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回:惊天变言诏功过,念旧情义薄云天(1 / 1)
第十七回:惊天变言诏功过,念旧情义薄云天
光阴荏苒。正统十三年冬夜,明英宗忽然梦到有猛兽万余头围在紫禁城外嘶叫不停,遂骤然惊醒。又见御花园金鱼池中的鱼突然死了大半,疑有天变,命钦天监及术师十数人调查此事。有术师占了一课后,战战兢兢禀告英宗,曰上天将降灾于大明。英宗大骇,以为上天怪责自己疏于社稷。故久未早朝的他急急召见文武百官,要求各人直率进言天子得失。但众大臣基本上缄口不言。究其原因,则要从一桩旧事说起。
正统八年的一天,有巨雷劈下,击坏奉天殿一角,英宗以为上天要降灾于斯,特意下求言诏,要求群臣极言得失。翰林侍讲刘球看到英宗不理朝政,王振擅权不法,引起朝政紊乱,于是上疏提出“皇帝应亲自处理政务,不可使权力下移”等几项建议。王振看到刘球的建议大有侵犯自己利益之处,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将他逮捕入狱。这时,刚好编修官董磷因为自己要求任太常卿一事,而被王振关进狱中,王振便想通过董磷之事插赃嫁祸刘球,置之于死地。他立即指使马顺用毒刑拷打、逼迫董磷承认他自己所请太常卿之事是受刘球所指使。刘球被逼不过,只好屈服。王振便藉此下令处死刘球,并把刘球的尸体支解了。朝野大臣听说此事,自此皆不敢上疏言事。
不过,铁骨铮铮的于谦并没有因此而怯懦,与大臣邝埜照样上疏英宗。邝埜,字孟质。原为兵部尚书。后遭王振所谗,被降职,改由王振鹰犬徐希接替。徐希为人极其贪财,不久因收受贿赂,又恰好让英宗知道,遂被革职。刚好蒙古瓦剌连连进犯边关,战云密布。英宗考虑到邝埜对边关之事阅历湛深,决定恢复他的职位。邝、于二人上言直隶、陕西两处刚刚受了旱灾,民生之事尚未恢复,便有奸商乘机哄抬盐价。由于出现盐荒,百姓惊恐不已,争相抢购贵价食盐,大量的钱财被逼落入奸商之手。百姓中更有甚者,因为害怕盐价继续上升,纷纷变卖仅有的家当来购盐。奸商胆敢公然贩卖劣质私盐,这里头一定涉及到当地官员的腐败行为。故二人促请英宗马上派官员深入调查。英宗为标榜自己敢纳忠言,当下允之。但派遣官员之事,却交由王振代办。邝、于二人悻悻而回。
英宗将彻查官员贪污受贿的任务交给王振处理,让王振喜不自胜。陕西各州府官员中,不少是王振的亲信。如果英宗让其他人负责彻查,只怕层层牵连之下,会到他头上算账。为什么这样说呢?其实陕西盐价遭奸商哄抬,幕后指使人就是他的侄子王山。所有事情均由他一手策划。原来西安知府孙宗友,临潼知府胡苴,都是王山的爪牙。他们和其他各州府官员一起受到王山指使,将本应运往陕西各地的盐囤积起来,诈称盐荒。另外蒙古地区严重缺盐,瓦剌首领也先多次请求明廷卖盐给他们,或以牲口若干抵换。由于货贱而盐贵,遭到明廷拒绝。王山便修书于也先之弟平章卯那孩,让他派人到宁夏、陕西一带扮做盐商,然后将自己囤积所得的盐交给盐商们高价贩卖。事成后,卖盐所得的钱财归王山,而王山又送赠部分盐让盐商们带回蒙古。卯那孩见有利可图,又知王山与权臣王振的关系,便答应了这桩交易。本来英宗亲自查问此事,王山就一定罪责难逃。谁知现在王振大权在握,派什么人去调查完全任他调度。这次,王振决定派出他的远房外甥——右副都御史郭胤出巡陕西各地,而直隶那边就由他自己亲自“彻查”。
郭胤母亲王氏与王振乃同乡,都是山西蔚州人氏。王氏幼时与王振交往甚密,两家亦是世交,双方父亲均以兄弟相称,故王氏和王振份属姐弟。郭胤并没有什么才能,更不知书达礼。但王振十分顾念与王氏的感情,因而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处甥也特别厚待,三番四次想给他弄个一官半职。以前杨士奇在世时,王振只字不敢提及。杨士奇死后,他曾胆大包天,提出以郭胤代替金濂做刑部尚书,遭到英宗拒绝。之后的日子里,王振几经周折,终于为郭胤谋了份差事,然后短时间内竟然提升至都察院,任右副都御史。大臣中知情者,都已经习惯了“敢怒而不敢言”,故无人向英宗提出抗议。
邝埜得知王振派郭胤出巡一事,慌忙私下入宫进谏英宗,具言郭胤资历尚浅,应多派一人前往。
英宗问:“然则朕应该委派何人?”
邝埜道:“兵部侍郎于谦是最合适的人选。”
英宗道:“两省事务繁琐,于谦无暇顾及,何故还派他去?”
邝埜想借于谦钳制郭胤,进而一心要为于谦据理力争。他说道:“山西陕西两相毗邻,陕西盐价飚升,可调山西解池之盐前往陕西,压制当地盐价。调运一事,由于谦负责,既名正言顺,也会事半功倍。”
英宗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遂准奏。
王振悉之,大惊,想劝英宗收回成命。英宗言于谦办事妥帖,竟不许王振所奏。这种事情,在一向对王振言听计从的英宗身上极其少见。这是因为英宗十分相信术士说的话,所以才突然心血来潮,广开言路,接受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断然拒绝了王振的提议。
王振对于谦既痛恨又害怕。如果这次于谦出巡完毕,自己必定麻烦多多,于是他处心积虑,要想办法阻挠于谦。
且说郭胤迫不及待到了陕西各地,其中西安一处,受到知府孙宗友热情款待。宴席间,郭胤道:“本官这次前来,主要是奉皇上之命,查处陕西各地奸商哄抬盐价一事。”
孙宗友做了亏心事,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慌道:“下官知道此事罪责难逃,万望郭大人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郭胤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道:“孙大人可知本官是什么人?”
“回大人,下官不知。”
“哈哈哈……本宫与司礼监王公公乃舅甥关系,孙大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哦。王公公待我如子,只要我真与王公公说一句话,则可教风不敢来,雨不敢至!”郭胤洋洋得意,直把身子斜挨在交椅的靠背上。
孙宗友心想:原来郭胤是自己人。他立即转忧为喜,道:“原来大人是王公公的外甥,那……就是……自己人啦!”
郭胤一瞪眼,叫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你可别来攀亲戚。本官这次来得秉公办事,决不偏私。”
孙宗友毕竟是个官场老手,不会被郭胤的虚张声势所吓倒。如今他已经不再忌讳郭胤,于是嬉笑道:“大人从远方来,下官不亦乐乎。只是下官对大人您风尘未接,心中隐隐有愧。”他命人抬上两只箱子,呈到郭胤面前,道:“这两只箱子里装的,乃下官力尽地主之谊,想送与大人收下的礼物,还望哂纳。”
郭胤高兴得眼珠快要跳出来,连忙从席间走到箱子前,欲伸手打开察看。又猛然感到自己失仪,便挺直腰身反诘孙宗友道:“孙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宗友道:“不过一点心意,大人无须犹疑。”
郭胤自是领会孙宗友的话中之意,但仍故作清高之态,厉声道:“本官嚼食朝廷俸禄,深感皇恩,决不做有负皇上厚望的事。”他眼珠一转,顺脚往箱子一踹,想将盖子踢开,谁知那箱子沉得厉害,不但纹丝不动,反而让郭胤的脚痛得要命。郭胤十分惊奇,心想:不是吧,这个孙宗友出手可真阔绰,两只箱子里头少说也装着两三千两银子啊!
孙宗友见郭胤一心卖弄官威,却落得个骑虎难下的收场,心里盘算道:郭胤好歹也是王振的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还是要给个台阶他下来。孙宗友扶住郭胤,慰道:“大人没有伤着吗?”
郭胤摇摇头,直直腰,俨然一副若无其事状,其实暗地里仍咬住牙强忍痛楚。
孙宗友道:“大人如果要秉公办事,下官只怕大人会得罪某些人。”
“哦?”郭胤愕然。
“此话怎讲?”
“大人也许有所不知。陕西各处盐商,他们的大东家是谁,有听说过吗?”
“本官未曾听闻!”
孙宗友暗骂道:亏你还说是王公公的外甥,原来是个白痴!
“这里的盐商们的大东家,正是王公公的亲侄子王山。如果大人执意要彻查此事,那么将会得罪王山,于大人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郭胤听得心里害怕,道:“然而本官前来的目的,正是要彻查盐价飚升一事,当中有否涉及官商勾结?听你所言,岂不是官员参与腐败的事实,正俨然摆在本官眼前?这教本官如何回京复命?”
孙宗友两眼闪出狡猾的目光,道:“大人请放心。大人出巡是为了核实官员有否腐败,而且不能无功而返。下官有一计,可使大人既办成差事,又不得失王山。”
“哦,快快说来。”
孙宗友再次环顾四周,见无他人,便说道:“大人可上覆皇命,道是已经命令各处官员先对腐败之事进行‘自查’,限不日上交辖下曾经参与受贿的官员名单。至于那些替罪羊,下官自会亲自挑选,呈予大人。大人觉得此计如何?”
郭胤心忖道:孙宗友之言甚佳。此计既无伤自己的利益,又可以成功覆命,可谓一举两得。
“孙大人果然是一语道破天机,本官十分赞赏你的智慧。那就依你所言,命你三日内上交有份参与官商勾结、贪污腐败的官员名单。”
“下官遵命!”孙宗友连忙应道。
郭胤手指地上的两只箱子道:“那么,这两箱礼物……”
孙宗友笑道:“礼一送出,焉有收回之理?”
郭胤听毕,遂开怀大笑。
之后的巡查,郭胤皆依孙宗友之说,强迫地方官员找出替罪的人,同时勒索巨额钱财。受压榨的官员除了逆来顺受,也就没有别的办法。陕西有小县县令系于谦同乡人,知他正直敢为,便将郭胤的罪行修书告与。于谦读罢书信,痛骂道:“要有份参与贪污的官员,对辖下的腐败行为实行‘自查’,此等荒谬极致的做法,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如果上级官员肃正不贪,下级官员又有哪个敢贪?大凡贪污受贿,必为各级官员上下其手所致。如此肃贪法,何效之有?”
于谦从山西解池调出四十车盐,准备开赴陕西各地。为了确保盐车安全,且不让中途有地方官员暗中扣压,于谦决定带上于岚和于冕同行,一起押送。果然如他所料,出发几天后,就被一伙山贼拦住去路。
前头负责开路的于冕破口大骂:“呸,好大胆的毛贼,竟敢阻拦去路,是不是想讨死?”
山贼首领回道:“你们只要留下盐车,再乖乖叫咱们三声‘爷爷’,咱们自然会放你走!”
于谦在后面听到山贼的话,心想:原来官府不仅与奸商勾结,还居然与山贼打成一片!
于冕大怒,道:“哼,这盐车是运给陕西各地老百姓的,你休想打它主意!”
山贼听了冷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那我先替陕西的老百姓多谢你了。”他两手一挥,一百多名喽罗一拥而上,把盐车及于谦等人团团围住。
“上!”众喽罗得令,挥起刀棒与官兵厮打起来。于谦与女儿于岚也连忙拔出宝剑迎击敌人。山贼首领认得于谦的官服,料定他是朝廷大官,遂怒得眼睛发红,掣着大砍刀跃到于谦跟前就砍下来。于谦举剑的招架。两人打了几个回合,山贼首领的出招逐渐缓慢下来。
“慢着!您是于谦于大人吗?”山贼首领大声说道。
于谦愕然,回道:“你是何人,怎么认识本官?”
山贼首领急忙喝停正在打斗的众喽罗,自己屈膝跪下,双手在胸前一拱,拜道:“小人刚才不知是于大人,所以才肆意冒犯,请大人恕罪。”其他喽罗听到首领的话,也纷纷跪下谢罪。
未待于谦回话,于冕大声叫道:“爹,恐防有诈!”
山贼首领闻之,立刻将手中兵器掷于地上,又喝令众喽罗也扔掉手中的兵器。于谦见其诚,连忙上前扶起,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为何要抢劫官府押运的盐车?”
山贼首领泣而不语。
于谦正色道:“这几十车盐关乎陕西各处百姓的生计,本官希望你们能为他们着想。所谓官贼不两立,如果你们立刻离开,刚才的事本官可以不予追究!”
山贼首领道:“我等得知山西有盐车将要抵达,但不知道是于大人亲自押送。我等担心盐车一入陕西境内,立刻又被官员们私吞,所以特地前来将盐车劫走,再想办法送到老百姓手中。如果一早知道是于大人的盐车,我等定不惊扰。于大人对山西、河南两地百姓恩爱有加,我等邻地野人,亦甚有听闻。盐车既由大人亲自押送,陕西百姓就有福了。”
于谦诧之,问道:“既然你是陕西人氏,又怎么会认得出我呢?”
山贼首领道:“小人的家本来就在山西陕西两地交界处,自小喜欢两地奔走。有一次,大人亲自带领官兵修筑黄河堤岸,小人刚好路过,便因此见过大人您一面。至于小人的手下,多半是山西人氏。他们常常呼您为‘于龙图’,也多番讲述您对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小人心中,早把大人奉为神明。今日得见,小人惊喜万分!”
于谦笑了笑,道:“执政为民,乃为官者本分之事。被你奉为神明,如此标榜,实在于心有愧!”
山贼首领命令众喽罗让开一条路,又谓于谦道:“大人,押运盐车一事,刻不容缓。刚才我等冒犯大人,已经耽搁了您不少时间。如今还请大人迅速上路,我等在此先代陕西百姓谢过大人恩典。”
于谦拱手回礼,命各人继续上路。正在这个时候,后面有十数人策马而至。其中一人手中抱着一个小孩,那小孩哭得极为凄厉。于谦觉得不妥,立刻拉住马缰。
从那人怀中小孩的哭声,于谦辨得出小孩年纪尚幼,想必是甫出乳齿。
那十数人的打扮看上去也像是山贼,且与刚才那位首领互相认识。抱着小孩的人谓首领道:“马大哥,你要抓的人小弟已经带来了。”说着,把怀中的小孩递到首领面前。
首领哈哈大笑,道:“小伢子,你老爹做尽坏事,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落到我的马大陆手里。你可别哭着怪我哦,要怪就怪你为什么左不拣右不挑,偏偏要挑一个害人精去投他的胎。”那小孩似乎能听懂人话,哭声更加悲恸。
于谦实在忍不住,问山贼首领马大陆道:“敢问阁下手中的小孩是谁?听他哭声凄厉,似乎你们当中没有人是他爹。”
马大陆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小伢子的爹是个做尽坏事的狗贼,他害了我们不少兄弟,今天咱就拿他的伢子来祭奠。”
“且慢!本官纵然不知道这小孩的生父是谁,但你们拿一个连说话都还没学会的小孩来替罪,就太没人性了。”
马大陆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道:“大人,您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这件事是我们兄弟的私事,但愿大人不要插手。”
“不行!要本官看着一个小孩无辜丧命,实在办不到。”于谦义正辞严,语气中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大人恩德,小人日后再报。今日大人一意孤行,要和我争一个小孩,那么我只能得罪了。”马大陆说完,搂紧小孩纵身上马,与众喽罗掉头就跑。
于谦疾呼道:“岚儿,冕儿,莫让他跑了。”两人火速上马,与部分官兵一起飞奔追截。于谦心急如焚,但又不能舍下盐车不管,与于岚、于冕一同追去,只好伸长脖子守候消息。
半个时辰后,于岚、于冕姐弟绑着两个人回来,正是马大陆和起先抱着小孩的山贼。旁边有一名士兵正抱着那个小孩。也许是哭累了,小孩在安静地睡着。
于谦谓马大陆二人道:“你们两个听着,就算这个小孩的生父犯下弥天大错,也绝不应该报应在他的小孩身上。试问你们杀了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难道就能抵消他父亲的罪过吗?本官看在你们两个仍有一颗系着天下老百姓的心,掳掠小孩的事姑且不予追究。你们赶快走!”说完,命令手下的人将他们放了。两人不敢多言,当下抱头鼠窜。
于谦接过襁褓一看,这小孩差不多有一岁大。眼睫毛又长又翘。从长相看来,应该是个女孩。再轻轻翻开襁褓,发现女孩的衣服上绣有“紫荇”两个红字。于谦当场怔住了。于岚于冕见父亲一副惊诧的面容,连忙上前问道:“爹,发生什么事了?”
于谦道:“这小孩是唐瑀的女儿唐紫荇。”
于岚诧然道:“什么?她是唐瑀的女儿?”
“没错!”于谦道,“这小妮子弥月的时候,王振老贼越俎代庖,替唐瑀宴请文武百官数百人,从中收了不少贺礼。虽然我没被邀请,但‘紫荇’这个名字倒是记得。”
于冕一听,一腔怒火立刻从心头涌起,道:“呸,没想到咱们救了仇人家的孩子。早知道让马大陆抓走算了。”
“冕儿,你决不能这样想。自从唐瑀成了王振义子后就极少露面。当年的事,我们始终没机会找他对质,也就是说,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藉着这次机会,我们大可以当面问清楚他。再说,如果我们眼睁睁看着这个小姑娘被人杀死,那我们三人和那伙山贼有什么不同?”
于冕悻悻然默不作声。
“这样,我们派一个人先回京师找到唐瑀,告诉他女儿平安在我手中,接着尽快把盐运往目的地,然后火速送她回京。失去子女的父母,心情有多紧张,可想而知。”
“爹……”于冕心里极不服气。
“不用多说了。我主意已决。就这样办吧!”于谦的一句话,让姐弟俩只能吞声忍气。
却说唐瑀夫妇,听闻女儿紫荇平安无事,顿时愁云尽散。但知道现处于谦手上,反使丁溪忐忑不安。唐瑀安慰她道:“溪儿,于大人一向公私分明。他一定不会为难我们的女儿的。”话虽如此,只要一日见不到女儿,丁溪的心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两个月前,丁溪抱着紫荇外出游玩,途中被贼人掳去,自此夫妇二人食不能咽,夜不能寐。起初以为贼人是想勒索钱财。谁知一直杳无音信。因此,唐瑀很担心是有人借机寻仇。他的这种想法并非多余的。
这两年来,唐瑀深居简出,躲在太医院的地牢里为王振研制□□。经过反复试验,唐瑀终于找出当年萧玉池配制销魂散时的用药配方。当时他并没有告诉王振,而是装作若无其事,暗地里却在想办法改良销魂散的毒效。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唐瑀成功配制出一种毒效特别的销魂散,同时也配制出它的解药。新的销魂散中毒症状比原来萧玉池所配制的来得更峻猛,中毒者很快就毒发,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并逐渐失去呼吸。但最特别的是,这种假死的症状会在数个时辰后自动解除,体内的毒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唐瑀在销魂散中加入石膏之类的药物。销魂散中的曼陀罗花和涅槃花起效最快,使中毒者很快就能陷入昏迷。而此时,销魂散中的石膏能使人的胃肠活动放慢,并阻止解毒成分立即生效。随着石膏在胃肠中逐渐溶解后,解毒成分才开始发挥效用,将原毒解除。虽然这种销魂散还是会毒害人,但最起码能为中毒者留一线活命的希望。唐瑀当着王振的面,把自己配制的销魂散施在活兔身上,一眨眼功夫就使它动弹不得。王振因此大喜,并不知道唐瑀另有后着。此外,唐瑀又将萧玉池留下销魂散偷偷藏起来,换成自己配制的。总之一切可以避免销魂散毒害人的事,他都尽量做了。然而据他所知,仍然是有不少的人惨死在销魂散下。相信掳走唐紫荇的人,可能是查到销魂散的一些底细,所以找唐瑀报复。
唐瑀终日在王振左近,不得不将随身佩戴的玛瑙项链除下藏于家中。两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想从王振口中刺探真相,但都无功而返。他暗暗祈祷着,寄望毒姬能帮老头子恢复记忆,使邹家的灭门惨剧真相大白。
过了一段日子,于谦返回京师,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唐瑀,乃是邀他见面,并将紫荇交还于他。唐瑀和丁溪惊喜万分,两人一同亲往。甫一相见,唐瑀百感交集,对于谦道:“于大人,你为唐瑀又添了一份恩情,唐瑀将来就算舍去性命,也一定要想办法报答你。”
于谦还是禁不住想起亡妻董筚,遂不言语,只将紫荇递给丁溪。丁溪见紫荇安然无损,不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于大人,紫荇的命是您救回来的。请受我这个做娘亲的三拜。”说完,前额声音响亮地磕在地上。
没等她磕完三下,于谦已经将她拉住,扶起道:“唐夫人不必介怀。此事本乃于谦举手之劳,受你如此大礼,心中有愧。”一旁的唐瑀清楚地看到于谦眼中饱含着泪水,其实在刚才于谦看见唐瑀的那一刻开始,心就一直在隐隐作痛。
“于大人,”唐瑀道,“我有件想跟您说!”
“好,我也正有件事,想要问你个明白。”
“大人先说吧。”
“我妻子董筚是你杀的吗?”
“大人,不是我杀的!”
“那么是谁杀的?”
“是一个蒙面人故意借我的手杀的。”
“蒙面人是谁?”
“大人,我……”唐瑀不敢往下说。
“行了,你不用再说。没想到到现在为止,你还要瞒着我。当日我从山贼手中救回你女儿时,听到山贼口口声声骂你是害人精。这两年来,你神龙见首不见尾,究竟干了些什么?”
唐瑀听得直冒汗。他因心虚而害怕,暗想:看来真有人知道我暗中为王振炼制销魂散?
于谦见唐瑀眼光闪烁,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料定他是在盘算着如何砌词狡辩,一时间愤怒油生,道:“唐瑀,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将来我们不要成为死敌,如果可以的话,最多就是现在这样,见面也不说话,老死不相往来!”他红着眼逼视唐瑀,然后转身离去。
他最后说出的那几个字,语气极为深重,像一道道晴天霹雳劈向唐瑀,将唐瑀的心击个粉碎。虽说恩情可以像海那样深,但在这严寒的冬天里,有了于谦的这一番话,纵使海有万丈之深,也都结成了冰。天上逐渐下起雪来,一片一片,从空中飘然而下,仿佛这些就是唐瑀回忆的碎片。然而天下偌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所有这些碎片重新收集起来,还原为那段美好的往事。
打道回府的路上,一位女子在静静守候着。一见唐瑀他们回来,高兴得迎了上去。
“唐大哥,溪儿妹妹,你们终于回来了!”
“筱露妹妹,你怎么在这儿?”唐瑀见到她很惊讶。
“我听说紫荇平安无事,今天你们要去接她回来,我当然要来替你们道贺啦!顺便也要见见小荇儿嘛。”秦筱露从丁溪手中接过紫荇,把她端在怀里看了又看。本来唐瑀大婚之后,秦铁心便想和女儿及徒弟返回山西老家。但丁长风嫁了女儿,不甘心一个人孤伶伶地过日子,便极力劝说秦铁心留下,并出钱帮他开了一家医馆。秦铁心尽管觉得不好意思,但实际上自己也放不下这个老朋友,最后还是决定留在京城。
秦筱露面带笑容地回到家。却见秦铁心不太高兴,正站在房门外等她。
“筱露,今天医馆忙得不可开交。你跑到哪去了?”
“爹,紫荇终于接回来了。没见一段时间,手脚都长饱满了。今天还会对着我笑呢,哎呀,这小姑娘长得太有趣了……”秦筱露渐渐发现父亲并没有和她一起分享着那份喜悦,便不再说下去了。
“刘步升他今天也来了。他等了你整整一天!”
“他……他来干什么?”一提起这个人的名字,秦筱露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尤其是在爹面前,她总是无言应对。刘步升是户部员外郎,出山西,且祖籍也在山西,与秦筱露是同乡;一年半前来到京城,机缘巧合之下遇上她,便一见倾心。刘步升年已三十九,早有发妻,为他生下两子一女,后病终。之后,他一直独身未有再娶。秦筱露与刘步升的前妻相貌上有几分相似,当日见时,刘步升骤然念起亡妻。自此,他对秦筱露一再痴缠,不能自拔。他曾向秦铁心提过亲,最后被秦筱露婉言拒绝。
秦铁心道:“筱露,你这是明知故问!”
“爹,女儿虽知道刘步升是个好人,但实在不愿成为他亡妻的替代者。做别人的影子,女儿一辈子也不会快乐的!”
“筱露,这些年来,你难道还没死心?去爱一个不可能爱自己的人,你这是何苦呢!”
秦筱露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问道:“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筱露,你一直隐蔽得很好,别人都觉得你没什么。可我是你的爹啊。天下哪有做爹的瞧不出女儿的心事?他已有妻室,孩子也生了,你还想奢望些什么?”
秦筱露的眼睛红了。早在密县城相识的时候,秦筱露已经在心中为那个他,留了一处地方,并暗地里播下情种。只可惜在京城再度相逢,也没有让这颗种子继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秦铁心一时咏叹起来。
“筱露,青葱岁月不由人。你已经二十五岁了,难道要等到两鬓斑白才肯罢休?”
“爹——我今天周折了一整天,觉得很累了。我想早点休息!”秦筱露除了逃避,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做了。秦铁心见女儿执着如此,无奈地摇着头走了。
“啪”的一声,秦筱露用力将门关上,身子紧紧地靠在门中间。她明明知道爹说的句句都是事实,但是心里总是不能接受这一切。
是夜,她哭了很久很久。
于谦在陕西时,暗中查探奸商的踪迹。结果一连抓了几个,看样子就知道不是本土人氏。拷问之下,奸商们纷纷说自己来自关外,原想到这里买盐回去;他们对哄抬盐价的罪状供认不讳,并道出幕后指使人就是王振侄子王山。于谦震怒,骂道:“王山竟与蒙古人同流合污,欺压我国黎民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晚立即写下奏折,尽言此事。
回京之后,于谦欲将奏折亲自呈递英宗批阅,以免又落入王振手中,让他随便批红了事。但英宗久不早朝,于谦百般无奈。忽然想到恭顺侯吴瑾起来,忖道:他乃正直之人,曾救过自己,且经常陪伴皇帝身边,请他代为转交,是个行得通的办法。
次日,于谦找到吴瑾,将具体事宜禀明。吴瑾欣然应允,如约奉到英宗手中。于谦的奏文很长,主要是讲述以下几件事:一是王振亲侄王山私自扣押陕西各地的盐,与潜入我国的蒙古商人勾结哄抬盐价,从中谋取暴利;二是王振故意委派外甥郭胤巡查此事,企图掩过饰非。郭胤其身不正,处处敷衍委蛇,更借机勒索官员,收受贿赂,败坏官声。三是建议英宗严惩有关官员,并释放先前被郭胤勒索不成,反诬为“贪官”的官员。
英宗阅后大为失色,对照先前郭胤奏折所言之事,两者简直天壤之别。郭胤东窗事发,有诗讽刺道:
食麦肥头鼠,欺民贵价盐。皇恩天下伏,处处报清廉。
却说英宗当下召王振前来,责问道:“先生办事何故疏漏至此?”遂将于谦奏折给王振看。王振脚都软了,立即下跪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才管教不力,以致亲侄外甥犯下滔天大罪。奴才自知罪孽深重,事已至此,唯有一死以谢皇恩。”说罢,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顿时血流如注。英宗连忙叫人扶起,但其时王振已昏迷不醒。
英宗耳朵软,王振这一过激的举动,反倒让他消去了先前的愤怒。太医看过王振伤势,谓英宗道:“王公公头部受到撞击,擦破了皮,只是暂时昏厥,并无大碍。”英宗才舒一口气。
比及王振醒来,睁开眼见英宗相伴在旁,立刻惊骇,欲下床叩拜。英宗止之道:“先生有伤在身,不必多礼。身体感觉如何?”
王振一听英宗语气平和,便来一招“打蛇随棍上”,大声哭道:“皇上啊,奴才罪责缠身,竟然还得到皇上的关心。奴才究竟要死多少次,才能报答皇上的恩情啊?”王振的哭声撕心裂肺,凄厉动人,确实感深至极,弄得英宗一时无所适从。
“先生少安毋躁,朕几时说过你有罪呢?就算降罪,都是由王山和郭胤来承担,与先生又有何干呢?”
王振觉得还不满意,继续大哭,并不停捶自己心口道:“都怪奴才不好,没有好好管教他们二人,才铸成大错。他们年纪尚轻,就要身首异处,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如果不以死谢罪,他日哪有面目去见二人的爹娘啊。”说完,又想把头往硬物处猛撞,幸被英宗扯住。
英宗长叹一口气,道:“先祖定下大明律例,通外敌者该处斩。先生大呼小叫,这叫朕应该怎么做?”
作为一国之君,对于一件完全可以依纲照本去办的事,竟然变得束手无策,而且还要问及臣子该如何是好。不能不说,英宗的昏庸为王振的专断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温床。这床前的天子与奴才,一个诚惶诚恐,情不自已;一个或哭或闹,矫揉造作。两者皆不知所谓。不过王振演的这幕戏,最终还是对英宗的思想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
有诗讥讽王振叔侄二人曰:
东来紫气幸蓬门,连属宗枝拜舅恩。
三荐功名无彩绶,一朝巡按有王孙。
学贤尝得数钱乐,悬镜不成令智昏。
何解圣明难照律?阉人最善泪翻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