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1 / 1)
孙吴和楚云清是在翻垃圾桶时发现周蓝图的。楚云清胆子小,看见垃圾桶后面黑黢黢一团,竟还动了一动,遂一下扑到孙吴怀中,“怪物!”
她的棉袄焦黑破烂,浑身散发了刺鼻味道,若不是数九寒天,怕是早被苍蝇当做产卵的巢。
“是个人。”孙吴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脸的位置,慢慢把棉絮拿开,倒吸一口气。楚云清又叫:“鬼啊!”
“穷叫什么!长的丑点罢了。”
“还活着吗?”
“废话,不活怎么会动。”
两个人的房子好小,把床让给蓝图后,就只能挤在门口的折叠沙发上。二人从无怨言,蓝图每天的进步是令他们欣喜的谈资。她能睁眼,她能吃下一碗粥,她能问“你们是谁”。
最严寒的冬天,是在这个小小出租屋里,与一对情侣一起度过的。他们从不问她的故事,每天乐呵呵上班,下班乐呵呵捡回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用的自己用,不能用的当废品卖掉。
孙吴极瘦,在一家快递公司做投递,口头禅是:“有什么能难倒俺老孙!”他倒着挠腿,俨然孙悟空。楚云清在一家商场做导购,她很丰满,个子小小,单眼皮,皮肤很白,无论何时总喜欢“咔嗤咔嗤”嚼着萝卜,有时是黄瓜,总之嘴里一定要有东西。
过年的时候,蓝图已经很挺妥了,可以穿着楚云清淘来的便宜大棉裤,一件她穿小的旧袄,帮着他们做年夜饭。
“妹妹,你是孤儿吧?”楚云清头一次问。
孙吴看她瞪着茫然大眼,忙说:“我们也是,从小没见过爸妈,是在孤儿院长大,是孤儿不是丢人的事情。”
他夹菜给她,“多吃点,你瞧你云清姐多有肉感,朝着她奋斗。”
“去你的。”她踹他一脚,他求饶,二人笑成一团。蓝图没有笑,可是她觉出胸口暖烘烘的,被一种东西塞得满满的,想从眼睛中溢出来。
二人停下来。云清想用手指给她擦泪,却没发现泪珠,随即放下手,“别哭,天下孤儿是一家,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人,我就是你姐姐,他就是你姐夫,谁要欺负你,我们不饶他!”
孙吴说:“不不不,我是你哥,她是你嫂子。”
“这你也跟我争……”二人窝成一团。蓝图就笑了。孙吴说:“好好哭一场吧妹子,这是幸福的哭泣。等哭过后,就该是新年了!新的一年,一切重新开始!”
他端起白酒,命三人碰杯。蓝图把那苦辣的东西吞下喉咙,心里永远记住这陌生的感情。友情。
整点的时候孙吴拉她们都外面的空地,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我没买烟火,咱们看免费的!”
不知谁家电视传出倒计时:五,四,三,二,一!刹那,烟花齐放,姹紫嫣红,层叠不断。蓝图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景象,她此刻最能体会到,原来眼睛能视物是一件那么那么幸福的事情。
小小黑白电视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春节联欢晚会热闹进行,只是看不清每个人的脸,连音乐声都是走调的。小屋生了暖炉,不时传出笑声,碰杯声。
原来幸福,可以很简单。
春节过后不久,云清被开除。蓝图替她着急难过。她却不以为意,捏捏她的手心,“瞧你担心的,现在只要有力气,还愁找不到工作?”
蓝图说:“报纸上说,现在就业率很低,城市里有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
云清呆一呆,没再说话。孙吴回来,她小声说:“她认得字,可见上过学,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孙吴说:“她不想提,你永远也别问,说不准伤疤背后全是血。”
云清又说:“瞧他那个样子,还想让我做情人,美的不轻。”
孙吴恨声:“我杀了他个□□的。”
“行了行了,我不是辞职了吗?”
“可是他开除你!”
“不都一码事吗?消消气……”
很快云清又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高档商场卖女装,薪水较之以前有大截提高。蓝图看找工作确实容易,便也提出想寻份工作干。其实她不仅想找份工作,还想凭自己的薪水租个这样的小房子。
三人同住屋檐下,却是不便。隔着一层帘子,孙吴和云清在被窝里嘿哟嘿哟做运动,沙发腿一响,他们就停下,屏住呼吸,减小频率,好不艰难。孙吴到最后“哦”地吐口气时,蓝图也跟着放下心来。
蓝图好奇,偶尔从帘子中间的破洞望出去,发现孙吴将云清压在身子底下,半截上身露在外面,呲牙咧嘴像蝉脱皮那样一下一下往上窜。那样冷的天,他却满身汗。感觉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卖力,真是奇怪。
从火海逃出时,她流浪了好些日子,想找彭壁却发现自己没有他的联络方式,更是不知他住何处。她无路可走。饿极了,就学会从垃圾桶跟猫抢食。晚上抱着一只猫睡在垃圾桶后。有一天,一个同样看上去同样像流浪的男人发现了她,并给了她一个雪白的大包子,她三下五除二吞下,再期望地看着他。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掏了半天,竟从裤裆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嘿嘿笑着就扑上来。他啃她的脖子,又想啃脸,嫌遮住脸的那些乱发碍事,便伸手剥开,结果就“啊啊”大叫着爬起来跑了。
工作这个问题难坏了两人。大家心知肚明,蓝图蜘蛛网似的脸,做哪份工作也难。丑点倒也无所谓,问题是太吓人了。
早春还很冷,蓝图穿着旧袄旧裤,外面套孙吴的军大衣,用大方围巾将自己的脸裹住,只露两只眼睛,臃肿蹒跚着去捡垃圾桶。云清教过她,什么样的可以自用,什么样的可以卖钱。
她觉得能减轻他们一点负担就减轻一点。
蓝图不懂,连捡垃圾竟然也有地盘。行有行规。她被几个中年妇女摁倒在地,就只会抱着头任打,一丝反抗也无。上次被韦曼打了一巴掌,她毫不客气还手,结果被她掏出刀片刮花了脸。她永生不忘那种疼痛。
“警察来了!”蓝图爬起来时,妇女早已四散。
“你没事吧?”一双皮鞋停在她身前,“这是你的东西?”他将一个硕大编织袋放下,“记着,以后打不过就跑。”
年轻的警察,有着青春的脸,鼻尖上有个红红的青春痘。路边警车车窗摇下,“小刘,走吧!要赶时间。”
蓝图觉得鼻子被人擂了一拳,又晕又酸涩。她抬眼看,正是陈岩。他扫过她,仿佛被她盯着都是一种嫌恶,皱皱眉头将头扭开。
年轻警察上车,不忘叮嘱:“下次别忘了跑啊!”不是每次都能幸运的遇到警察,而且是热心肠的警察。
蓝图说:“记着了,谢谢你。”
隔了围巾,瓮声瓮气。就这样,陈岩还是倏地转过脸,这时车已行驶。蓝图专心捡起刚才被她们打散的废纸易拉罐,没注意那辆警车又倒回来,一双黑色牛皮鞋停在她面前,“你站起来。”
蓝图站起来,平视只能看到他警服的第二个纽扣。“抬起头来!”他又命令。蓝图恶恼,捏紧袋口扭头就走,他速度比她还快,一把将她扯回,“把你围巾摘下来。”语气已是前所未有缓和,却还是硬邦邦的。
她抬起眼,陈岩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般相像?她挣扎又挣扎不开,却也不动手。他只好伸手,一把扯下她的脸前的遮盖,大大变色。
他走了,有人问:“是她吗?”他回答:“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蓝图将围巾重新系好,奔向下一个垃圾桶。可是腿怎么那般沉重?她终于蹲下来,胸腔憋闷,只得卖力咳嗽,直到眼圈肿胀。
天不一会下起雨来,早春的雨,实打实的冷,冷到心脏里。
她紧了紧夹袄,踏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