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1 / 1）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好，邀功一般看向随风，似乎想得到他的夸奖。
子安嘴角抿得死紧，随手一扔，就将戒子扔进不远处的露天泳池。只一点小小浪花，便不见。蓝图望过去，不解：“你那么想要它，可是你又扔掉它。”她小声嘀咕，“真是个怪人。”还是怕子安阴寒的脸色，边说躲在随风身后。
子安擦一下嘴角的血迹，拍拍手，“从现在起，你周蓝图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指着大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随风跳起来，“你疯了！”
子安不慌不忙，“还有你，许随风。”
“我？”随风大惊，怒极反笑，“你真的疯了。”
子安唤：“成伯。”
成伯躬身应着他一句一句的叮嘱。许随风听完，哈哈大笑起来，“檀子安，你别忘了，我也是檀家的儿子。”
“你也别忘了，现在檀家是谁说了算！”子安说，“还有，这一点你万万不会忘记，你是檀家最不受宠的儿子。要不然，父亲不会连个名字都不让你。”
这是许随风的死穴。他与子康的名字是颠倒过来的，直到六岁，他一直叫子康。偶然一日叫做子健的小孩哭着回家，说别人管他叫“子贱”，那个偏宠的父亲就命令他们的名字互换。呵！伤心之下，他改随母姓，父亲竟也没有恼怒。
本不重视的人，不论做了什么，都不足以影响他的情绪。
随风身体晃一晃，点点头。他拉起蓝图的手，“你可是愿意跟我走？”
蓝图看看子安，忙不迭点头。
随风低下头，轻声说：“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我那间茅草房。”
蓝图连忙点头。
随风牵着她的手，就那样，离开檀宅。
子安抬脚，狠狠将摇椅提出丈远，还不解气，两手抓起来举高，忿忿扔进泳池。水花很大，但也只是一瞬。
海贝早已被那个被称为哥哥的男人遣送回来，并且花了专人看守。她是那么地思念陈岩。她的母亲无能为力，“你知道的，妈妈并没有多少私蓄，一切还是要靠你哥……”
“我没有这样的哥哥！”海贝将脑袋埋进枕头。
檀太太摇摇头，无奈离开。
茅草屋只有一间卧室，只容得一张大床。随风还是想法挤出一罅地方，搭了张地铺。蓝图在半夜还是会梦呓，他伸手握住她的，她便能安然睡去。随风感叹，她只是需要那么一点儿安全感。第二日手臂酸麻也心甘情愿。
孙吴和云清成了常客，尤其是云清，反倒与蓝图更加亲近起来。随风系着围裙有条不紊做出简单饭菜，使得孙吴云清无言感动。
这个，可是曾经如不羁的风一般的许随风？
蓝图的胃口很差，有时饭未吃完就去屋外吐尽。云清脸上的关切心疼是真挚的，她悄悄问随风，“是你的吗？”
随风认真地回答，“是不是我的并不重要，最关键，是她的。”
只要是她的，他都一样爱屋及乌。
云清叹口气，不一会泪流满面。
成伯在一个凌晨出现在茅屋外面。他穿长外套，帽檐压得极低，声音也压得极低。他给随风一个鼓鼓的帆布袋子，上面印着某个中档鞋子的Logo。
“全是现金，比卡用起来安全，也方便。”他说，“我以后不会来。”
没有更多的寒暄，随风睫毛上挂了一层雾水，他几乎哽咽，“成伯。”
成伯挥挥手，“我走了，你知道大少爷的为人。”
茅屋外的草地泛着油油的青绿，春天终于呼啦啦大胆地抛头露面了。孙吴带来一个人，这人带来一个极坏的消息。那人五十多岁，两鬓斑白，穿皱巴巴劣质西装，他叫张有福。
“我们是在门口碰上的。”孙吴摊手说，他们不认识。
张有福刚坐下，就四下张望，寻着什么人。孙吴识趣要四下走走。张有福才开口，“那丫头呢？”
“屋后晒太阳。”
“是这样，”老张搓搓满是老茧的手，“她妈不行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随风有心理准备，但是还是倒吸一口凉气。那时子安费了些周折寻到的蓝图的母亲，没想到早已家人，且生活并不如意。很老套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少女失身，生下孩子，寄养在别人家，寄些可怜的钱。老张早些年是个建筑工人，老了干不动了便在工地看看杂物什么的，赚得钱仅够糊口。但他很满足，娶了那么美的女人，且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虽苦点，但是满足。
他是后来才知道蓝图的事情，子安当即给了一笔钱封口。他也是老实人，对檀家诚惶诚恐的。
子安迟迟不肯让她们见面。他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孙吴正在陪蓝图聊天，看到走过来的随风神色凝重，不禁下意识伸手拍拍他的肩。两人交换了会心的眼神。
随风蹲下身，却不知如何开口。蓝图将手捂在小腹上，惊喜地说，“随风，我刚刚觉得他动了一下，像是转了个身，柔……”她比划，兴奋异常。
随风更觉得难以开口。孙吴按住他的肩，“直说好一些，她现在大脑简单直接，比常人有更强大的接受能力。”
随风沉默。
“蓝图，”孙吴说，“这个伯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她是你的妈妈，我们现在就动身，好不好？”
随风手心攥一把汗。
蓝图没有任何反应，两手还是轻轻覆在小腹，脸上的笑容依然。张有福却哭起来，惊天动地的，“蓝星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她一辈子不开心，心心念念这个女儿，却没想到竟变成这副样子！老天！”他“啪啪”拍着自己的大腿，涕泪交流。
蓝图惊诧地瞧他，“他是我妈妈什么人？”
蓝星并没有住在医院，张有福不敢正视随风的眼，讪讪地说，“医生说没日子了，我们也就……”他决定放弃治疗，檀家人给的那笔钱，还想用来给两个儿子办喜酒。
随风没有追究。小小蜗居，不大的床，有怪气味。那个曾经的美人蓝星已被岁月折磨地仅剩佝偻的一小团。她的头发被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包裹住，脸色灰败，苟延残喘。
张有福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才艰难张开似乎浑浊的双眼，张了张皴裂的嘴唇，抬了抬手臂，“蓝图，”她只唤一声，泪水便涌出来。张有福给擦一擦，接着抹自己的眼泪。他不是不善良的，只是现实一点。
蓝图走过去，蹲下来，很自然地握起她的手，她很温柔地唤，“妈，”她又喊，“妈。”
蓝星大力喘起气来，眼皮控制不住的抖动，身体也像风中的树叶，瑟瑟不停。她想摸一下蓝图的脸，她想抱她一下，她想说声“妈对不起你”，她还想……
她什么也没做，她胸膛用尽全力起伏几下，手还没有碰到蓝图的脸，就砸到了床单上。张有福喊着“老婆，老婆，”冲上去试探她鼻息，顿时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咧开嘴哭起来，像头被人捅了刀子的老牛，撕裂又哀伤。
孙吴恻然，随风想拉起蓝图，可是她小小的身躯竟岿然不动。她将那只没有达到目的的手捡起来按到自己脸上，她说，“妈，你摸摸我的脸，我是蓝图，我是你的女儿蓝图。”
她摊开那已渐渐变冷的手掌，将自己的脸埋进去，“妈，”她喃喃地，无助的，“妈，你跟我说句话吧，妈，”她站起来，将手抄到蓝星脖子底下，想将她抱起来，“妈，你带我走，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哽咽，“妈，我很乖很听话，我每天吃很少就可以……”
孙吴和张有福帮忙，随风终于将她们分开来，蓝图还兀自挣扎，“妈，带我走，妈。”
随风留了下一小笔款子，嘱咐张有福好生料理后事。他唯唯诺诺，鼻涕尚挂在嘴角，将款子快速塞进自己的裤兜。随风皱眉，还想威吓他如果偷工减料让他好看，后来想想，算了，人死如灯灭，一领席子扔进乱葬岗和打造一座城一般的地墓，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回程的车上，蓝图没命地呕吐，最后将胆汁沤完，开始呕血。孙吴慌了手脚，擦拭半天，“去医院吧？”
“不碍事，她的孕期反应比平常人更强烈一些，”他平静地补充，“书上说的。”
蓝图实在没东西可吐，只好虚脱似的蜷在椅背上，两眼微阖，似睡非睡。到家后随风将她抱到床上，掖好被角，才坐下泡杯茶喘口气。
孙吴说，“有辆车。”他指指门外。
随风应一声，“他是个懦夫，不会有胆量进来。”他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孙吴告辞离开。这个周末结束，他还是要继续讨生活的。他百般不放心，“我让云清请假来给你帮几天忙吧？”
随风摆手，“不送你了，累个半死。”
蓝图没有生病，睡了醒醒了睡，浑浑噩噩，时而大声哭泣，时而喃喃私语，没一会是安生的。她不下床，不吃东西，对着痰盂干呕，嗓子痛到咳嗽都是无声的。
孙吴不放心，中间遣了云清来瞧过，“去医院吧？”
随风摇头，“医院并非万能。”
云清说，“那你也不能任由她这样，你就在这里观看，什么都不管啊！”
随风笑一笑，“经过这次，她一定会是一个崭新的蓝图。”
“你是说？”
“是”随风坚定地答，“她已不是自己一个人了，腹中的宝宝，让她成熟起来。”
随风累极，拜托云清后，倒在沙发上就睡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窗外有鸟鸣，空气中有香气。他走到厨房，蓝图讲头发梳理整齐挽在脑后，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随风你收拾碗筷，准备吃早餐。”
随风倚在门上，痴痴傻傻瞧着她。
“快呀，我煮了白粥，你盛好端过去。”蓝图把煎好鸡蛋用白瓷盘盛了，瞥他一眼，忽然吃吃笑，“你看你这个样子，一会去理头发。”
随风摸摸脑袋，怪叫一声，跑去照镜子，又发出数声怪叫。杂乱的头发披散到肩膀上，下巴的胡渣半寸长，黑眼圈如熊猫，“这不是我。”
他让理发师将头发统统减掉，“就这种陆军头。”只留了极短，“他指着一地头发对蓝图说，“三千烦恼丝。”
收拾齐整的随风是另外一个样子。两个人走在路边总有女孩子将艳羡的眼光投过来。“快去搭讪。”蓝图推他。他傻傻一笑，“人家名草有主了，”故意扭捏一番，蓝图哈哈大笑，他挠挠头，有小男孩般的羞涩。
晚上入睡前蓝图将被子裹紧自己，装作惊恐万状的样子，“不许非礼我！”这般坦荡地开玩笑，可见心里没有一丝龌龊。
晚饭时，蓝图问，“随风，我需要一笔钱。”
“多少？”他觉得自己需要去找份工作了。
“不知道。”蓝图如是说，“我想趁着宝宝没出生，去几个地方。”
“你现在情况特殊，不宜舟车劳顿。”她的身孕即将满四个月。
“你借不借？”蓝图心意已决。随风没话好说，只好将那个帆布袋取出，将里面的钱尽数倒出来，“都拿走。”
一早蓝图动身时，随风抄着裤兜跟了出来，“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雇个免费的保镖吧？”
蓝图笑，将自己的背包不客气地递给他。
子安用力揉着眉心，“他们去了哪里？”
“飞机直达上海。”男人沉声问，“老板，需要跟过去吗？”
子安疲惫地无以复加，摆手说，“算了。”没有他，她照例谈笑风生，她照例活得极好，“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蓝图回了大学母校。两个人并肩走在合欢树下。这个季节，合欢花开正茂，满树紫红，香气四溢，如梦似幻。
“生亦何欢。”随风深深嗅着，她有些明白蓝图为什么要走这一遭了。她是想将以往的一切做一个了结。
在蓝图以前打工过的酒吧里，蓝图捧一杯橙汁，望着橘黄的灯晕，缓缓地说，“以前发生的一切，像梦一样。”
“人一辈子，有梦可做是幸运的。”随风喜饮烈性伏特加，这让蓝图想起一个人。她别转脸孔，不知他可好。
里面还是喧嚷不堪，调酒师和服务员都是生面孔。随风起身去洗手间。
“哎美女？”一个胖胖的手搭在肩上。
好个胖子。蓝图不认识。她甩掉那只手。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这么美的人，世间少有。”胖子大口灌下啤酒，“谭子康！”他期待得瞧着她，“想起来了吧？画画的那个，广告牌，水果，橙色的黄瓜……”
蓝图吸一口气，“他现在好吗？”
“好，”他又猛灌一口，像是怕有人跟他抢，“好个屁，死了！在他租住的出租屋，被人砍了十几刀，啧啧”他摇头，“太惨了。”
蓝图的一口酒就此压在了心口，片刻后她问，“查到凶手了吗？”
“当然。”胖子说，“惹了某个大人物的女人，你想想，那还有好果子吃？那帮家伙下手那个狠，啧啧，血溅好几尺呢！”
蓝图一口气把酒全咽下去，走出去。胖子还在低头感慨：“他也不想想，黑猫夜总会钱老大的女人，他怎么能招惹呢？哎，人呢？”
这些话，蓝图没听到，她已经走了。
坐在飞机上，蓝图抚一下略微隆起的小腹，将头靠在随风肩上，“以后，有了这个家伙，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会，”随风说，“只要你想，我带你们娘俩一起出来就是。”
他立定主意要与她共同承担这个孩子出生后的责任，可是她不这么想。她分得清，爱情和责任是两码事。
蓝图那家著名的Clab。舞池里晃动着更加张扬年轻的头颅，丝毫不在乎身边的随风，吹口哨，继而再问：“喂，包你一年什么价码？”
意外瞧见梅宝。她差点没认出她来。
“还记得我吗蓝图？”梅宝先看到她，走过来伸出手，“我是梅宝，何寂言的妻子。”
她的手很凉，很干燥，摸着像树皮。她的妆很浓。蓝图觉得她很怪异。梅宝瞧一眼随风，干笑一声，“可怜的檀子安，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还是没能得到你。”
她还能记得他们。她怎么可能忘记他们？檀子安，周蓝图，改变了她和另外一个她生命中至重要的人的轨迹。她忘了自己的爹娘，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会忘了他们两个人。
她没再说话，侧面线条僵硬，颧骨很高。蓝图以前没有发现她颧骨那么高。
“寂言他，”蓝图声音很涩，“他好吗？”
梅宝像是没听到，打个响指，侍者递上一杯白酒，她接过，侍者再地上一个小纸包，她打开，加进去，“酒其实蛮苦的，所以加点糖。活着本来就够苦，只能从这里面感受一点甜。”
蓝图静静地听。
梅宝不露痕迹用长指甲刮掉一滴泪，“你不该回来，你不论身边的男人是谁，你只需要跟他安安稳稳过日子即可，为什么偏偏又遇到我？”
蓝图还是不说话。她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梅宝是那么地想倾诉。
梅宝大口喝一口，咳嗽一阵，又咳嗽出眼泪，她瞥一眼随风，他早已坐到一边扮绅士。
“檀子安非常在乎你，对女人来说，睁一只眼闭一眼他就是最完美的归宿，你又回来做什么？一定要揭开这层表皮，看里面腐烂溃败的肉吗？”梅宝说，“你遇到了我，我就一定要告诉你。”她有阴谋即将得逞的笑靥。不一会后，她用手捂住脸。蓝图知道她为什么化那么浓的妆容了。脱了妆的她，显得那么苍老，眼皮浮肿，眼袋很大。
“你这个该死的贱人！”梅宝忽然发狂，将杯子摔在地上，“你难道不知道，有精神病的人应该待在精神病院吗？你怎么可以出来祸害人？你这种人害了人还不用付法律责任，你怎么自己不去死？”她歇斯底里，随风已被惊动，他冷然站在一侧，像个蓄势待发的豹子。
“你真是个妖精。”梅宝讥讽地笑，“总有男人愿意前赴后继为你去死。”
“寂言，”梅宝凄楚地唤，“死了！”她仿佛崩溃，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蓝图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随风无限担忧的眼神笼罩着他。
一切是事实。不是梦。
可是寂言不这么想，他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就是梦境。他奇怪，怎么这个梦境怎么也醒不过来？那部电影叫做《盗梦空间》，真好，它告诉人们，如果你想从梦境中醒来，你就要使自己剧痛，或者从高处跃下。他用菜刀狠狠割开自己的手腕好几次，他看着喷射而出的血迹，盘算着，怎么还不醒来？
他始终没有从梦境中走出来。这个梦冗长繁琐。他身边的女人有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有一日，竟然从两腿间流出血迹。她被人带走了。何寂言想，她真幸运，一定是可以从梦境中走出去了。他很羡慕她。
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人，他便走了出去。他爬到了很高的楼顶，很高很高，似乎伸手就能抚摸到。何寂言知道这一定是个梦。北京的天空，怎么会有云彩呢？他望着楼下像蚂蚁一样的车流人群，开心地笑了。
他说：“不知蓝图现在在现实中做什么，有没有在等我。”
他说：“蓝图，我来了。”
梅宝说：“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有把他拼凑完整。”
她把残了妆的脸贴到蓝图眼前，“你们满意了吗？”
你们。是，你们。
“檀子安给我大剂量致幻剂，却没有教我怎么让他从幻觉中走出来。”她被人搀走时还磕了一跤，她爬了好几次才爬起来，回过头，阴测测地说：“你们走到楼下时，当心上面掉下来一个胳膊砸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