欺负时,因软弱而不敢反抗。今时今日的他,知道气憋在肚子不发泄出来是不行的。他这两拳的劲度,来自于他平时目睹恶霸欺凌弱小时积累下来的愤懑。
“你们快给我闭嘴!你们两个以为自己是什么?现在你们是钦犯,还敢多嘴多舌的?”
“呸!呸!呸!”王、郭二人朝着唐瑀的衣服啐了几口唾沫。唐瑀气得再次挥拳打向二人,而且拳拳不是打中眼睛就是打中嘴巴。这一下看得其他士兵个个目瞪口呆。有个年纪小一点的士兵不懂世故,竟不自觉地拍起手掌来。其他人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受尽这两个恶棍的气,也跟着拍起手掌助威。唐瑀打了一阵,把这二人揍得眼冒金星,连上下左右都辨认不得。尽管他气还没泄完,但也怕这样下去会搞出人命,就只好到此为止。
唐瑀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看医书,正看得入神,前面传来“哗哗哗”的惨叫声。这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放下书本,下车一看,前面有一伙手持兵器,山贼般装束的人拦住去路。这伙人个个杀气腾腾,面目凶恶。前面开路的几个士兵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还未等唐瑀发问,众山贼已经恶狠狠地杀过来。其中两个像是头目的,径直奔囚车而来。王山和郭胤吓得魂飞魄散,但又挣脱不得。说时迟,那时快,头目的利刃已经将两人的喉咙割开,鲜血喷得满车都是。
唐瑀心想:这下糟了,二人被杀,教我如何回去复命?
那两个头目杀完王、郭二人,转身看见唐瑀。其中一个两眉一蹙,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
唐瑀惊诧莫名。那人已纵身跃到面前,挥剑直刺唐瑀,且招招杀着。唐瑀急忙抽出腰间佩剑抵挡。毕竟他不是练武之人,几个回合下来就招架不住,被那人斜斜一剑削中左肩,痛得眼水直流。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又朝着自己心口重重踢了几脚。他向后滚了几滚,张口吐出鲜血,料想自己这次死定了。
那人死死不肯放过唐瑀,正欲一剑刺来。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慢着,先不要杀他!”但为时已晚,剑已经刺在唐瑀腹部。这一剑有肝肠断裂之痛,唐瑀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惨白模糊,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潜入陕西与王山勾结的蒙古瓦剌商人,一部分被于谦等人捉住,剩下的纷纷逃回蒙古瓦剌部,具以事实禀报平章卯那孩。卯那孩大骇,派人暗中送信给王振责问此事因由。
这里顺带提一提瓦剌,它是蒙古中的一部。元朝灭亡以后,一部分蒙古族退回蒙古草原和东北等地区。后经□□朱元璋数次打击,内部发生混乱,逐步分裂为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分。在明朝初期,三部分别臣服于明朝,每年都要向明朝献马朝贡。
永乐以后,在蒙古三部之中,瓦剌部日益强大,宣德时,瓦剌逐步控制了鞑靼,正统初年,又征服了兀良哈,统一了蒙古三部。瓦剌统一蒙古以后,进而想恢复大元天下,统一全国,因此对明朝不断骚扰,成为明朝北方的严重边患。
蒙古瓦剌的版图得以迅速扩张,不得不论此人的功劳,他就是首领也先。也先出身于准噶尔部,姓绰罗斯氏,乃顺宁王马哈本孙,脱懽子。祖孙三代均掌握瓦剌之政。正统四年,脱懽死,也先嗣位,称太师淮王,与明朝常有贡使往还。仅以元裔之名为君,不相临制。也先在脱懽兼并蒙古各部的基础上向外扩张,西攻哈密,东破兀良哈,胁逼高丽,使东至女真、西至赤斤蒙古的广大地区,皆受到他的约束。南面的明朝,自然成为他虎视眈眈,想侍机吞并的地方。
王振掌握大权以后,不但不加强北方边防,反而接受瓦剌贿赂,与瓦剌贵族进行走私交易。陕西哄抬盐价一事仅仅是其中一例。为了获利,王振让他的死党、镇守大同的宦官郭敬,每年私造大量箭支,送给瓦剌,瓦剌则以良马回赠王振。为了搞好与瓦剌的关系,王振还对其贡使加礼款待,赏赐的物品越来越厚重。瓦剌自从与明朝建立所谓的“通贡”关系以来,每年都派出贡使携带着良马等货物到明朝朝贡,明朝政府则根据其朝贡物品的多少,相应地给予回赐。一般情况下,回赐物品的价值要稍稍超过朝贡物品的价值,同时,也要给对方贡使一定赏赐。因此,瓦剌为了获取中原财富,非常愿意到明朝来朝贡。尽管这样做能使瓦剌获益不少,但是也先的熊熊野心并未因此而熄灭。
由于瓦剌越来越强大,当然也就越来越不把明廷放在眼内。所以王山这次东窗事发,得失了也先之弟平章卯那孩,当然要借机勒索一番。他在信中要求准许瓦剌今年派出一行二千五百人的队伍来明朝贡。按照原来规定,瓦剌每年到明朝的贡使不得超过五十人。后来,瓦剌贪图明朝回赐的欲望越来越大,贡使人数日益增加。到正统初年,瓦剌贡使的人数经常增加到二千余人。
面对这回瓦剌的无理要求,王振感到非常不满。此时有一人从旁说道:“公公无忧,瓦剌鼠辈,毋须与之计较。朝贡之事,尽可以答应他们。”
王振视之,原来是曹吉祥。曹吉祥虽追随王振左右,但许久没有进过计谋。这次突然开口言事,王振倒是有兴趣听听他的见解。
曹吉祥道:“以前瓦剌朝贡时,都会送礼物给公公,而公公也会略尽人事,让他们到礼部领赏时多拿点东西。这次他们率庞大之众前来朝贡,公公就严格按照礼部赏赐的标准办事,不多给他一分一毫。这样一来,既无损于公公,又可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看看以后还敢不敢混水摸鱼?”
王振听毕,顿时愁云尽消,大笑道:“怎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咱家却想不到呢?看来还是你的点子比较多!”
王振回信给也先,言准予朝贡一事。也先十分高兴,以为得益不少。而弟卯那孩心头的不满亦因此消去。
洛阳官员上报朝廷,说钦犯王山、郭胤遇刺身亡,随行押解的官员亦无一生还。王振失声叫道:“山儿、胤儿,我对你们两个不住啊!”遂恸哭不止。
王佑听闻王振痛失侄子和外甥,天天抽空陪伴左右,慰藉王振。王振泣道:“若非邝埜、于谦几番作梗,他们两个就不会遭人劫杀!邝、于二贼害我亲人,今生今世,誓报此仇!”
唐瑀遇刺的消息不久也传到丁溪耳中。其时丁溪正在作画,顾玥跌跌撞撞地冲进画斋,把噩耗告诉她。她一时情绪激动,心血上涌,手中的画笔掉到地上,自己也随即晕倒。一醒来,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滚滚而下。面对自己心爱的丈夫溘然辞世,她自此咽不下一粒米。几天下来,面容极为憔悴,两颊像被刀各削去了一块。偶尔望见不懂世故,还在“格格格”地傻笑的紫荇,她就哭得更厉害。
秦筱露得知唐瑀身死,亦悲痛欲绝。她担心丁溪会一时想不开而做出傻事,便向秦铁心提出每天都去她家中陪她。秦铁心起初也怕女儿会想不开,后来见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又考虑到她平时是个理智的人,故点头同意了。
唐瑀不在,府中除了下人,就只有紫荇陪在丁溪身边。她一见秦筱露,一时忍不住又红了眼睛。她伏在秦筱露肩上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天真的要到来?”
秦筱露不明白她的意思,问其缘故。丁溪一边抽泣着,一边将唐瑀两年来一直忍辱负重的事情告诉她。秦筱露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流过全身。她心目中一直期盼着的事情真相,的确如她所料——唐瑀依然是一个正气凛然、有情有义的人,而不是旁人认为的那种贪恋荣华富贵的无耻之徒。本来是值得她高兴的事,可现在人走了,她的喜悦又能与谁分享呢?她的伤心程度其实并不亚于丁溪,与丁溪相比,她还多了一份由于苦恋多年而带来的痛楚。
“妹妹,不要再哭了。你这个样子,唐大哥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筱露姐姐,以前瑀哥常常说我爱哭。自从为人娘亲,我已经逐渐学会坚强一点。可今天,我又……实在……忍不住……”丁溪的眼泪多得完全哽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把话说下去。
为了不使丁溪继续触景伤情,秦筱露将快要流出眼眶的泪水强忍住,说道:“妹妹,你哭了这么久,眼睛都已经哭红了。要不睡一会吧!”
“姐姐,我睡不着。一合上眼,我就看见他的样子。”
秦筱露还是扶她起来走到床边,让她轻轻躺下,安慰道:“唐大哥生前要你学会坚强一点,并不只是要你少哭一些这么简单。”她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浮现当日邹玉华死在唐瑀怀中的情景。
“溪儿妹妹,唐大哥在天上更希望看到的,是你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秦筱露只比丁溪大十几天,可当她意识到自己肩负着一份当姐姐的责任,于是不得不把眼前的丁溪,当成小孩子一般照顾。她把丁溪额前的乱发轻轻拨正,用衣袖替她擦去面上的泪水,然后给她盖上被子,直到她肯闭上眼睛才离开。这时,秦筱露悄悄地坐到窗前,终于放开心情,让刚才凝滞在眼眶中很久的泪水倾泻下来。她怕吵醒丁溪,只是轻微地抽噎着,并不停用衣袖拭擦眼泪,没多久功夫,两只衣袖全都湿透了。忽然,她听到背后传来声音,回头一看,才知道刚才丁溪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着。哀思无处可消,丁溪便下了床走到衣柜前,取出唐瑀昔日穿过的衣服,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翻了又翻,又轻轻抚摸着衣领,最后把整件衣服搂在自己的怀里。秦筱露看见这一幕情景,一股酸楚从心底一直涌上喉咙,立即用手捂住嘴巴,伏在窗台哭出声来。因为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坚强下去。明明自己的心是柔弱的,却要装出处之泰然的样子,这是多么辛苦的事情!还是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宣泻出来,揪紧的心才会舒缓一些。
放晴的日子,秦筱露和丁溪一起来到城郊的小河边,把一只只折好的纸鹤放在水面上,让河水慢慢携着它们漂向远方,以示对逝去的唐瑀寄去自己的思念。丁溪又取出一只稍大一点的纸鹤,上面有她亲笔所题的一首遣怀小诗。诗曰:
蝴蝶金钗顾盼兮,南阳北上欲何栖。
相传冷暖高墙下,共赴艰难蜀道西。
合卺一杯红烛泪,守灵七日杜鹃啼。
奈何桥上情犹在,饮鸩随行尚有妻。
秦筱露把诗从心里念了一遍,当场吓了一跳,劝解道:“溪儿妹妹,死者已矣,希望你能节哀顺变,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丁溪道:“传说人死了以后,要喝下孟婆汤,再走过奈何桥。前世冤债孽罪,恩怨情仇,都会忘个一干二净。瑀哥会不会把我也忘掉呢?”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秦筱露马上扶住她,怜惜道:“唐大哥一定不会忘记你的。他会把你的名字刻在心头,来生还要和你再做夫妻。”
丁溪慢慢抬起泪眼,目送那只大纸鹤向远处漂去。
“唐大哥,黄泉路上一路走好!轮回过后,不要忘记尘世间曾经有个深深爱着你的女子。她不仅等了你一世,还要等你千千万万个轮回!”秦筱露不会写诗,她连自己由衷的话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只能把话在心头念完一遍又一遍。
却说也先派出贡使,赍骏马良驹若干,一路张罗旗鼓,浩浩荡荡开往大明国境前来进贡。
英宗遥见瓦剌贡使的队伍,急问王振:“奈何今年朝贡使臣如此之众?”
王振道:“悉闻瓦剌四处征战,缴获良马数千匹,不敢私藏,特献我大明,以彰其忠。使臣之多,更显得隆重其事。”
英宗听得满心欢喜,不过面上的表情很快又转为不悦,道:“年年都是献马献牛,一点儿新意都没有。朕之大明良马亦不比瓦剌差,这般硬来讨赏,实为朕之不愿。”钱皇后也觉得不对劲,随即附和英宗的意见。
王振见英宗与皇后皆有怨言,连忙扯开话题,聊起贡使的装扮和服饰,以混淆二人视线。
瓦剌贡使知道明廷卖面子给他们,故行路时个个趾高气扬,极度傲慢。英宗设宴款待时,他们言谈举止十分嚣张,张嘴闭嘴就说瓦剌近年来的战绩如何如何辉煌。听得满朝文武百官个个气愤填胸,但见英宗无甚表示,才被迫忍气吞声。
贡使们逗留了几天,便急着领赏回国。王振派人暗中数了一下贡使人数,发现竟然来了三千多人,顿时大发雷霆,吩咐礼部如此这般。等到贡使们去领赏时,个个瞠目结舌。瓦剌贡使入城之前,明明说好是二千五百人来朝贡,结果王振就根据实际人数派发赏赐之物。另一方面,王振将贡使送来的马匹价格狂减八成,仅付给他们索求诸物的两成。瓦剌使者极为不满,当即对礼部的官员破口大骂。此事让曹吉祥知道,立即带几个锦衣卫将有份骂人的使者痛打一顿。其他瓦剌使者见同伴被打,敢怒而不敢言。
当日,一行三千人的瓦剌朝贡队伍抱头鼠窜,灰溜溜地踏上回国之路。
再说说受了伤的唐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慢慢睁开眼睛。旁边有好几个大汉子正商讨着一件事情。
“听说蒙古骑兵快要到达大同了,另外三路大军也已经纷纷开赴其它关塞。”
“是啊。那些蒙古人个个身材高大,腰粗膀肥,一看就知道是孔武有力之辈。”
“呸,他妈的。他们敢扰我大明边境,看我去不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凌老大,你可别这么小看蒙古铁骑!他们无论骑术、箭术还是刀枪棍棒,哪一样都不在我们汉人之下。”
“我管他娘那么多,总之我现在就带人赶去边关杀他们一回!”
“我看你还是别逞强了!”在纷乱的争吵声,响起一把女子的声音。“咱们就这么一两千个喽罗,去跟人家蒙古铁骑拼命,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哎呀,你怎么老是喜欢跟我唱反调呢?”
“不是唱反调,而是希望你能多些用脑袋来想事情。”
本来唐瑀想再仔细听听他们聊些什么,可伤口突然痛起来,便发出一声□□。
“他醒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到唐瑀面前。这个人唐瑀没有见过,不过他对唐瑀的态度却是冷冷冰冰的。唐瑀使劲撑着身子坐起来,正想问个清楚,那人已经开口说道:“不要以为我们救你回来,就意味着不会杀你!你还能活多久,得看咱们几位大爷的心情!”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这时,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耐不住性子,怒气冲冲地奔过来,一把揪住唐瑀的衣服,恶恶狠狠地说道:“你还敢说无怨无仇?你害死我亲弟弟,看我今天怎么将你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祭奠我弟弟!”他果真从怀里掏出匕首,一刀割开唐瑀小臂处。
危急关头,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人。他一眼看见那人要伤害唐瑀,连忙叫道:“马兄弟且慢,这人是我亲自抓的,就交由我去办了他。”
唐瑀一看,一时心中悲喜交集。
“大哥,原来是你!你还活着!”
“你闭嘴!如果我死了,我还不知道原来有你这样一位恬不知耻的结义兄弟!” 说话这男子正是李凡。
“大哥……”
“不要这样叫我!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贪图富贵,认贼作父,枉有邹姑娘这么一位红颜知己为你赴死。”
唐瑀一听见“邹姑娘”三个字,不禁黯然神伤。
“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能为她报仇雪恨,的确枉自为人。”
李凡一看唐瑀的表情,以为他在惺惺作态,心头一时火起,从腰间拔出剑扔到他面前,斥道:“当日我不杀你,全是听取何二哥的话。留你狗命到今天,本来还以为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句忏悔的话。既然你处心积虑是为了想再三狡辩,惹人怜悯,那看来留你在世上也没什么意义了。你想让我亲手解决你,还是你自己动手?”
唐瑀见李凡的话毫无斡旋的余地,便伸手拾起地上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心里仍然惦念着李凡身上的伤,问道:“不用你动手,我可以自行了断。不过在我死之前,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
唐瑀徐徐说道:“小弟一直以来最放心不下的,是大哥身上的曼陀罗花毒。今日见你安然若此,心中既欢喜也惊奇。小弟想知道你的毒解了没有?若未解去,容我帮你解除后,我再自行了断。”
李凡冷笑道:“多谢你的关心。你贼父王振的毒还不至于害我的命。实话告诉你,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你可以安心上路吧!”
唐瑀听罢,两眼含泪道:“今世我们兄弟俩因为缘分乖违,弄得反目成仇,形如参商。但我希望下辈子投胎,仍然可以结识到你,再续手足之情。大哥请保重,小弟上路了。”他将剑一拉,鲜血汨汨流下。“晃铛”一声,唐瑀的剑从手中脱落,自己也自床上摔了下来。
他思想模糊,时而觉得是睡,时而又觉得是醒;一时觉得自己满身是汗,一时又觉得身体像死人一般冰冷。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说话,是黑白无常吗?为什么感觉像是好几个人的声音?他无法睁开眼睛看东西,就连耳朵也听不清楚,仿佛只剩下一颗脑袋,手和脚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几天之后,他再次醒来。这次他感觉到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你醒了?”这回是个女的声音。唐瑀看见是个熟悉的亲切面孔,声音吃力地说道:“姐姐,怎么会是你?”唐瑀眼前的人竟是毒姬。他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府,不禁悲伤道:“姐姐,怎么你也死了?还好,黄泉路上,有认识的人作个伴儿。”
毒姬笑道:“凡是死了的人,一定要喝过孟婆汤,再走一遭奈何桥,将所有的事情忘个一干二净,才能抬胎转世。你还清楚地记得是我,那你说我和你死了没有?”
唐瑀惊奇地望着她,把手伸到嘴边咬了一下,果然是疼的,便兴奋道:“姐姐,原来我还没有死!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是你救了我吗?”
“哈哈哈,如果不是我,你这样割脖子法还能活得成?”
“你是怎么救我的?还有,李大哥呢?”
此时唐瑀才从毒姬身后看见李凡,但该说的话都说了,再说李凡也未必会听进去,所以唐瑀不发一言,只用激动而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李凡道:“唐瑀,我想问你。于谦待我俩恩重如山,为何你要杀害他的妻子?”
唐瑀道:“于夫人确实是我错手所杀,但我没有想过要杀她,是一个蒙面人从后面偷袭了我,将那柄匕首插到她身上。”
李凡沉默不语,忖度着唐瑀的话是否可信:如果他是个贪生怕死,整天恋着荣华富贵的人,哪会这么果断地用剑割开自己的脖子?
过了一会儿,李凡又问道:“那你认王振作义父,帮他炼毒害人,这事又怎么解释?”
“李大哥,我承认自己自私。王振故意让我错手杀死于夫人,使我与于大人反目成仇。然后又威逼我为他炼毒,否则就杀死我心爱的人。我委身于他手下,暗中找出了曼陀罗花□□和解药。东厂锦衣卫所使用的毒暗器,上面涂有曼陀罗花毒,又称作销魂散。如今我已将王振手上的销魂散全部销毁,换上我自己配制的销魂散。虽然我配制的销魂散毒性起效更快,但不会致命,且毒性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消除。尽管它还是害了不少的人,但起码还能给中毒者留一线生机。这一切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故死而无憾。只是邹姑娘的仇,就要指望大哥你代我报了。”
毒姬惊道:“你已经找到曼陀罗花毒的解药?那萧玉池他人呢?”
“他早就让王振杀了。”唐瑀把这两年多以来的经历一一诉与李凡和毒姬。李凡稍稍有所释怀,叹道:“唐瑀,我该不该相信你的话呢?这里有很多兄弟就是死在你所说的销魂散之下。原来销魂散的毒性能自动解除,而我们一看见有兄弟战死,就立刻把他们掩埋了。这造孽的究竟是我们,还是老天爷?”
唐瑀道:“李大哥,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打算做一个贪图富贵的人。尽管天下之大,我只是蝼蚁一只,但是仍然希望自己能为天下百姓做点事。这两年我枉为医者,几乎没有救过一个人,天天就躲在王振的地牢里炼制□□。如果死是一种解脱,我也愿意以死来结束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李凡道:“两年前,我被山贼凌恃武掳去。起先认为自己曾是官府中人,岂可与山贼共事。结果偏偏如此,我成为了‘神州十大盗’之一。”
“神州十大盗?”
“是这样的。以前活跃在京城附近有八位义贼,名为‘京城八大盗’,后来又加入了我和来自陕西的一位兄弟马大陆,现在合共十人,领喽罗两千人,据山为寨,专杀贪官,接济穷人。如果我还有机会见到于大人,恐怕连自己的脸都没地方搁起来。”
唐瑀心中感慨,短短两年,发生的变化真有如沧海桑田。
“对了,大哥!你身上的毒应该是毒姬姐姐帮你解的是吧?”
李凡点点头。毒姬道:“我不止解了李凡和这里的老七谭隆彦的毒,还让疯老头子醒来,恢复了一些记忆。”
唐瑀一听喜得心快要跳出来,道:“他现在在哪?”
毒姬微笑道:“就在这里!”
“这下可好了,所有该来的人都来齐了。”唐瑀暗想:疯老头子醒了,王振的阴谋也就昭然若揭了。
李凡派人叫来了老头子。唐瑀一见,脑中马上浮现出当晚在邹府看见的那幅画像——一点都没错,画像上的人正是疯老头子。只见他身长八尺,肩臂粗壮,虽是天命之年,但仍精神矍铄,两眼神采奕奕。穿上整齐衣装的他,丝毫没有当天那种疯疯颠颠的影子。就算不认识他的人,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股大将之风。他似乎也认得唐瑀,甫一相见,眼内充满悲苦。眉心一皱,顿时掀起了几段伤心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