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伤疤（1 / 1）

五

春天还没有来，潮湿的天气透着阴丝丝得冷。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偶尔有些晚归的也都是脚步匆匆。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和吴悠的车平行走着，小雅看着上面的人，想着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在想着心事，他们是不是也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他们一直看重的人是不是也因为一些流言变得开始怀疑，可是她却无从知道答案。

西餐厅离吴悠家非常近，开车十分钟不到就到了，本来想带小雅去外面的地方，但看到她有些累，就直接一起回家了。一路上，吴悠用余光瞄着小雅，而小雅却一直把头转向窗外。气氛有些尴尬，他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但又怕打扰到她，纠结了半天，好没等开口却已经到小区了。

“为什么带我来你家？”下了车，小雅问。

吴悠锁上车，说：“今晚别走了，家里暖和，你那宿舍太冷了。明天一早我上班的时候顺道带你过去就行了。”

小雅没有动，小声说：“不方便，我还是不上去了。”

吴悠看了她一看，二话没说，抓起她的手腕就拉了进去。

屋里非常暖和，小雅的脸被热气一扑红了起来。她脱掉外套，摘下围巾，把它们放到了玄关的衣架上。

吴悠倒了两杯热水，放到茶几上，盯着低头不语的小雅看了一会，突然走到她身边，把她脖子里用来遮盖两道伤疤的创可贴揭了下来。

“跟你说过多少次乐，老贴着这个没什么好处。”他说。

小雅没有辩解，摸着被弄疼的脖子，问：“找我什么事？”

吴悠的目光还停留在她脖子上的伤疤上，说：“先告诉我你脖子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几秒钟的沉默以后，小雅开口了：“是个噩梦，我不想说。”

吴悠第一次听到小雅如此坚决的话，同时也意识到，这也许是她永远都不愿被人揭起的疮疤。但是他却并没有打算退缩，而是说：“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我拿你当妹妹看。那晚童润的妈妈那样骂你，你一句话都不说，而我站在旁边想帮你，却也只是干着急，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不知道该从何帮起。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而你怎么就能忍受得了别人对你地诋毁？我不相信她说的话，但，如果她说的不是事实，你为什么不去反驳呢？”

小雅猛地抬起了头，用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说：“你真的不相信她说的话么？”

吴悠像被人当面揭穿了谎言一样变得十分尴尬，尽管现在的他并不想承认他曾经不相信小雅，但是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小雅面前，吴悠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他移开了目光，端起茶几上的杯子，神情恍惚地喝了口水，才发现水还是很烫的。他暗骂了一声，赶忙吐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脸顿时变得通红。狼狈的他不敢去看小雅的眼睛，一边用纸巾擦着溅到地上的水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你并没有去解释，我也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在那种时候，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小雅相信吴悠说的是实话，想想也是，自己凭什么要让别人无条件去相信自己？想到这，她的语气也变得缓和了下来：“那个时候如果我解释了，肯定还是没完没了地争吵，我不想那样。而且，不解释，也许只是我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果解释了，那受伤的就不止在场的三个了，所以，没有必要。”

这是一个只为别人着想的女人，而自己却听信了别人的话误解了她。吴悠更内疚了，但是也更加疑惑了。他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呢？”

小雅看着吴悠眼里的焦急，相信他并不单纯是因为好奇，很多也是因为就像他说的拿她当妹妹看，想要关心她，保护她。她轻咬下唇，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真的不想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脖子上的伤疤是拜我父亲所赐。为了逼我妈，为了钱，他用刀一刀一刀划伤了我。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竟然能狠得下这个心，很难相信吧？”小雅哽咽了，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她昂起了头，却没让它滴落下来。

吴悠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很难去想象那个画面，更难想象世界上竟然还会有这种父亲。那一刻他明白了小雅的沉默，因为，她心里的伤疤远比皮肉上的更让她痛苦万分，而每提起一次都会让她疼痛得战栗。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很伪善，打着想要保护她的旗号，却做着伤害着她的事情。

小雅看出了吴悠的震惊，也许是怕他会继续问下去，也许是怕他会尴尬，她站了起来，说：“你今晚没吃好吧，我去给你做点饭。”

吴悠回过神来，说：“别麻烦了，你也累了一天了。”

小雅露出了一个微笑，有些调皮地说：“其实是我想吃了，可以么？”

吴悠赶忙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雅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大多都已经过期，清理过后，她拿出了一块五花肉，放到微波炉里按下了解冻键。又拿出些胡萝卜、洋葱、葱和蒜，把不新鲜的地方去掉，切成丝。见没有饭，再拿出小锅烧上水，准备下面条。

吴悠看着小雅全神贯注地忙前忙后，故意说着一些轻松的话：“自从你去了西餐厅我几乎就没开过火。”

小雅一边切着肉片一边说：“还是在家里吃好，卫生、健康还省钱。你是个医生，应该更清楚。而且，因为你是严总的朋友，我才被特许给你们开小灶，像厨房里的那些瓶瓶罐罐我是不碰的，里面不知道装些什么东西。我以前在别的餐厅做的时候，我见过做饭的师傅为了提味，什么都敢放。菜也不怎么洗，往水里一涮就拿出来了，什么农药残留根本就没人在乎。所以如果不是太忙，还是少在外面吃饭。”

吴悠好奇地问：“严衡的店里也这么做么，我天天去吃，都不知道。”

小雅笑着说：“实话实说，他的店要好很多，卫生，用的食材也是最新鲜的。至于调料他们也尽量用最好的，但再好，吃多了也没什么好处。但相对来说，他们家的饭菜还是很让人放心的，要不然怎么会天天排队忙成那样。”

“也是。”

小雅又说：“我觉得无论开餐厅还是你们医院，干的都是良心活。”

吴悠听到这话站直了身体，说：“你说得对，不过，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小雅转过头看了吴悠一眼，笑着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敏感？”

吴悠愣了一下，心想，以前的女友可是总说我神经大条，现在敏感也是分对谁。但是他还是摇摇头，掩饰着说：“我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了点。”

小雅想了想说：“我妈最后那几年几乎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尿毒症。刚开始在我们县城住院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人家让我们用什么药我们都乖乖听话。后来我妈同病房的一个老病号告诉我们，有很多药根本就没必要用好的，而有些更没有用的必要。但是明明知道，我们也不敢说，因为怕说了医生生气就不好好给我妈治了。”

谈到这个吴悠有些尴尬，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在他身边就发生过，他赶忙岔开了话题：“那你妈妈怎么样了？”

小雅淡淡地说：“已经去世了，三年多了。花光了家里的钱，欠了一屁股外债也没留住她的命。我妈是那么美的一个女人，去世的时候都已经憔悴得看不出原来的摸样。她年轻的时候跳过舞，一生的愿望都是再站在舞台上，哪怕只是在上面站着，可是这个愿望到死都没有实现。我记得我妈曾经问过我有什么梦想，我告诉她没有。其实我有，我的梦想就是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一个健康的妈妈，一个关心我们的爸爸，一个不是抱养来的弟弟。可是正因为我知道这个愿望实现不了，既然这样，那还不如没有。”

油烟机轰轰的声音渐渐把小雅的声音掩盖掉了，但是掩盖不掉的却是因为她而散发出来的忧伤，而这种短暂的忧伤却又随着油烟很快被一起吸走了。

吴悠观察了半天，觉得小雅并没有因为提起去世妈妈而心情变得糟糕，不知道是因为三年多了，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还是她在他的面前刻意地掩饰。坐在餐桌前，吴悠问：“妈妈去世，很难过吧？”

小雅一边帮吴悠盛着面条，一边说：“最初的难过已经过去了，也许是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所以，还好。”小雅顿了顿，陷入了沉思，“也许说了你会觉得我冷血，我妈刚走的时候在心底我竟然有些开心。”

“为什么？”

小雅说：“因为她终于不再痛苦了。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心里的；疾病带给她的，我爸带给她的，全都不用再承受了。我妈这一辈子太可怜了，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我觉得挺好。”

吴悠停止手上的动作，看着小雅把一段如此沉重的话竟然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了出来。而且更让他胆颤心惊的是，她无意中透露出来的厌世情绪。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该安慰她，还是该鼓励她？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也许做个最好的倾听者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因为这是他头一次听小雅说这么多话，也是头一次听她主动谈起自己的家庭，也许所有的一切把她压抑得太久了，只有说出来，她才会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