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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沧河号的除了寂夜之外,还有伊格尔,以及一些同样是大家族的嫡系子弟,例如克里丝汀娜‧瑰妮芙。
帝国宰相的公祭毕竟是大事,而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现在,基地的研究没有那么紧急。
当然,这些出外的人员都会接受紧密的监视,以防泄密。
这些人不乏好奇为何寂夜也在沧河号上的人,旁敲侧击她与佟恩家族以及茴雪关系的人也有,却被寂夜云淡风轻挡了回去,只给了少年时期受过佟恩公爵帮助,虽没有什么联系,但公祭总得去拜祭一番。
对于这番回答,大多数不通人情的科学家也就全盘接受,克里丝汀娜更是显现出傲然之色,因为瑰妮芙家族这两年成功打入帝都,与佟恩家族有商务往来,以她的身份,自然有资格亲自到佟恩公爵灵前拜祭,这对一入基地就被寂夜死死压制的她而言,当然是扬眉吐气的机会。
但是伊格尔却不相信寂夜的说法。寂夜对他而言一直很神秘,虽然是公民,却有不下于贵族的体术修为,甚至这几个月来他进行的体能训练计划,寂夜自己也跟着进行,而且成效不亚于他,令他难以相信寂夜只是个研究员而已。
而茴雪与寂夜两人之间的雰围也令他难以置信两人只在公事上有联系而已。
温格家族虽然是皇族之外的最大军事家族,但绝非只会打战的笨蛋而已。想到寂夜那双隐藏在淡黄镜片下的双眼,伊尔格若有所思。
他曾经意外看过镜片下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有如曙光来临之前夜色沈闇的墨蓝色双眼。
全帝都,只有一个家族有这样的眼睛.......
伊格尔没有在言语之间多做试探,但他的眼神停留在寂夜身上的时间变多了。
不可讳言,这个比他小上两三岁的女孩子让他很好奇,非常好奇。
就在众人的心思流转之间,沧河号降临了帝都。
众人下了船自然四散,她们的家族不是根基在帝都,就是在帝都有自己的落脚处,只有寂夜被茴雪拉走,因为茴雪知道,这家伙在帝都根本没有产业,不把她带走恐怕又要到兰格里纱饭店才能找到她了。
寂夜知道茴雪表面霸道,实则是担心她的心理状况,也就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只是这番情状落入伊格尔眼里,不免又对两人的关系更加好奇起来。
安娜托莉雅下葬的早晨,帝都街道飘起了蒙蒙细雨,凭添了几分感伤,寂夜混在人潮里,看着她的棺柩从卡西欧帕大圣堂抬出来,上了黑色的浮游车,然后默默地随着众人将一枝黑玫瑰丢到车上,再默默地看着浮游车远去——安娜托莉雅的遗体将会送到佟恩家族的墓地下葬,在那里会举行最后的仪式,只有亲人以及亲近的友人才能见证。
等到浮游车消失在街道末端,寂夜吐出一口长气,人潮开始散开,她并不赶时间,也就跟着漫步在街道上,一路走回茴雪的府第。
就这样,她与佟恩家族的联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这样想着的她,却在傍晚时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来客。
看着脸上不见岁月风霜,依旧精神百倍的海澜管家,寂夜却有着物是人非的感慨。
海澜的来意很清楚,佟恩老爷,也就是菲列克斯‧特莱‧佟恩想见她。
她沉默半晌,却还是跟着海澜去了佟恩家族。毕竟,拒绝一个年长男士,而且还是刚失去妻子的男士,是很不礼貌的。
佟恩老爷在招待贵客专用的小会客室等她,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在对佟恩老爷恭敬地致上礼节——当然是对普通的男性长辈礼节——之后,气氛一下子沈闷下来。
品尝着上等的红茶,寂夜等着佟恩老爷开口。
她并不赶时间。在等待的同时,她也偷偷打量着佟恩老爷,时间对他显然很优渥,虽然经历了丧妻之痛,但除了那黄昏色的暗红长发染上几许银白之外,他看起来有如三十出头的人,令人想象不到其实已经快要迈入五十岁。
当她放下茶杯时,佟恩老爷终于开口了,「妳不问,她的死因吗?」
那语气里有着沈痛,似乎还有着不满,她暗自叹了口气,对她而言,既然人已经走了,那么怎么走的,就已经无关紧要了。但她还是从善如流地说道,「佟恩公爵怎么过世的?」
佟恩老爷对她平静的态度显然有些惊讶,过了半晌,才用他素来的平淡口吻说道,「诺蓝海星毒——发作得很快,我们只能让她走得比较平静,却救不了她。」
寂夜并不惊讶,虽然医学一直在进步,但宇宙何其广大,总有层出不穷的毒素难以攻克。
所以她只是严肃地说道,「请节哀顺变。」
佟恩老爷这次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维持脸上的平静,他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寂夜面前,说道,「我想,这是她要留给妳的。」
寂夜接过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枚戒指,造型并不华丽,但上头镶着的椭圆形墨云水晶光泽内敛,有小指头大小,却不是凡品。
寂夜很熟悉这枚戒指。不只是因为这枚戒指待在安娜托莉雅手上很多年,也因为这枚戒指也曾待在她手上很多年。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盖上盒子,又推回佟恩老爷面前,摇头说道,「我不能收。」
佟恩老爷脸上出现了讶异,他的手指抚摸过盒子的表面,说道,「为什么?她临终前伸出带着这枚戒指的手,虽然没有说完,但她的遗言应该是要喊妳的名字——妳知道这戒指代表了什么吗?」
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
寂夜又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这戒指代表什么——上亿信用点的匿名账户、一队荆棘级探险小队、一百名菁英影子护卫、还有数不清的珍贵资源与贵重财产,这枚戒指的价值,虽比不上佟恩家族的百分之一,却是佟恩公爵一生的私产。」
佟恩老爷脸上的讶异更甚,他虽然知道这枚戒指代表安娜托莉雅的遗产,但他既然认定是要留给寂夜的物品,他也不屑去察看里头有什么,却没想到寂夜如此清楚,不由得脱口问道,「妳知道?」
寂夜点头,「我向来有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
「既然如此,为何妳不收下?」
「因为,这不是给我的,而是公爵留给您的遗产。」
「不可能,她明明叫着——」
寂夜打断了他的话,「我猜,当时她只来得及说出『菲』这个音节,才造成您的误会吧。我想,她当时想说的,不是菲丽雅,而是菲列克斯。」
佟恩老爷脸上出现了震惊,他执拗地摇头,「妳怎么能够确定?」
寂夜沉默半晌。她曾经也一度以为那枚戒指是安娜托莉雅留给她的遗产,但接收了之后,她才在那些物品当中发现了安娜托莉雅的日记,也才发现了真相,
包括安娜托莉雅与她的生父之间不过是一场醉酒的错误,在安娜托莉雅的记忆中,她的生父除了有一双跟菲列克斯很像的黑色双眼之外,连名字都不记得;包括安娜托莉雅之所以将她带回佟恩家族,除了因为家族血脉不能流落在外,同时也抱持着想要刺激菲列克斯的心态。
当时愤怒的她将日记销毁,并将所有遗产占为己有——不得不说,她之后能够斗倒家族里那些老家伙接管佟恩家族,与这笔财产分不开关系。但是现在的她,并没有无耻到占有别人遗产的地步,况且她又不缺钱。
是的,她本来就赢了不少钱。而且,在原来的时空里,她为了接管家族,收拢了一批手下,这些人当中有的是郁郁不得志的贵族子弟,有的是一时失意的公民,重活一次的她,虽然没有了原来的雄心壮志,却也没有看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走投无路的道理,所以透过各种管道帮助了这些人,并让这些人组成了隐星集团,她则隐身幕后。
至于第零号基地的对外遮蔽——这落后的技术自然难不倒她。不过因为她无法真正出面,所以隐星集团的组织非常松散,在帝国的名气也不大。
她抚摸着自己带着暗红色泽的黑色长发,低声说道,「您没有发现吗?这枚戒指,与您的眼睛颜色一模一样。」
佟恩老爷如遭雷击,他呆呆坐着,本来就已苍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
寂夜继续说道,「因为您的骄傲,所以您从来没有调查过我的父亲吧?他当时还很年轻,有着和您一样的黄昏色长发与黑色双瞳,这或许才是酒醉的公爵之所以会与他一同犯下错误的原因——讽刺的事情是,虽然从出生到死亡都在下城,但我的父亲的确流着特莱家族的血,虽然与您之间的血缘关系相当遥远——但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不,或许不能说不重要,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或许公爵早就把我处理掉了也说不定。」
寂夜看着佟恩老爷略显呆滞的双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公爵的遗言或许是,她爱您,一直都爱着您,或许只爱过您。虽然我不知道,为何她和您,明明在意彼此,却因为双方的骄傲而不愿坦白——老实说,我不知道您和她,到底谁比较心狠一点。去接收这笔遗产吧,里头应该还包含了公爵的日记,到时候您应该就能知道所有的真相。」
说罢,她没有等待佟恩老爷的回答,径自起身离开。
菲列克斯‧特莱‧佟恩对于寂夜的离开恍若未觉,他回想起当年与安娜托莉雅见面时,对方称赞了他的眼睛很漂亮,他却沈浸在失去恋人的苦痛里,觉得这个人太过轻浮,等到因为双方家族的安排而结合时,他虽然没有拒绝,心里却不愿意,维持着相敬如宾的情况,直到阿尔托莉雅出生之后,才稍有改善,然后又因为一场无谓的争吵陷入僵局,最后菲丽雅的出现则成了最后一击——情况一下子陷入冰点,他对安娜托莉雅彻底失望了,再也没有付出一点真感情,只是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与骄傲,做好自己当家老爷的分内事务,以及确保阿尔托莉雅的地位。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
他以为自己做的没有错——但自己真的没有错吗?
可是无论自己做错与否,都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了。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他打开了盒子,抚摸着墨云水晶的光滑表面,半阖上的双眼,一颗泪珠悄然滑落。
多年前他失去了自己爱着的人,而现在,他失去了爱着自己的人。
寂夜走出会客室时,阿尔托莉雅正好迎面而来,她手里挽着一位男士,寂夜定睛一看,不由得讶异起命运的奇妙之处。这几年来,她并没有关注阿尔托莉雅的感情生活,但光从流岚三不五时出现在第零号基地的情况看来,阿尔托莉雅与流岚的联姻应该是已经破局了,而没想到阿尔托莉雅还是跟原来的时空一样,与霜晨‧德尔根结合在一起。
霜晨‧德尔根也是皇族,但比起流岚,与当前的陛下血缘上又远了一层,虽然一样有着紫色双瞳,但却是淡蓝色的长发,而非皇族常见的白金发色,五官与表情依旧是寂夜记忆中的温柔大方。
寂夜的眼光在霜晨略显突起的小腹上一转而过,在原来的时空里,阿尔托莉雅并没有留下子女就过世了,没想到现在却即将有孩子出生,寂夜掩藏住自己的感慨,对阿尔托莉雅说道,「艾瓦隆伯爵——应该很快就要称呼您为朱诺公爵了?——请节哀顺变,另外,恭喜。」
她这样说的时候,脸色庄严肃穆,不见任何恶意,但却像是在安慰点头之交一样,有怜悯,有感慨,有遗憾,诚恳真实,却没有失去血亲的沈痛与哀伤。
阿尔托莉雅脸色怔然,她透过特殊装置,将寂夜与佟恩老爷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佟恩老爷的授意,虽然不打算阻止寂夜获得那份财产,却想要让阿尔托莉雅知道寂夜的动向与意图,毕竟有消息传来,陛下想支持寂夜争取自己的权益,好进一步分化家族,却没想到让阿尔托莉雅获知了自己父亲与母亲之间的隐密过去——让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寂夜。
阿尔托莉雅对于菲丽雅‧佟恩向来和蔼可亲,但那是因为阿尔托莉雅在佟恩老爷的教育之下,知道那是自己身为嫡长女应该表现出来的气度,另外便是阿尔托莉雅的小小心思——她不是没想过将菲丽雅宠得天高地厚,好毁了她的人生,替自己的父亲出口气,只是菲丽雅向来畏缩,在她眼前不大放得开手脚,她便歇了这种心思,而在菲丽雅十岁之后,两人之间更是生疏起来。
阿尔托莉雅向来知道,自己的心思其实有些阴暗,比如说,当初塞凡提斯向她投怀送抱时,她虽然不喜欢塞凡提斯,也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却还是任由塞凡提斯得逞,这其中便存了些许羞辱菲丽雅的心思。
但是,当她得知菲丽雅要离开家族的时候,却也不是没有后悔——是不是,只要她当初把持住了,就不会失去血脉相连的手足?
而现在,在防备菲丽雅的情况之下,却又得知,母亲与父亲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如她以为的,是因为菲丽雅的存在,而是她们两人自己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菲丽雅在上辈子的纠葛里,可以说是最无辜的存在。
就在这样复杂难辨的心情之下,她急忙携了怀孕的丈夫,想着让菲丽雅见见自己素昧平生的姊夫也好,但寂夜的表情与声调却让她本来想说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她能如此淡然与平静?是因为对母亲和家族完全失望了?还是她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这个妹妹?
寂夜看着阿尔托莉雅的神情也不以为意,向两人施了礼之后,便径自离开。霜晨‧德尔根对寂夜的身份心里有数,但看着自己妻子的表情,有些抓不准妻子的想法,只好依着礼数还礼,然后眼睁睁看着寂夜离开。
等到寂夜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外之后,阿尔托莉雅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她恍然明白,寂夜或许并不记恨佟恩家族,因为整个家族对她而言,就只是不相干的人,除非被冒犯,否则又有谁会记恨不相干的人呢?
居然如此决绝地抛弃整个家族,阿尔托莉雅不由得震惊于寂夜的心性。
但她却又无法责怪寂夜,毕竟如果换成她,恐怕不将整个佟恩家族弄得七零八落无法平胸中怒气。
只是,她终究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可是,她又何曾看懂过那几年寂夜呆在佟恩家族里感受到的挣扎与隐忍,留恋与不舍?
她不是没有想过靠近自己的血亲,可是无论是安娜托莉雅或阿尔托莉雅,都因为各自的将她排拒在外,那些隐含在温和外表底下的漠然与恶意,即使是十岁之前的她无法明白,却能隐隐感受到。
而当连血亲的她们都排拒了她时,整个佟恩家族,又还有谁愿意向她释出善意?
在第一次的生命里,她曾愤恨过,也曾想一走了之,却在塞凡提斯的劝告之下留了下来,然后在意外与阴谋的夹击之下,拼命振兴家族。她以为自己获得了拯救,却只迎来最大的绝望。
幸好她还有第二次的机会。这种在广袤宇宙之间绝对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的奇迹,不应该浪费在无谓的复仇与纷争上,虽然她也明白,她无法再像原来一样,碌碌无为,甘于成为阿尔托莉雅的影子。
像如今这般各有归处,各安一方,或许是寂夜所能做到的最佳表现了。
那些愤恨与不甘,在长久的时光里于她消磨成疲倦与无奈,正因为曾站在高位过,才能明白背后的空虚与寒冷,所以她现在宁可将精力放在真正想做的事情上,而不是无趣的报复,但是,要她毫无芥蒂地与佟恩家族笑脸相迎却是不可能的,她毕竟不是圣人。
当寂夜走到街上时,雨已经停了,夜色降临,在街灯背后,隔着一层玻璃圆顶,夜幕上明亮的星星正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转头却看见路旁一台浮游车打开了门,一身笔挺军装的流岚‧德尔根从里头钻出来,白金色的长发飘散在风中,对她努努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怎么这么慢?堂姐正等着妳吃晚餐呢。」
寂夜心里若有所悟,是刻意来接她的吧?或许是茴雪拜托他来的?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用怀抱着这种心情独自一人,令她松了一口气,她不由得露出温暖的微笑:「多谢汉普夏卿特意接送,在下惶恐。」
流岚撇过头去,哼了一声,「谁、谁特意来接妳了,要不是堂姐拜托,我才不来呢。」
语调虽然高傲,寂夜却看见他白玉般的小巧耳朵染上一抹嫣红,暗自想到这孩子果然很不坦率呢,嘴上却不再逗他,顺从地坐进车里,流岚见状,也坐回车里,发动引擎,刷地一声,浮游车如离弦之箭,不到几秒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只留下车尾气流激起的烟尘在空气中悬浮,又慢慢掉落,归于平静。
就像安娜托莉雅的死激起的政治暗流一般,总也有归于平静的一日。