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1 / 1)
檀子安见到何寂言时,他正挨训。那个矮个子小老板,用粗短的手指点着他,“要不是我当初看你实在可怜收留你,你还不知饿死在哪个地铁站里!看你蛮伶俐的小伙子,怎的这么没脑子?玻璃的制品能放在下面吗?压碎的这一箱谁来负责?我来负责?”
他无半分狷介,低着头,看上去比面前这个一米六几的小老板还矮,唯唯诺诺:“我来赔我来赔。”
小老板满意,又挺着胸脯教训几句才离开,转头对那些看热闹的搬运工人说:“长那么俊俏个脸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他这沙皮狗长相的教训的颠儿颠儿的。
一个脸膛黑乎乎的壮硕女人飞奔而来,对着小老板就是一巴掌,“你又趁我不在找寂言哥哥的麻烦?你别忘了这个物流公司谁是大老板,不想干了你就回你的地铁站要饭去!”讲完不顾及小老板感受,又飞奔至何寂言面前,把脸上挂上一个硕大的笑,“寂言哥,哪个要你赔偿我让哪个滚蛋!”
她明明老相,看上去三十多岁。
“不,确实是我装货装错,理应我赔。”
“不不不,我说你没错你就没错。”她肉滚滚的黑手搭到他胸膛,神情压抑不住的陶醉,“寂言哥,你累吗?到我房间休息会?”
檀子安看出,何寂言已到爆发临界点。他趋前几步,轻声咳嗽一声,“你好,请问是何寂言何先生吗?”
女人被打断,有些不耐烦,刚欲发作,才正眼看到檀子安,却是一口气没提上来,喉间发出动物般声响,没几秒,她高高梗着脖颈,“猴猴”大喘着,手指抖抖索索点点何寂言,又点点檀子康,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短时间连续看到两个极品精致的男人,像一下看到两朵万年灵芝,她受不住。
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小老板早已急步窜过扶住她,边喊着号子似的“嗨嗨”,边将她平放在地掐人中。
搬运工人浩荡而至,又搬又抬将她送回住处,顷刻间硕大场地显得空荡荡。
“你找我?”何寂言撸下袖子,父亲的耳鼻何其多,看来又得换地方。
“关于蓝图。”檀子安猜出他心中所想,表明态度,“这个地界太嘈杂,寻个僻静处可好?”
茶馆。临窗。何寂言将帘拉紧。
“你是蓝图什么人?”到底年轻,沉不住气。
“何少爷犯不着这般吃苦。”子安说着抱个拳,“不过檀某倒是佩服。”
此人乘欧洲商务房车,穿意大利纯手工订制衣装,言语矜贵,俊朗外形,双目深邃。至重要的是认识蓝图。何寂言滋生出抗拒,一股莫名酸意满胸腔乱撞,口不择言:“你废话少讲,我们开门见山。你是蓝图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子安不急不躁,慢慢为他斟了茶水,笑吟吟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蓝图是谁。”
“错!”寂言犯兵家大忌,躁。他拍一下桌子站起,“蓝图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的!”
空气甫一流动,子安这才嗅到一股淡香,恁的熟悉。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蓝图缘何为他着迷。
“你用‘幻想’?”
寂言不答。
子安像自语:“子康也用这个牌子的男士香。”
何寂言听见那两个字,忽然气馁,缓缓跌进座椅,喃喃说:“我知道。”
“你一直知道?”子安说:“何少爷是个玲珑聪明之人。”
半晌,寂言抿一口茶,赌气道:“你无须拍马。”
子安笑,“其实你不适合这款香水。你暴躁,执拗,冲动,做事不计后果,你应该用,” 顿一下,“清水。”
年轻,活力,汗水味道是最佳的香水。
“你用克里斯汀NO.1。”寂言不以为然,嘲弄:“最贵香水。”
子安不接话,饮几口杯中茶水,好一会才说,“我奉劝你趁早抽身回家去,付出越多,跌得越惨。”
寂言用力掼一下茶盅,“你这神经病,半天半地在这儿胡言乱语,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起身预备离开,“我也奉劝你一句,我不管你是谁,你是子康或者是子康的走狗,都给我老实点。你知道我是谁,这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只要是在北京城,就没有我何寂言摆不平的事儿!你若敢动蓝图一根汗毛,”一阵怪响,他摊开手掌,茶盅已碎成数片,“别怪我何某不客气!”
他已气蹬蹬离开,余留一缕熟悉馨香在空气中。子安揉揉酸涩的眼,无奈地摇头叹息。
成管家走近,“真是少爷脾气。”
子安又叹口气,“他是要吃些苦头了。”
成管家说,“那是,他老子能饶得了他?”
子安未置可否,“他已走火入魔。”
武侠小说中,凡是练功太用力又不得法者,俱会导致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筋脉尽断武功尽失,重则搭上性命。
入睡前寂言深吻她,“蓝图,明日我们就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可好?”
蓝图颔首,也摸着他的脸回吻,“我听你的。”
天亮他又改变主意,想攒足一小笔钱买个戒子送她。壮硕老板娘还是有事无事找他,有时在他胸膛抹一把,有时询问那天那个男人的情况。寂言忍了。小人得志,必不知天高地厚。寂言猜她在照镜子时一定以为自己是个天下无敌江湖第一美人。
哪怕扛着百斤重的大箱子,也无法阻止他想她。此刻她在做什么?她一定是会在家等他,因他将家门从外面锁死。
入秋,天已微凉,寂言为她买了白色长裤开司米薄毛衣,花掉半月多薪水。她并无表现特别开心。她总是这样淡淡的,不大笑也不大悲。而寂言知道,无论她怎么个样子,自己一如既往爱她。
这个晚上,他累极先睡,恍然入梦。蓝图脱下他为她买的毛衣长裤:“还给你,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是子康,你只是用跟子康同款香水,你是个坏人,你欺负我曾经眼睛瞎!”
他呼一下坐起来,满额子汗水。他下床,想去瞧一眼蓝图是否真如梦境般离开。
客厅顶灯大开,有男人声音传来:“蓝图蓝图,你清醒清醒!”
何寂言像被人迎面擂击一拳,醋意大升。他想冲出去将他揍倒在地,却听到蓝图说:“彭老师你就像个巫师,我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已找到子康,他根本就没去法国,他一直在北京,他画的画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好。”
“只是味道而已,他一旦停用那款香水,你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男人焦急起来。
长时间的安静。何寂言想象不出这段时间两个人的表情。好半晌蓝图才幽幽地说:
“那他就一直不要停用好了。”
又过了一会,男人的声音变的低沉哀伤:“蓝图,你一直知道对吗?你一直在寻找的,并不是子康。”她只是在寻找她在黑暗中曾经有过的温暖感觉,哪怕一个名字,哪怕一种熟悉的香水味道。
蓝图打个哈欠,“我累了彭老师。”
送客,关门,蓝图没有停留,径直进卧室,不一会就关了灯。万籁俱静。
何寂言躺会床上,一会又呼得起身进得洗手间,打开壁橱,松一口气,“幻想”还在。他将那小小瓶子抓在手心按在心口,像握住了全部余生。
清晨,蓝图并无依例早起做好早餐。寂言敲了两下门没有得到回应,大脑轰然空白,寻了钥匙开门,结果她还睡在床上。他才放下心。他匆忙笨拙煮了白米粥,做好单面煎,叫蓝图起床时,方才发觉她两颊通红,满嘴血泡。
蓝图其实很少生病。不经常生病的小孩一旦生病就是大病。这次,她高烧40摄氏度引起轻微肺炎。
迷糊中的蓝图用力抓着寂言的手,反复说:“我知道你是子康,你一定是子康。”
是这个问题困扰她吗?寂言守着她,心中凄苦。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只觉得灼痛。她犹在重复:“你若不是子康,那怎么是好?你若不是子康,谁又是子康?”
她每一声咳嗽,寂言都替她觉得胸腔震痛。
汪江北探过,交足住院费,留下一大笔现金。寂言没说出谢字,他用手撑着头,眼窝深陷,胡渣肆意横生,憔悴的不成样子。江北拍拍他的肩膀,笑说:“行了我的大少爷,别再倔着了,做戏过了就入戏了。”
寂言说:“你不了解我。”
江北又笑,“老爷子没将你赶尽杀绝,他没收你的车子你的房子,只封了你的卡。你以为你在六环这间小物流公司他不知道?那个前些日子骚扰你的老板娘最近不见踪迹,你可道是因为什么?你那些个哥们兄弟,哪一个泡个澡不是你一月薪水?你可别跟我说这个时候你不想麻烦他们。”
好一个聪明的汪江北!都被她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跑车还在地下车库,衣柜里有数套白金袖扣链子挂饰,书房那些叫不上名来的古玩珍品不计其数……
“你们爷俩儿个……”江北掩住口,眼角都是笑,“我爸说何伯伯一生叱咤,唯在家事上拎不清。”
二老平日大事老爷子说了算,小事老太太说了算,但是一定要老太太来决定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江北忽觉背后评价长辈不太地道,遂红了一下脸,接着说:
“回去吧,跟老爷子认个错,有什么事不好商量?”汪江北做最后努力,瞧瞧床上沉睡的蓝图,“你若真心喜欢这女子,也无妨,但需要跟二老沟通。这个样子,越闹越顶。”
寂言盯住江北,“我终于明白老爷子缘何喜欢你了。”
“明白就好。”她坦陈,自己是受了老爷子所托,忠人之事。
她离开,寂言去送。
秋意很浓,地上已一层来不及打扫的落叶,踩上去声音不算清脆。江北裹紧风衣,瞧着一片缓缓飘落的叶说:“其实你没你想的那么爱她,这些年与父母的裂痕愈发深,蓝图不过是一个最佳借口。”她转头看住他,“对吗?”
寂言这才发现江北有双褐黄色眼珠,像动物世界中特写镜头里的鹰眼,睿智,锋利。他动气,胸膛凶恶的起伏,“你错了!”
女人太聪明了,真不讨人喜欢。而江北聪明的段位还不够高,否则不会将她想到的东西讲出来。
江北意识到自己言重,想辩解道歉,寂言早已转身上楼。
蓝图热度已退,依旧翻来覆去昏睡,爱压到针管,鼓出针头。寂言不敢离开寸步,悉心守候,梅宝傍晚过来时,他正胡乱吞着外卖云吞,并抬头含糊对一瘦高的护士说谢谢。
护士很羞涩,红着脸说:“从早晨到现在你都没吃一点儿东西……”
她看到衣着光鲜靓丽的梅宝进门,面色就变,有些灰溜溜地离开病房。
梅宝瞧了瞧蓝图,并没问病情,身后就是木质方凳,也不坐,不尴不尬站在寂言身前,指着他的额,“这个人是谁?这还是何寂言吗?真让人害怕。”
她的表情并不惊奇,可见只是戏谑。
寂言抬头看她的脸,她却别到一边,半晌才幽幽地说:“你是否已爱上了这种感觉?这种人生经历你从来没有,也在你四平八稳的生命中永不会有,所以你竭尽全力使它更加清晰更加真实。你像平头老百姓一般卖力工作赚取微少的薪水为心爱的女人买一件美服,而她洗手为你煮汤羹,每日等你下班,静静蜷缩在你怀中听你心跳,你为她的一颦一笑或神伤或喜悦,你为她偶尔的疾病心力交瘁……”她说得甚快,到此处忽然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听上去就不那么像叹气了。
寂言发现她已满脸眼泪。他站起身。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梅宝。
“寂言,”她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你能分清你爱的是蓝图这个人,还是这种感觉吗?”
一个人指着鹿说,这是马。他还不信。两个人指着鹿说这是马,他就开始疑惑了。
何寂言双眼迷茫,像个算不出方程式的孩童。
梅宝还要趁热打铁,这时蓝图醒了,她嘤哼一声,寂言已悚然一震,她再轻喊一声:“子康。”他早已扑到她床前,并紧紧握住她的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现在好些吗?头痛不痛?饿不饿?想吃什么?”
她还是叫他“子康”,他装疯卖傻。梅宝下一句本想说“她只不过把你当成她原来的爱人,你只是个影子,是个替身”,却最终放弃。她瞧着何寂言狂喜又不知如何宠她是好的一幕,悄然退出。
他爱她,毋庸置疑。
或许,只要这些,一切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